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高尔基作品精选(6)

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好像过节似的。特别是他小黑胡子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

“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

“唉，你真是太可怜了，你姥爷那家伙没命地抽！”

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非常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

“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为了别人，我不会这么干的。”

之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然后悄悄对我说：

“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镇静。

“为什么？”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

停了停，他又说：

“你就记着，舒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以后，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他挤了挤眼：

“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朋友，我浑身的皮都打硬了！”

我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不禁想起了姥姥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二）

我又搬到姥爷那里。

“啊哈，小鬼，怎么啦？

“让你姥姥去养着你吧！”

“让我养就我养，你以为这是多么难办的事！”

“那你就养！”

姥爷吼了一声。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姥爷对我说：

“我和她现在是各过各的，什么都分开了……”

姥姥坐在窗户下，飞快地织着花边，线轴快乐地击打着，铜针的闪光耀人眼目。

姥姥并没变，姥爷则更加干瘦了，棕红色的头发变成了灰白颜色，绿眼睛总在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

姥姥以嘲笑的口吻讲起了她和姥爷分家的事。

他把所有的破盆碎碗、破坛子烂罐子都给了她，还说：

“这都是你的，别再向我要任何东西了！”

他拿走了她几乎所有的旧东西——旧衣服、各种各样的物品、狐皮大衣，卖了700卢布。

他把这笔钱都给了他的孝子，吃利息去了。他的孝子是个做水果生意的犹太人。

他丧失了最后一点儿廉耻心，吝啬到了近于疯狂的程度：

他几乎寻遍了以前的每一个老朋友，挨个向他们诉苦、乞求，说孩子弄得他一文不名，行行好吧，给点钱！

他利用人家原来对他的尊重，弄了一大笔钱，他拿着这一把大票子，像逗小孩似地在姥姥鼻子尖儿前晃悠：

“傻瓜，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人家可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他把所有这些钱都给了一个毛皮匠和这个毛皮匠的作小铺老板的妹妹，他要吃利息。

家里在花钱上是严格分开的，今天姥姥买菜做饭，明天轮到的就是姥爷。

该姥爷做饭的时候，吃得就特别差。而姥姥则总是买最好的肉。

茶叶和糖也分开了，但是煮茶是在一个茶壶里，这时，姥爷就会惊慌地说：

“慢，我看看，你放多少茶叶？”

他仔细地数着茶叶，然后说：

“你的茶叶比我的要碎点儿，我的叶子大，所以我要少放点儿！”

他还特别注意倒在两个碗里的茶的茶色和浓度，份量当然更在需详细考察之列。

“最后一杯给你吧？”．

姥姥在把茶倒净以前说。

姥爷说：

“好吧！”

圣像前的长明灯的灯油也是各买各的。

在共同生活了50年以后，最后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看着姥爷的所作所为，我感到又好笑又讨厌，而姥姥则只觉得可笑。

“人越老越糊涂！

“80岁的人了，就会倒退80年，让他这么干下去吧，看谁倒霉！

“咱们俩的面包我来挣！”

我也开始挣钱了。

逢节假日就走街串巷去捡牛骨头、破布片儿、烂纸和钉子。

把一普特破布烂纸卖给旧货商可得20个戈比，烂铁也是这个价钱，一普特骨头10戈比或着8戈比。

平时放了学也去捡，每星期天去卖，一下子能得30到50个戈比，运气好的时候还要多。

每次姥姥接过我的钱，都会急忙塞到裙子的口袋里，夸奖说：

“真能干，好孩子！

“咱们俩完全可以养活好自己！”

有一次，我看见她拿着我的50个戈比哭了，一滴混浊的泪水挂在她那大鼻子尖儿上。

比卖破烂更有出息的是到奥卡河岸的木材栈或是彼斯基岛去偷劈柴和木板。

每逢集市，人们在岛上塔建很多棚屋，集市以后拆下来的木板码成堆，一直放到春水泛滥的时候。

一块好木板，小市民业主可以出10个戈比，我一天可以弄两三块儿！

可干这事必须得是坏天气，有大风雪或大雨把看守人给逼得躲了起来，才能得手。

和我一起去偷的伙伴有叫花子女人莫尔多瓦的儿子珊卡·维亚赫尔，他总是笑哈哈的，人很温和。

还有柯斯特罗马，是个卷毛儿。后来，他13岁时被送进了少年罪犯教养院，在那儿吊死了。

还有哈比，是个鞑靼人，12岁，可力大无比。

还有看坟人的儿子扁鼻子的雅兹，他是个有羊癫疯的9岁孩子，沉默少言。

我们之中，岁数最大的是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沙·楚尔卡，他一向很讲道理，拳头也很厉害。

