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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

人事至一败到底,万难转圜之际,亦惟有逆来顺受,奄奄忽忽,心绝气平,一任彼苍摆布而已。徒唤奈何,固无所益,强作解人,亦宁有济?梨影愚矣,彼之一身如风花飘荡,悠悠无极,自为处置,尚无把握,又焉能处置余者?余意彼能绝余,事实最佳嫠妇生涯,将来或尚有苦尽甘来之日。

至余此后何以自处?天意苍茫,余且无权,彼更无庸过问。若终不能绝余者,则余即勉从其言,别枝飞上。而彼与余之关系,终无法以解除。新欢不乐,旧恨弥长。究其结果,徒令余多增一重恶业。而彼亦刺目不堪,伤心无既,是又抱薪救火之类矣。

余知爱情者,乃纯洁高尚之物,万不可为尘俗之见所污。余今抱此情以终古,事虽茫茫,而纯洁高尚之质自在,一着尘缘,则我且失其为我,不第此无聊酬答,可以不必,即昔日之一冢梨云,亦为多事。花魂有知,将于地下笑人矣。至此而余意已决,则疾书四绝以报梨影。

劝侬勉作画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岖行不得,拼教孤负陇头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一枝木笔难销恨,终爱梨花有泪痕。

天荒地老愿终赊,那有心情恋物华。

不见青陵孤蝶在,何曾飞上别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谐,误却东风意总乖。

最是客窗风雨夕,痴魂频梦合欢鞋。四诗直书余之胸臆,不作欺人语。方欲交鹏郎携去以了此事,忽念梨影读此诗将若何耶,则复取梨影来书复阅之。而余又爽然自失,彼病为余,彼病之愈亦为余,余今实操彼生杀之权。余欲彼生,则当立允此事,否则是彼得生机,而余忍绝之也。余可以自绝其生,惟决不可再以残暴之行为,加之爱我之人。诗题红叶,有心却是无心;人瘦黄花,一病何堪再病。彼为此书,知余必不忍相负。成算在胸,症结尽解,故不药而能霍然。

总之,两情至此,万无可合之理,又万无可离之理,更万无长此不合之离之理。天下无论何事,美满者无所用其踌躇,破坏者必思所以补救,至于无可补救,则亦必有归宿。今古情场,例无悬案,譬之弈也,落子已错,则收局殊难。然明知其难而局终不可不收,收之之法,能出一生于九死之中,转败为胜,斯为最幸,否则亦至于一局全输而止。

今梨影之于余,一子误投,败象立见矣。欲不终局而止欤,势已有所不能。然则此一局残棋,终必有以收拾之。梨影此言,即收局之末着。此着而再失败者,则舍一死外,实更无他法以救余且以自救。余即甘自暴弃,千灾万毒,一身当之可耳,顾何为累人至死!

前次彼此相恋,固为自寻苦痛,无可诿者,律之以义,余为主动,则所受苦痛之分量,自应较彼为多。今余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自然增加,而诿之苦痛,可以轻减,不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未能轻减,而彼之苦痛,且将增加。

余既愿一身受此苦痛矣,则凡一事而可使彼身之苦痛,过渡以加于余者,余皆当勉为之以赎己过,允之宜也。况今彼所以为余计者,既周且至,情义悉合,有使余不得不允者乎?

余思至此,乃将已成之诗草,毁之弗呈,而别作一书以慰伊人之望,顾下笔之际,艰窘万状,汩汩思潮,逆流而上。一字一痛,此书结果,未知其为成为败,或竟为后日冥司对簿时一宗罪案,然我何梦霞终不敢曰余心之愿也。

梨影青览:汝书来知汝病已廖,且忻且慰。至书中所述,所以愈若病者。乃大与余忤。余已累汝,何必再累一人?即为汝计,亦必不愿以吾二人冤孽牵连之故。而波及无辜,同沦冤海。汝为此言,余固知非出汝本意,不过为余一人之前途计耳。使余能自将前约取消者,则汝且心安体泰,箝口结舌。人家儿女,自有因缘,顾何忍将他人毕生之幸福,为己轻于一掷耶?以此质汝,汝当云然。

然而余之与汝,以情事言,则可云至恋,以地位言,固万无可恋。此一段悠谬荒唐之情史,汝即欲收束之,则收束之可耳。行云流水,一梦无痕,画蛇添足奚为者?汝当知汝既收其旧者,此后余即有意辟其新者,亦必不再牵汝入内,汝复何疑焉?

