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俾斯麦与生俱来三样元素的精神——傲性、胆气、怨恨——当他写他的记事时,仍能节制住自己,而且节制得很有效,他的自供就变作一个令人难猜度的人的真实写照。这本书里头几乎从未颂扬过一个人。对于他的先生们与他的上司们,王公们与代表们,同事们与属员们,他都没有一句赞美的话。他就是说一个人好,也并不是不留余地的说好。罗恩是个真而又真的人,俾斯麦还要批评他两句。只有较小的人物,如斯提泛、霍伦斯泰因、施维宁格尔等,能够免于被他毁伤名誉。当他的怨恨与讥刺发作的时候,无论什么他都能说。他的主要目的自然在于摆出老君主的诸多长处,以显出少君主的许多短处。即以对待威廉一世而论,他还免不了说几句痛恨的话。我们若要知道他是怎样对待别人,怎样对待他的大小仇敌,莫如读他的一页自传,他在这里大写特写了一个完全不知名的日耳曼医师,因为在俄都时候,这个医师拙劣的疗法,非常有害于他的身体。过了三十年后,他仍然不满意于只牺牲这个医师,还要两次发怒地提及那位大公爵夫人,因为是她推荐了这个医师给他治疗。
他时作时缀地口授这三本书的内容给布赫尔,直到1892年布赫尔去世时为止。施维宁格尔医师走进去往往看见,“布赫尔一言不发,愁闷,不高兴,削尖铅笔,两耳听着,坐在桌旁,面前放了一张空白纸;俾斯麦靠在一张长椅子上,很用心地看报,一言不发,布赫尔说话更少。”
布赫尔的火气不及俾斯麦,但记性却比他好,他说:“俾斯麦往往重述一件事……他在最要紧的地方截断不说了……自相矛盾……当事情弄糟了的时候,他绝不肯承认是他的过错,他不许别人表现出同他一样的要紧——他不肯承认写信给普里姆(这是1870年间的事)。等到我请他回忆。原是我自己在西班牙首都交与这位军长的,他才承认……也许他是想到将来的历史家们,想到留下一个遗产给后代……但是他也想到现在,想到他所欲施于现在的影响。”
关于王权问题,恐怕他私下所发表的与公布的见解两相冲突。“自从1847年以来我常常保护君主制主义,我曾高举起来如同举大旗一样。但是我现在已经见过三位君主裸体,一丝不挂,这几位居高位的先生们的行为。往往并非君主的行为。但是对全世界说这两句话。会与君主制主义相冲突的。若是畏惧而不敢说,或不说实话——我也是一样的不能办到。”这个大演说家就是这样顽固到底的。因此他住在两个世界上。还要为此付出代价。他一向都是只在后台里头才说实话,现在头一次必须在前台灯光之下说出实话。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愤怒还是压住了诸多其他的考虑,所以这位有时是一个君主党的人写了一篇很出名的《威廉二世论》,这位皇帝的名誉因而受到了致命伤害。还不独他一个人受到这样的伤害。凡是写辩论反对君主制的,再没有比这一篇写得那样妙于辞令的了。
当俾斯麦吩咐他一死之后就刊行全书的时候,他便知道这部书一出来就会有什么样的效果。他的儿子们却借口于俾斯麦口传的训令,以为保护皇帝更要紧,这样可以保护自己。他们不得不在1899年停止刊行第三册,在1916年间,在威廉二世已经逃出德意志之后,他们还在设法保护威廉二世的名誉。
八、斗士的风采
“我要说我的话,这原是我的本务,压在我的良心上,好像一把手枪指着我的脑袋一样。我相信现在的政策正在引导帝国陷于大泽中,我以为莫如躲避为妙;我知道这个大泽,别人却看错了这个大泽的性质;假使我不敢说话,我就是犯了叛逆的罪……我的朋友们要我甘受一种活死人的情景:躲起来,不说话,不动……但是我虽归隐,我还能够效劳于祖国。以几个方面而言,我现在较为自由;我现时能够赞成在外国的和平宣传,这是我二十年的主要目的。”