在我们那块儿，偷窃形成了风气，几乎成了饥寒交迫的人们唯一的谋生手段。

大人们的目标是货船，在伏尔加河和奥卡河上寻找机会。

每到休息的时候，他们都要讲自己的经历，夸耀自己的收获，孩子们边听边学。

醉汉们的钱包小孩子们可以公开地搜，没有人干涉。

他们偷木匠的工具，偷货车的备用轴，偷车夫的鞭子………

我们不干这些事。

“妈妈不让我偷东西，我不干！”

这是楚尔卡。

哈比则说：

“我不敢！”

柯斯特罗马则非常不喜欢小偷这个字眼儿，看到别的小孩偷醉汉时，他会把他们赶跑。

他自认为是个大人，他走起路学着搬运工的样子一歪一歪的，声音压得很低很粗，一举一动都在装腔作势。

而维亚赫尔也认为，偷窃是一种罪恶。

不过，从彼斯基岛上拿木板可不算罪恶，我们都很乐意干这件事。

趁着天气不好或晚上的时候，维亚赫尔和雅兹从正面大摇大摆地向彼斯基岛进发。

我们四个人从侧面分头摸过去，抓住看守人追赶维亚赫尔和雅兹的时机，拖上木板往回跑！

看守人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们，即使发现了他也追不上。

我们弄来的东西卖掉以后，钱分6份，每个人能得5戈比甚至是7戈比。

有了这钱，吃一天饱饭就没什么问题了。可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用途。

维亚赫尔每天必须给他母亲买4两半伏特加，否则就要挨揍。

柯特斯罗马想攒钱买鸽子。

楚尔卡挣了钱给他母亲看病。

“哈比攒钱，是为了回家乡。他舅舅把他从家乡带到这儿来以后就死了，哈比不知道家乡的地名，只知道是在卡马河岸边，离伏尔加河不远。

我们编了个歌，逗这个斜眼的鞑靼孩子。卡马河上一座城，

到底在哪儿不清楚！

用脚走不到，

用手够不着！

起初哈比很生气，维亚赫尔说：

“别，别这样！好兄弟之间还生气吗？”

哈比有点不好意思了，也跟着唱起了这支歌儿。

与偷木板相比，我们更喜欢捡破烂儿。春雪消融或是大雨滂沱之后捡破烂儿，就更有趣了。

在集市的沟沟渠渠中，我们总能找到钉子、破铜、烂铁，有时还能捡到钱！

可我们得给看货摊的两个戈比，或是哀求半天得到他的同意。

挣钱不易。我们几个之间却很好。有时有小的争吵，但是从没打过架。

维亚赫尔在别人吵架时，经常会说：

“这有必要吗？”

我们想一想，确实没有必要。

他叫他的母亲为“我的莫尔多瓦女人”，我们倒是没有觉着有些可笑。

“昨天，我的莫尔多瓦女人回家的时候，又喝得烂醉如泥！

“她啪地一下把门推开，在门槛上一坐，像只公鸡似地唱起来了！”

楚尔卡问：

“唱的什么？”

维亚赫尔学着他母亲尖声尖气地唱了起来：收养小伙沿街走，

手拿皮鞭吼一吼，

挨家挨户甩皮鞭，

甩得孩子们满街溜。

哟哟嗨，你看那晚霞红似火，

收养小伙儿笛声悠，

小村入梦甜悠悠。

他会唱很多这么热烈欢快的歌儿，他接着说：

“后来，她坐在门槛上睡着了，屋子里冷得要命，我拉她拉不动，几乎没把我们冻死……

“今天清晨，我说‘你醉得真厉害！’她说：‘没什么，你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死的！’”

