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和弟弟刚来到这座城市,只剩下一个馒头。我那时候发誓,一定要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为了爬到金字塔的顶端,为了高高地站在这里,只要给钱,不管卖什么都行。
我和弟弟在工地上给人当过小工,在饭店里给人刷过盘子,为了省钱吃客人吃剩下的东西,就这样,我们还是没挣到钱。我常问自己,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要怎样才能像那些我服侍的人一样。他们穿得人模狗样,坐在宽敞的大厅里,吃着贵得要死味道差得要命的食物,对我们这些服务员像狗一样吆来喝去。那时我就在想,凭什么他们能活得如此光鲜?我一个小工,一个服务员,即使干一辈子,即使累死,也挣不了一顿饭钱。凭什么他们坐着我站着?凭什么他们吃着我看那时候我就对我的弟弟一一我唯一的亲弟弟一一刘长说,看着吧,哥早晚有一天会让你过着和他们一样的日子。
刘长当时还笑我:“哥,你就吹牛吧。不可能的事情,咱们这辈子就刷盘子的命。下辈子也是。”彼时,我和他的身边,高得似乎要顶上天堂的盘子,在我和他的手中飞一样地奔流着。终于,盘子一瞬间落到了地上,碎得不成样子。每一块都尖锐地刺在我的心上。老板冲了进来,对我说,刘义,你要死吗?你知道这些盘子值多少钱吗?你赔得起吗?
我的手划出了血口,好长的一道,但没有人对这个伤口问一句。那些平日里处得和睦的大厨和服务员,都朝我和刘长不怀好意地笑。老板又说,刘义,你这个月的工资不用要了,还有下个月,你得给我赔盘子,直到赔完为止。
我的手在流血,血顺着大腿,流到地上。我说,老板,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你得回盘子钱的。相信我一次。
我将那些盘子的碎渣收拾起来,向餐厅的舞台走去。我强打着笑容说:各位观众,你们今天晚上有福气了。看惯了那些光屁股妞的表情,你们想不想看一些刺激的?想的话就请鼓掌吧。我要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血腥。
我将桌布展开,将那些碎渣抖出来,我光脚踩了上去。一片惊呼声,脚抬起,再踩。刚开始真的很疼,但后来,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我在那堆碎盘子的上面跳起了家乡的舞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折磨自己。家乡,不就是家的故乡吗?有我最喜欢吃的铁锅炖大鹅,有我最喜欢的漫山红叶,还有扎着两条麻花辫子的姑娘。每个离开故乡到异地拼搏的人,都爱唱家乡的歌,都爱看家乡的人,可他们为什么要远走他乡?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自己的家乡没有他乡好;一个,是家乡给不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和弟弟属于第二种。我们需要钱,需要不算太多的钱,盖一座小房子,然后我和他一人娶一个不算美丽但却很善良的女人,再生一大堆娃。这就是我们离开家乡的最初目的。但随着在异乡的漂泊,我才意识到,人是分等级的,就像菜市场上的牲口一样,分三六九等。同样是孩子,我们家乡的人只能喂母乳,城里的却喂高价奶粉一一后来听说他们的奶粉也不好,着实让我心理平衡了一把。
我喜欢松江市的高楼,喜欢这里的漂亮女人,更喜欢夜里的纸醉金迷,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是那样新鲜,值得我用一切去交换。我想在这所城市里有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凭什么他们生下来就生活在这里?我和弟弟就不能?不知哪本书里说过的一句话:人人生而平等。人生下来是不平等的:有些人生下来就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有些人穷尽一生也不会得到那些。
不过,我们有追求的自由,不是吗?那些富二代甚至是富三代,他们祖上总有一辈是白手起家的。既然投胎无法选择,那就让我的孩子成为富二代吧。做富二代的爹、富三代的爷爷也是不错的事。
我和弟弟一直在漂着,每天梦想着如何漂在这些趾高气扬的城市人的头上,让他们不再用鼻孔看我们。
脚下的瓷片已经变成了红色。我拿着麦克风大喊:你们觉得刺激吗?觉得刺激就给点赏钱吧!我和弟弟只要路费就够了,让我们回家吧!接着又唱了几首怪声怪调的歌。台前的几位女士吓跑了,有个还边跑边吐。我还以为城里人都说喜欢刺激,都喜欢这一口--否则也不至于一边吃饭还一边看女人脱衣服。
几个保安冲过来,企图用棍子将我赶下台。我笑着说,来呀,来呀,闹出人命来,就不怕没人不给钱了,你们打死我好了,哈哈……
哈哈……
我早就活够了,我希望他们把我打死--这样还能给弟弟挣一笔路费。可他们迟迟不敢靠近,呆呆地一边看着我,一边看着前排的一个女人。女人穿着高领的深紫色礼服,面带微笑,手里端着咖啡,轻轻嗫着,半晌才道:“我看够了。麻烦给他治伤吧。”说着将一张淡黄色的卡扔在桌子上。
我从没享受过这样好的照料。脚伤很快好了,弟弟每天都在我身边伺候着。我问他,我们都不干活,工钱怎么办?
他说:“我们换老板了。叫慕姐。你知道慕姐吗?她可是咱们老板的老板的老板。她那天被你的表演给镇住了,叫人好好对咱们。哥,你说伤好后,如果她还要看你表演怎么办?”
我说:“到时候咱们就跑呗。这里我算看透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咱们回家乡去,有粥喝粥,有饭吃饭。”
可惜永远没有那种机会了。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为什么一想到这里,我的脚底就开始生生地痛?像是有无数只小蚂蚁一点点地撕咬着,让我想起了过去的贫穷和不甘?