他关切自己的功业。就是这样联合仇视他的后任们,并联合急于报复诬蔑他的人们。在他的最后十年间,他恢复了左右舆论的力量,这是他前些年所丧失的。他这样做无非是想表明,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当他由心腹人之手,把威廉一世所写的许多信函登了报的时候,他要保护他自己,使自己免遭阿尼姆的命运,他示意说若有必要,凡是刊登这样信件的人们,必须声明这种信件曾在夫里特利士鲁任由客人传看过,必定是在这里抄出来的。他又说他写给君主的私信,是他的精神产业,他还把别的秘密授予哈登。他读过这个政治记者的论说后,便请来见面,同他做朋友。
当俾斯麦起初告退的时候,他难以在德意志报章上发表他的意见。大多数的报馆恐怕同他往来受到拖累。在头几个月里,他所接见的,只是从外国来的记者,在德意志的诸多报馆中只有《汉堡改正报》请这位前任宰相登东西,这张报因此在好几年间变作帝国最有味道的机关报。他口授过许多论说,让这张报纸登载,他所授意登的更多,所以人们不久都以为《汉堡报》是夫里特利士鲁的政党报。这些年里时局曾发生过两三次危险,这个时候,《汉堡报》与《帝国官报》几乎齐名。
俾斯麦免职的那几天,接到了六千封恭维他的电信。汉堡给了他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当他在满街挂满了旗帜的路上坐马车走过时,有一个英国水手走到他的马车旁,说道:“我要同你握手!”俾斯麦平生头一次同平民握手。他从前一向未曾请过农人同他吃过饭。这时候有两个很热心的农民从申豪森来,俾斯麦请这两个人同他吃便饭——因为俾斯麦被他们的卑躬称赞所感动!赫伯特说了一句很适当的话以总结这个情景:“他们当你是他们的保护神,是很有好理由的。”有许久,这种事件不过是偶然一见的。再过两年,在1892年5月间,这个逐臣说道:“我自己骗自己之处,就是关于德意志人……他们不知道逼我批评的不是只因发一阵脾气,不是想报复,也不是想再揽大权……使我失眠的,原是为帝国的将来而烦心。”
再过两星期他是不肯说这种话的。赫伯特听从父亲的旨意,与一位继承家产的奥地利女子定亲。俾斯麦想去维也纳,参加他们的婚礼,他求见弗兰茨·约瑟夫,要求其答应欢迎他。但是威廉二世与近臣们恐怕这位前任宰相心怀叵测,威廉二世写信给弗兰茨·约瑟夫皇帝说道:“月底俾斯麦前往维也纳……去受恭维他的人们的计划好了的欢迎……你是知道的,他的诸多最得意之作之一就是同俄罗斯订立两事兼顾的密约,这是在你的背后立的,被我打消了。俾斯麦自从归隐以来背信弃义反对我与我的宰相卡普里微……他正在用尽他的手段与奸诈,尝试使世人相信是我先向他求和的。他的诸多计划中之最要紧的,就是他会请你见他。我所以敢于求你,在他尚未到我面前认罪之前,切勿见过这个不受约束的子民以使我在本国的地位稳固。”
与这封不光彩的信同时送往维也纳的还有一封,是霍尔施坦起草,卡普里微签字,给驻维也纳的德国大使的,信中说道:“倘若俾斯麦或他的家族要到你家来,我请你限制你自己的俗礼形式,切勿去参加结婚典礼。不仅是你该遵照办理,全大使馆的人员也应照办,我还可以告诉你,皇帝不肯改变任何结婚报告……我命你把这件事实告诉卡尔诺基伯爵,你认为最适宜用什么法子告诉他,你只管用。”