书至此,觉语太直率,仍有相怼之意,梨影读之,且谓余不谅,非所以慰彼也。则立变其语调而续书曰:

余今为汝言之,余实能强忍以绝女,惟绝汝之后,望汝勿复问我。而汝固不能不问,则余又将奈汝何?

嗟乎梨影!汝前言今生与余断无关系,斯言良是。汝白氏女,崔氏妇,而余则路人也。余非狂且,生平不知恋爱为何物。自遇汝而后,乃几几不克自支。然越礼犯分之嫌,所弗敢蹈。清夜皇皇,若怀大慝,魂梦亦为不适。每一夕数惊,疑此身之已沦恶孽。自苦若此,固不如早归决绝,尚可求身心之安适。

所最奇者,初遇汝时,早悉汝之身世,尝视汝为神圣不可侵犯,冀以敬畏之心,战胜爱慕。而一点倾向于汝之真情,乃若本诸天赋,非人力所能遏抑,虽万死有所不避。明知无分,强说有缘,则余亦无能自解。

今即云余能绝汝,不过全汝而已,欲自全难也。质言之,余情已如揉碎之花,片片零落,欲再集合碎瓣,复为一完美之花,上之枝头,以媚春风,此必不可能之事。则余惟有将此零星粉碎之情,收拾而吞咽之,不复为人所见。异日死后,挟以入地,或挈之升天,待汝于黄泉碧落之间,一一出以相证。今生之事,已矣已矣,夫复何言!

虽然,余兹喋喋向汝诉此冤苦,知已非复汝所愿闻,汝所望于余者,只欲余允。汝书中之语,汝为余回肠百转,出死入生,余宁不知之?以汝兰蕙之姿、冰霜之质,万缘皆净,一尘不惊。只以余故,复入魔障,颠顿至于如此,余有良心,殊未足以对汝。汝今即与余绝,而太空无物之中,已着有一点浮云,吹拨不去,其终不能恝然于余也固也。余已苦汝万状,今汝所求余最后之一言,余明知此言一出口,即定汝生死之局,其关系绝重,余纵自问万不肯出此。然何忍复吝兹一诺,以绝汝一线自全之道耶?

嗟乎梨影!余今允汝矣。余尝谓为人不如为傀儡,自今以后,余愿化余身为木木无知之傀儡,而以处置之权属之于汝,置余于东则东,置余于西则西,而此傀儡之如何下场,亦任汝为余收拾。

然此特讳言,余固不能真为傀儡也。傀儡不可为,则惟有自置余身于生命之外,而择有益于汝之事,尽吾力以为之,以慰汝心而消吾眚,至于能尽力索而止,如是而已。

病体新愈,千万珍重。鹏郎课读如恒,勿以为念。梦霞顿首。

余就灯下草此断肠书,滔滔若泻,纸有尽时,而手腕且僵,两目乃昏不见物,盖沉闷极矣。

长吁一声,掷笔而起。远听街头寒柝,已报三更。鹏郎此时,安睡已久。深夜安得传书之人,则藏之以待明朝。实则余意初不欲以此书呈梨影,迫于万难,勉强出此。明知此书一去,可全梨影,余实不能自全。今我之为我,止此一宵,自明日始,当另易一人,脱皮换骨,装出一副假面目,行尸走肉,享入世间庸庸之福已耳。此短促之残宵,不久即与吾惟一无二之情以俱逝。而对我之昏灯一穗,膏涸焰枯,亦遂与吾心同时并入于垂尽之境。

大局已定,计无可挽,则并此残宵一晌之光阴,亦不复加以珍惜。悄然展衾而卧,一回念间,万种痴情,已成陈迹,则辘轳心事,此时亦渐臻平坦。蘧蘧一枕,梦境转酣。

比晓钟动罢,睡味初回,懵腾间闻耳畔有人唤曰:“醒乎?吾已待半钟矣。”启衾张目而视,则乱发蓬松而立吾床前者,乃为鹏郎。

余惺松问:“何时?晏乎?”鹏郎曰:“尚早。”

余曰:“然则汝清晨奔越至此,又奚事者?”

