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主教自是与一房老鼠天差地别,只希望天师可以手下留情。”
易扬瞥了我一眼,“四大护法,劳苦功高,在教内根基深厚,岂是能轻易撼动的?”
“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有人流血。”
“那是圣女宽厚仁慈。”
“我还有一事不明,希望向天师请教。”
“圣女玲珑心思,怎么还会有想不明白的事情?”
“为何是年护法在天颜殿坐镇,而不是当菲护法?”
“年护法在教内多年,最熟悉教务,何况当菲护法也不是不过问的。”
“我以为你更放心当菲护法。”
“的确,可若是让当菲来做主,同行的便只有一个护法了。”
我沉默了很久,“我还有三个月才受封,天师手脚可真快。”
“一切都是为保圣女平安受封。”
“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看到太多腥风血雨。”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易扬!”我冲口而出,再无法忍受他淡漠的语气,“何必呢,水护法不过是不赞同我而已,何必这么赶尽杀绝?”
他垂下眼来,还是很冷清的声音,“圣女,水护法背地里都干了什么你并不知情,你知道了也就不会为他求情了。”
“易扬,你一直都这么活着吗?”我看向他,“钩心斗角,好累。”
他没有说话。
“兴许,没了我这圣女反而太平。”我突然间只觉得心灰意懒。
“我很奇怪,为何圣女大病一场后会像换了个人一样。”
我心里一惊。
他没看我,继续说:“且不说玲珑剔透的心思,就那凿山引水的法子,就算让我再想个一年半载也未必想得出。但偏生变得安静了,有时候甚至看起来有些忧伤,让人猜不出在想些什么。”
我十分别扭,“那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总是在努力想。”
他扫了我一眼,“过去了就过去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没必要强求。”
我突然想起木旭,强求?有时候,就算强求也是没结果的。过去的,就像用橡皮擦过的铅笔字,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已逝之爱,如今只剩我一个人留恋,可有来者?
“就是这样的忧伤,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回过神,看到易扬正定定地看着我。
“我在想什么时候会死。”我脱口而出,随即也是一呆,看着易扬。
“不用想,人总是会死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却不想看到你死。”
我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的唇封住了口。没有攻城略地,没有翻云覆雨,只有他微凉的唇贴在我的唇上,软软的,轻轻摩挲。
“我突然明白了,”我推开他,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吻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而是你希望我爱你,让我心有牵挂,不再轻易寻死,好好做你的圣女。不过,你完全不用这么做,直接告诉就可以了。”最后一句,我用几乎虚弱的声音说,“我会听话的。”
之后,我们都没再说话,静静坐在屋顶上。易扬望着天空,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眼中有说不完的忧伤,像鸣河的潮水,吞噬了身旁这个仙子般的人物。
第三天,上午在粥场忙碌,下午,我又来到鸣河边。一看工程进度,立刻大失所望。鸣山的山石巨大,石质坚硬,靠人工开石,慢之又慢。我走过去,轻抚着一块鸣山的巨石。“玄主教可有烟花?”我想了想,问旁边的汀兰。
“有,每年庆天都会放的,主子你还很喜欢看的。可是想看了?”汀兰应着话。
“那可有火炮炸药?”
“那是一种炮竹吗?”汀兰迷惑地问。
我不语,想用炸弹炸山石开渠。可是我努力回想黑火药的方程式,却发现已经记不全了,何况记起来了也不见得真的能制出来。
我抚摩着巨石,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我转过身,向随行的水匕銎说:“一个人把这样的大石碎成可搬运的大小,要多久?”
水匕銎打量了一下,说:“普通人月余日,五旗的人十来日,若是当菲护法,只怕就是一击之功。”
“当菲护法?”
“主子,”汀兰在一旁小声地说,“当菲护法是教中神力,当年一人胜了三千人马,苏沩天师才破例升她为握兵的护法。”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说:“这个速度下去,明年洪涝期前必是无法修完的。”
易扬神色不变,“愿闻圣女妙法。”
我一呆,这个易扬,居然猜出我想出了法子,果然是个精明得有点过分的家伙。
“妙法倒谈不上……楼少旗主,能麻烦你去运两车干柴来吗?”没办法,我身边除了汀兰外,只有楼一芜地位最低,只好让少旗主去干小厮的工作了。
楼一芜呆住,看向易扬,易扬一摆手,意思是去吧。
不一会儿,楼一芜就带了几个穿意旗服饰的教众运了好几车柴过来。我估计他们以为我要用杠杆或者是滚木的方法,那几车哪里是柴,明明是木材!