楚尔卡说：

“是的，她快死了，全身都肿了！”

“你可怜她吗？”我问。

“怎么不？她是我的好妈妈……”维亚赫尔说。

我们知道他母亲经常打他，可是我们又都相信她是个好人！

在不走运的时候，楚尔卡也会提议：

“来，咱们每个人凑一戈比给维亚赫尔的母亲买酒吧，要不他会挨揍的！”

维亚赫尔十分羡慕我和楚尔卡，因为我们两个识字。

他揪住自己的尖耳朵，细声细气地说：

“埋了我的莫尔多瓦女人之后，我也去上学，我给教师一躬到地，让他收下我。

“学成之后，我就去找主教，请他收下我作园丁，要不，就直接去找沙皇………”

春天，莫尔多瓦女人死了。

楚尔卡对维亚赫尔说：

“去我们家吧，我妈妈教你认字……”

没多久，维亚赫尔就高昂着头，念招牌上的字了：

“食品货杂店……”

“食品杂货店，笨蛋！”楚尔卡说。

“嗨，我把字母念颠倒了！”

“那就错了！”

“噢，你看，字母活蹦乱跳的，它们高兴让别人念它们呢！”

维亚赫尔对山川树木、花鸟草木的爱让我们感到好笑，也感到吃惊。

如果我们之中的谁坐在了小草上，维亚赫尔就会说：

“别糟踏草啊，坐沙地上不一样吗？”

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去折下一枝白柳，如果让他看见了，他会一耸肩膀：

“见鬼，你们干什么？”

每逢星期天，我们都会玩一种游戏：傍晚的时候，一群鞑靼搬运工从西伯利亚码头回家，路过我们的十字路口，我们就会向他们扔草鞋。

起初他们对我们又追又骂，可后来他们也觉着有意思，事先也准备些草鞋，还经常将我们准备好的草鞋偷走，弄得我们束手无策，大叫：

“这还算什么游戏啊？”

最后他们把草鞋分给我们一半，战斗就开始。

一般是他们守，我们攻。我们高声叫喊着围着他们转，向他们扔草鞋，如果我们谁被草鞋绊倒了，他们也叫喊，还大声地笑。

这个游戏持续的时间很长，周围围满了小市民，他们为了维护他们的体面，照例要嘟嚷一阵子。

战斗结束以后，鞑靼小伙子们常请我们去吃马肉，还就着奶油核桃点心喝浓茶。

这些身高体壮的人身上有一种让儿童容易理解的东西，他们没有一丝恶意的诚实和他们相互之间无私的帮助，都深深地吸引了我们。

他们之中有一个叫卡西莫夫的歪鼻子，具有神话般的力量！有一回，他把一个27普特重的大钟从货船上搬上了岸，他大叫着：

“噢，噢！

“扯淡——臭鸡蛋！

“扯淡——扯淡！”

还有一次，他把维亚赫尔放在他的手上，举了起来，说：

“看，上天喽！”

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聚在雅兹家他父亲看坟的小屋中。

雅兹的父亲长得歪歪扭扭，浑身脏得让人无法亲近。

他愉快地眯着眼说：

“上帝保，别让我失眠！”

我们带来三钱茶、四两糖、几块面包，还给雅兹的父亲带来四两伏特加，这是必不可少的。

“听说了没有，后天特鲁索夫家为死人办祭日，有盛大的宴会，咱们去那儿！”

“他们家的厨娘会都收起来的。”

什么都知道的楚尔卡说。

维亚赫尔望着窗外的坟场，说：

“不久就可以到森林里去了，太好了！”

雅兹沉默地把他自己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木马、碎铜片、扣子、缺腿马拿出来，让我们看。

大家喝茶，雅兹的父亲喝了他那一份酒以后，爬到炕炉上，用猫头鹰似的眼神注视着我们说：

“噢，你们怎么不死啊？”

“你们这些小偷儿们，好像早就不是孩子了！

“上帝保，别让我失眠！”

维亚赫尔说：

“我们不是小偷儿！”

“不是小偷儿？那，就是贼娃子……”

他嗦得让我们讨厌时，楚尔卡就会骂他一句：

“够了，废物！”