鹏郎曰:“余方睡,阿母唤余起耳。”

余瞿然曰:“然则若母必先起矣,渠病新痊,胡不事休养,而早起若此?得毋又中晓寒耶?”语甫出口,忽自悔余何为复琐琐不了,此后余于彼事,当一切付之不闻不问,斯为最善。

寻思间,闻鹏郎答曰:“先生,吾母盖彻夜未眠也。昨余课罢归寝,吾母即询余以‘先生有物交汝携来否’。余答以‘无’。彼则嗒然,手承其颐,沉思无语。俄起取床前一豆蔻盒,将先生叠次寄呈之书稿,一一出而翻阅之,反覆不已。忽而眉颦,忽而泪落。旋余即入睡,不复知其何作。今晨窃觇之,鬓钗未卸,犹然昨夜残妆,其不睡也可知。”

余闻是语,突觉胸中起一不可名状之剧感,兜的上心,抑之愈蓬然而转。

无已,则力忍语鹏郎曰:“汝知若母未睡,兹遣汝来,曾以何语诏汝?”

鹏郎曰:“固无所事,不过嘱我视先生已起否耳。先生,吾母皇皇促余起,乃只为此。”语已,嗤然而笑。

噫!鹏郎能笑而余则心滋伤矣。即就枕畔取余昨夜所书者以授鹏郎,麾之速去。

鹏郎既行,余复掩衾僵卧,澜久之。日上三竿,始不获已而起,揽镜自视,目肿如桃。秋儿以盥具至,则取巾力拭其泪晕,不御晨餐,惘然赴校矣。

细雨飞梅,风日尽晦,伤心抚景,益觉恻恻少欢。环顾前途,亦复沉黑若漆,乃与天时适合。而斯时也,校中暑假之期已过,循例举行季考,竟日郎当,无术自脱。

自念心绪若此,复有此不耐之事,烦扰不休,真令人闷苦欲死。总恨当日出处不慎,不应投身学界,更不应来此蓉湖,平白地生出许多烦恼,则默呼“子春误我”不止。

校中同人见余闷闷不乐,均莫知所以。盖余以近月以来,到校供职,恒长日无欢容,且复暴怒。学生之不率教者,乃大为余苦。同人见惯,即亦不以为异,谓余殆由性僻所致,否则亦痫发耳。惟鹿苹知余较深,时就余殷殷慰问,然亦隔靴搔痒,未得痒处所在。而余则苦惟自咽,不能将难言之隐,与以示人,则相与唯唯诺诺。

然知鹿苹心中一朵疑云,亦正时时团结,拨之不开也。彼见余今日尤改常度,面色如灰,疑余且病,则力劝休息,且谓校中未了事,愿为庖代半日。余感其意,未暮自归。

足甫及阈,鹏郎已迎面至,低呼曰:“先生,今日归何早耶?”余不应而入。

鹏郎亦迹余至室中,探袖出函,置之案上,返身欲奔。余呼止之,欲有所询,而心忽自警,目注鹏郎,久久不能作一语,则复面而微。

鹏郎不解,亦微诧言曰:“先生病耶?吾视先生状貌,乃大与曩日异也。”

余亟应曰:“否。吾固甚适。汝且去,吾有需再唤汝。”鹏郎逡巡遂出。

室中复遗余一人,案头书赫然固在,平日似此情形,余不知几经熟历,殆如印板文字,未或稍易,每得一书,辄心花怒开,恨不能一目而尽,独今日对此书,乃殊不欲观,顾又不能不观,木坐有顷,乃徐取阅之。文曰:

展诵来书,思深语苦,宛转欲绝。想君落笔时,胸头肠角,不知作几次回旋,乃有此消魂刻骨之语。即铁石人见之,亦当不支,矧肠断泪苦之梨影耶?

嗟夫嗟夫!人生到此,尚复何言!君能决绝,绝之便也,抑梨影中怀杌,尚有所表白于君前者,则惟是耿耿私衷,尽情倾倒,固未尝不与君同其眷恋。而返顾己身,复念君事,均不可有此,则力遏此念使弗萌,且惴惴焉惟恐君之已洞吾肺腑,而益助君情苗之怒长,持此念也。

自遇君以迄于今,盖半载如一日,而终不能自绝于君,则梨影所不能自解也。窃尝思之,古今来情场中,痴男怨女一往缠绵者尽多,无不先有希望而后有爱情。美满者不必论,彼缺陷者,当时固亦皇皇然各有所注,力向前趋,至于山穷水尽,目的终无由达,不得已而呼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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