“把柴都绑在石头上,不只是下面,上面也全绑满。”我吩咐道。
绑好后,我又下令:“放火。”
我也吃不准这么大的石头要烧多久,就干脆把那几车柴火都烧完。看烧得差不多了,我对汀兰眨眨眼,“看主子我给你变戏法。”又指挥那几个教众,“去取鸣河的水来浇石头,越多越好。
鸣河的水乃北边大阑山雪水融化而来,流到此处后依然冰凉。一大泼河水扑在烧了半晌的石头上,发出嘶嘶的声音,水雾冲天!
“再泼!”我说得很坚定。
几泼水下去,石头开始发出奇怪的碎裂声,不一会儿就看见石头上出现裂痕。轰的一声,一块巨石就这么分崩离析了。
我看见汀兰目瞪口呆的表情,笑着对她说:“好看吗?”
“主子……”她结结巴巴地说,“您太神了……”不是我神,是你不懂热胀冷缩的道理。我转头对一脸钦佩的楼一芜说:“把此法传授下去,可缩短一半工期。”
我没有看易扬,但我知道他正注视着我。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上午去粥场,下午来视察工程进度,晚上打坐练功。每晚临睡前,都能看到对面屋顶上坐着一个白色的人影,望着天,不说话,像在等待什么,可是我却再没出门去。
还有就是,虽然易扬和水匕銎没有说话,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微妙的火药味,看来他们两个分歧越来越大了。
又过了几日,灾民已经安抚下来,听闻甚至有奔去大泽平原的人又折返回来的。所以易扬决定起程回天山的玄主教,留下了礼书泉和他的随行处理余下的琐事。出城那日,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一直延到城外好几里,若不是有本地两旗的人马开路,我怕是根本别想出城去。不少妇人甚至哭出声来。我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自己也没想到反响这么大。
回来的路上就轻松多了,每天晚上都会去最近的城池乡镇投宿。五六日后,我们行到一处叫白桥镇的地方,包下了三家客栈。意旗的人马住满了其中两家,我、易扬、水匕銎和随行,还有些意旗的高手住在最好的一家。
用过晚膳,我正打算去继续练功,易扬就来找我。
“带你看样东西。”易扬说。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淡然。走出房门,我刚想问他看什么,他就揽住我的腰,跃上了客栈的屋顶。
夜幕初降,天上的星星像没睡醒的眼睛,眨啊眨的,却亮不起来。
“看什么?”我问他,非常狐疑。
话音刚落,就听嘭的一声,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
是的,烟花。闪亮的,绚丽的,烟花。
接着,无数烟花绽放了开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易扬,他也看着我,表情宁静,眼睛深处却好像有波涛涌动。我在鸣河边随口说的一句话,易扬居然记在心间。
我只觉得心里很软,抬头看向天空。木旭离开以后,我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刺猬,不给别人温柔,也狠绝地拒绝别人的温柔。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知道其实我是软弱的,我是遍体鳞伤的,我是只要给一点温柔就会哭出声来的人。
我总把冷漠挂在脸上,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没有心的漂亮姑娘。男朋友送我昂贵的礼物,把我领到朋友面前炫耀。可是,我在内心里,仍然是个渴望被人呵护的小姑娘。所以我总是沉溺在木旭过去的温柔中,尽管我知道,那不是给我的温柔。
易扬的声音在无数烟花的爆炸声中响起,“喜欢吗?”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仰着头看天。
“我为之前的作为向你道歉。”易扬的声音缥缈而来。
可是我听到了。我分明听到刺猬的外壳在那一刹那一溃千里。那么长时间的委屈,那么长时间的孤单,那么长那么长时间的思念,不为人知的彷徨,不可告人的恐惧,无处发泄的失落,我一个人那么久那么久,却像在这场烟花中找到了安慰。
“虽然很唐突,但是……你可以抱抱我吗?”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他似乎有一点惊愕,但还是伸手轻轻环住我。
我只是累了,没有其他的,只是很累。放下过去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的事,我总希望有个温暖的怀抱可以让我忘记孤单,忘记我是被遗弃的,想用这个可笑的事实证明我不是没人要的。让我放纵一次吧,假装不知道他的企图,假装没发觉他对我的真真假假,假装我忘记了木旭。就在这个烟花灿烂的时刻,让我放纵一次吧——让我在这一刻爱着他,爱着那个在夕阳中为我遮光的他,那个站在城墙上陪伴我的他,那个在鸣河畔为我撑伞的他。只在这一刻,这烟花灿烂的时刻。
易扬没说话,静静环我在怀里。
我留恋他安稳的怀抱,微微起伏的胸膛,身上凉凉的体温。这些让我很安心,很平静。
时间流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格外刺耳,“天师果然厉害,从苏沩的娈童爬到玄主教天师,现在又勾引到了圣女,可喜可贺啊!”
水匕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