有人秘密地告诉俾斯麦有这样的一封信,他最初就想到送一封挑战的信给卡普里微,他想道:“我已经选好一位见证,我的右手还是很稳的,我又常练习手枪。但是当我想过之后,我总记得我是一个军官。这件事应该归一个年长的军官们所组织的名誉法庭处决。我决不能够使他同我当面决斗的。”这个巨人现在是七十七岁了,还显示出了他的狮子般的勇气。他要保护他的姓名、位分、名誉,哪怕冒生命的危险,也是要保护的,同四十年前一样。他不肯打发他的儿子去替他决斗。他要自己去,他要惨死,以结束这样受骚扰的生存状态,他常有这样的想法,这次也是被这样的思想所激动的。
他走了一条更为有深谋远虑的路。私下里他称这封“乌利亚信”是一件不要脸的事,他在报上登载一篇文章,公布与众,说道:“奥地利皇帝本来想接待俾斯麦王爵的,有人想出阴险的办法使奥皇改变了初衷。在这位王爵的从前历史里头,不可能遭受如此凌辱。”这个炸弹轰然一声炸裂。碎块飞过了德意志边界。
自从普鲁士立国以来,这个国家的君主,从未像激起过全国的人如此沸腾地反对他,因为即使以1848年而言,普鲁士的怒气其实并不是对他们的懦弱无能的君主发作的。现在半个德国都鼓噪起来了。俾斯麦一家人,从柏林经过。群众就在辇轮之下,走入车站,请老头子演说。他是个很有思虑的人,自然是不允所求;他的报复计划中,早已盘算到他到了维也纳,贵族们觉得很难为情,只好走开,德意志大使装病,睡在床上,但是他的夫人却很有胆量,替这位受了羞辱的前任宰相打抱不平。在父亲所激发的诸多恐怖与枝节之中,赫伯特与女伯爵荷安施结婚了,十年前他也曾处于同样的恐怖与枝节之中,那时候他节制自己绝不娶伊丽莎白·哈茨菲尔。
俾斯麦在这样仇视他的枪林弹雨中,好像变成少年了。他的思想如同从前那样勇敢赴战,战至最后一刻!他邀请《新自由报》主笔来看他,以便面谈。四十年来,他在这一次的面谈中第一次公开攻击政府,四十年前他有过一次在国人面前说君主无勇;现在他指责政府愚庸。“在商业条约中,奥地利自然会利用我们的懦弱与无能……以我自己而论,我对于现在在职的人与我的后任。不需负责了。全部的桥都已拆了……我们一向与俄罗斯联络的秘密线,已经斩断了。柏林没有了人格与信用。”
俾斯麦终于激怒了他的对手,因为他使他的对手们变得十分不安,甚至超过了忍受的限度。
卡普里微的机关报说道:“任何一个国家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已经归隐的大臣。这位王爵的目的好像是尽他所能与我们作对,这就使已经够为难的国事变得更繁难了。这是爱国者的所为吗?王爵预备加害于祖国到什么地步,是无人能够量度的。”
第二天,俾斯麦表示他自己是一个有才能的记者。他在他的机关报里带着一种讽刺的,又好像是尊敬的口吻,对着政府放箭,他说道:“有阅历的与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如现在指挥国事的那些人,自然不能担负这样无礼的一篇论说的责任。我们若猜度是他们写的,就未免太羞辱他们……当品泽尔主笔跑上讲话坊上教训王爵的时候,王爵不能不觉得这样的举动必定给人一种可笑的印象……俾斯麦王爵所更喜欢的就是有人在法庭上告他。”
凡是德意志人都有机会在《帝国官报》看见新宰相怎样急于要屈辱旧宰相。为此人们发怒得血液沸腾。从前,德意志人因为免了俾斯麦的职便相信了皇帝的天才与手段。现在人们都明白过来,威廉二世是既无天才也无手段。对俾斯麦最后的仇视感情,都被众人所发出来的欢呼声驱除了,在德意志,无论哪一个既不戴皇冠又不穿制服的人,都未曾受到过这样的欢迎。