因为他的话题离不开谁家有病人，哪个病人要死了之类的事，他还故意逗我们：

“噢，小子们，害怕了？

“告诉你们吧，有个胖子要死了！”

“噢，要许久才能烂掉呢！”

我们让他住嘴，可他还是喋喋不休：

“你们也得死……”

“死就死，死后当天使……”

维亚赫尔说。

“你们？哈哈，你们，还去当天使？！”

他大笑不止，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死人的事来。

“啊，三天前埋了一个女人，我知道她的经历，孩子们，听着，我告诉你们……”

他喜欢讲女人，而且总是污言秽语地，但是，他的口气中有一种思考的味道，所以我们听得还挺着迷。

“别人问她：‘谁放的火？’

“她说：‘我放的！’

“唉，她干吗这么说呀！上帝保，别让我失眠……”

差不多每一个躺在坟里的人的历史，他都一清二楚。他好像在我们面前打开了各家各户的大门，让我们看看他们都是怎么生活的。

他能讲到天黑，再从天黑讲到天明。

可是黄昏刚到来，楚尔卡就要走：

“我得回家了，要不然妈妈会害怕的。谁跟我一起走？”

大家都走了。

雅兹关上门，闷声闷气地说：

“别了！”

“别了！”

我们回答他。留他在坟地里总让我们感到有点惶恐不安。

柯斯特罗马说：

“明天咱们再来时，他或许已经死了。”

“雅兹比我们还苦！”

“我们不苦，一点也不苦！”

维亚赫尔反驳着楚尔卡。

是的，流浪街头，自由自在，何苦之有？相反，我心中却常常涌动着一种伟大的情感，我太爱我的伙伴们了，总想为他们做点好事。

不过，街头的流浪为我在学校的生活造成了麻烦：他们叫我“捡破烂的”、“臭要饭的”，还说我身上有垃圾味儿！

我感到莫大的侮辱，因为每次去学校前我都会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

上完了3年级，学校奖给我一本福音书、一本克雷洛夫的寓言诗，还有一本《法达·莫尔加那》，还有一张奖状。

姥爷见到这些奖品，表现出异常的兴奋，他要把书锁到他自己的箱子里。

那时，姥姥已经病倒好几天了，她没钱，几乎也没吃的了，可姥爷还在无休无止地埋怨：

“你们把我喝光吃净了，一点也不给我剩……”

我把书卖了，得了55个戈比，交给了姥姥。

奖状上我胡乱写了些字以后才给了姥爷，他没打开看就珍藏了起来，所以没有发现我搞的鬼。

结束了学校生活，我又开始了街头的流浪。春回大地，野外的森林成了我们最好的去处，每天都很晚很晚才回来。

而这样快活的日子没坚持多久。

继父被解雇了，人也失踪了，不知去向。母亲和小弟弟搬回姥爷家，我成了保姆。

姥姥则在城里一个富商家里给人家绣棺材罩上的圣像。

母亲干瘦干瘦的，几乎脱了人形，小弟弟也饿成了皮包骨头，不知名的疾病折磨着他，使他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姥爷摸摸他的头：

“他是吃不上啊，可是我的饲料有限，不够你们都来吃啊……”

母亲靠在墙上，叹着气说：

“他吃不了多少……”

“是没多少，可你们几个没多少加起来就太可怕了……”

姥爷让我去背沙子，把小弟弟埋在里面晒晒太阳。

小弟弟很高兴，甜甜地笑。

我立刻就爱上了她，好像我的想法她都知道似的。

“死，很容易！你想的应该是活！”

姥爷的吼叫声从窗口飞出来。

母亲咳嗽了很长时间……

我和小弟弟呆在那儿，他看见了远处的猫或狗就会扭过头来朝我微笑。

噢，这个小家伙，他是不是已经感觉出我和他呆着有点没意思，想跑到街上去？

吃午饭时，姥爷亲自喂小孩。小孩吃了几口之后，他按了按他的肚子，自言自语地说：

“饱了没有？”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您不是明明看见他还在伸手要吗？”

“小孩子，不懂事儿！吃饱了还要！”

姥爷让我把孩子递给母亲。母亲迎着我站了起来，伸出树枝一样的胳膊。

母亲成了哑巴，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慢慢地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