俾斯麦快到八十岁时才征服了德意志人。他当议员时是反对他们的;他当普鲁士宰相时曾同他们斗争过,他当帝国宰相时,是帝国议会的仇敌;在他自己家里,在他的乡下田地里,他常与同阶级人们往来,与市侩们不接近,而且与知识界也不接近。他所熟知的人,既无教授,生意人,亦无美术家,只有政客与贵族。至多不过两年间,或者当他在乡下当田舍翁的时候,他才开始与人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为他们的利益而努力。
现在,当他从维也纳走到启星根,过往之处,人们无不成群结队地欢迎他;所过的市镇无不恳求让他们为他公开举行一个欢迎会;他所征服的或压制的德意志部族,萨克森人与南德意志人,都对他表示致敬。
在他出现的时候,市镇与大学,市民们,附近的乡下人们,教书先生们,女人们,孩子们,都塞满了旧市场。校长在路得堂里欢迎王爵。当他走出大宽街的时候(这是九十年前法兰西军队驻扎之地),他看见已经摆了许多桌子,桌子上放了许多葡萄酒、啤酒,人们正在那里痛饮,在那里奏乐,德意志省会的居民们都在这里等候他,他们的意向是很浪漫、很热心的。他的身材最高,穿了一件长的黑色褂子,在群众中走来走去,演说了六次,没有一次有空话。他指着贝利青根的石像,引用(从歌德的剧本中)贝利青根所说的话。从前因为一位钦使说他是一个强盗,羞辱他,他就回答这个钦使说道:“假使你不是我的皇帝的代表,无论是怎样劣质的赝庸皇帝,我也是要尊崇你的,我会使你把‘强盗’”两个字吞回去。你若吞不回去。也要塞住你的喉咙!”最后说道:“一个人可以忠心地亲附他的朝代,他的君主,他的皇帝,而不必相信这位君主的,这位皇帝的全部的策划智慧。我自己就不相信,以后我要宣布我的意见。”群众听了,发狂似的喝彩。
这些是令德意志人喜欢的腔调,当夏夜无事的人们坐在宽街上喝酒的时候,说这种话是不需要负责的。当俾斯麦上了马车之后,马车因为人挤不能走,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同他拉手。老头子却预备同他们个个都拉手。在几个小时里或在几个星期里,他的怀疑主义不再发作了。他自问,这样的平民说话是否较为真挚较为深厚,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阶级。当他有权有势的时候,他的阶级妒忌他,陷害他,最终推倒他。当群众欢迎他时,有学生们的饮酒会,有提灯会(火把会),使他走过南德意志如同战胜凯旋一样,这样的亲近,这样的热心,使他的心里一直在思考着问题:把政权交于这样的人民之手,是不是较好的政策呢?迟至今日,只因受到了不公道的待遇,俾斯麦才明白过来,但是他错过了许多机会。这是他第一次对民众演说。这是他从德累斯顿至慕尼黑一路所演说的话。有时在市政厅与饮啤酒的地窖里头说,有时从露台上说,有时在大地上说。这个老头子在这些演说辞里,说出了他的已经太迟的警告:
“我们在立宪君主制之下过活,这种制度的精华,就在于君主的意志与统治者的深信合作。把议院的努力降低到现在的程度,也许是我自己不知不觉的贡献。我却并不想使议院永远处于这样低的水平线上。我很愿意看见议院再获得稳定的大多数,没有大多数是不能得到所希望的势力……代表议会的永久责任是批评,节制,警告政府,而且在某种环境之中,还要指导政府。我们必须有这样的一个帝国议会,不然的话,关于我们民族发展的持久与结果,我将非常放心不下……从前我致全力于巩固人民的君主制思想。我在宫廷里、在官界里饱享感谢与欢迎,但是人民却要拿石头打我。今日人民欢呼着欢迎我,而宫庭的人们与官界却不理我。我想着,这就可以称为造化揶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