弟弟将我摇醒:“哥,你怎么哭了?咱们现在不是有钱了吗?你怎么哭了?我不是出来了吗?哥,我现在有钱了,咱们不用吃馒头了。你看……”他说着从口袋里翻出一叠钞票一一这些都是我叫李书洁给他的生活费。
噢,那些回忆,我差点都忘了。如果真能忘记就太好了。我对弟弟说,“刘长,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刘长说:“哥,我就住你这儿了。这房子真大,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玩的捉迷藏吗?这比那里大多了。对了,哥,你的脚还疼吗?咱们终于有钱了,再也不用啃馒头咸菜了。哥,你怎么了?你在听吗?他们说金盾是你的,不会是开玩笑吧?这么高的楼,从一层到顶层都是。哥,既然你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不要我呢?我有力气,能干很多活的。而且我吃得很少。哥,我想跟你一起住。我帮你打扫卫生怎么样?那扛煤气罐呢?哥,你倒是说话呀,你不能不要我。”
我抬起刘长的脸:“刘长,我们之间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什么事情?”他一脸茫然。
“不记得也好,我另给你安排住处。”我轻轻地推开他,掸了掸身上的衣服,转身对李书洁说,“你怎么让他进来?他是什么人,你知道的。”
李书洁低声应道:“刘总,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明明是交代好了的。”
“不管是谁放他进来,明天不需要上班了。快去安排吧。”
真是让人恶心,我厌恶地掸了掸身上被刘长抱过的地方一一看来这件衣服不能要了。
李书洁沉默了一会,说:“刘总,有件事情还是告诉您吧。我知道您不愿意听,而且即使我说了您的决定也不会改变。刘长,他在监狱里被打破了头,失忆了。虽然你给了他很多钱,但是他不一定有花钱的能力。他还是跟踪我,才找到金盾集团的。我告诉他,这钱是你给的,他就一直跟着我,管我要你的下落。他挺可怜的。他……”
“书洁,你今天的话很多噢。”我笑着说,“你以为是低俗国产连续剧?动不动就车祸失忆的!那小子准保是装出来的。不管怎么样,赶快让他找房子滚蛋。一个月十万,还不够他零花吗?我这边还有很多事情。对了,叫你调查的华康集团有眉目了吗?”
“有一点。华康集团是靠矿产起家的。他们的老总叫张陆明。他跟几个当地的政府官员勾结,才迅速蹿起。如果在那个矿产小镇,我们不一定是华康的对手。但现在他们已经进军松江市,还是我们的背景深厚一些。不过我觉得有点不值噢。如果硬拼的话,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因为双方的实力太接近了。他们有黑道的势力,我们有白道的背景,有没有可能考虑下和谈?”
张陆明,好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来了一一那个一直纠缠孟芸的张家老三!看来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我说:“和谈,不可能。人往高处走,他们如果想进一步发展,进市里是必需的一步。而我是他们前进的拦路虎。书洁,看来要打一场硬战了。他们以为跟我学几手拆卖公司的招数,就能把咱们吃掉?笑话!谁吃谁还不一定呢。马上给我联系赵市长。今天晚上我要请他吃饭。”
李书洁浅笑:“你的小算盘我知道。放心吧,他一准到。”
“还不是有你这位神仙姐姐,当官的那点小心思我最清楚了。”李书洁迟疑道:“如果赵市长要吃我,你会让他吃吗?”
“那我的金盾就不要了,用它为你树个牌坊。”
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底。我们和赵市长合作多年,当年慕姐倒台,没有牵扯出他,他应该对我感恩戴德,而且这么多年,我的礼也没有少送,否则他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如此安稳。
当天晚上,我和赵市长坐在松江市最好的酒店--就是市中心的那座旋转餐厅一一的顶层。我们对着餐厅的窗口,俯瞰夜色。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那里吃饭,在那里的人,吃的不是饭,而是风景。我们两个男人,一个是权力的顶峰,一个是财富的顶峰。随便哪一个有个头疼脑热,整个松江市都得跟着震三震。桌上的菜谁都没动,李书洁左一杯右一杯地给我们倒茶。
还是我先开的口:“喝酒伤身。”
赵市长点头。白色的衬衫,深蓝色的西服,端庄得像是香港电视剧里的廉政公署人员。只有我知道,这白衬衫下面包着怎样的不堪。他端起了茶杯,朗声道:“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刘总是谦谦君子,咱们之间喝茶最合适了。”
我不喜欢故作高深、酸不拉叽的话,当即切入正题:“赵市长,
最近兄弟日子过得不太好呀。”
他拍拍我肩膀:“刘老弟客气了。咱们是朋友聚会,不要叫我市长,显得见外,咱们早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我和他举起茶杯,心照不宣地对饮了一下。我说:“听说,华康集团最近很生猛呀。”
“是呀。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黑泥鳅。据说挺有黑道背景的。你们两家的事情,我不便插手,不过兄弟我有一句话放在这里一一如果他干违法的事情,我一定不饶。”
这天晚上的饭吃得很累,等了一晚上,等的就是这句话。临走时,我将一张卡放到桌子上:“赵市长,祝您官运亨通。”
他微笑着,似乎轻点了一下头:“谢谢刘老弟吉言。”
“只要华康集团跟着咱们的脚印走,那就一定会失足。给你讲个笑话吧。说是小鸟看到牛成天吃草,唱歌,唱歌,吃草,心里很不平衡。于是它就对牛说,牛呀,凭什么你天天唱歌吃草呀,我就得这样为粮食东奔西走,飞来飞去?牛说,那你也可以唱呀。于是小鸟也开始唱歌,它刚唱了没有两句,你猜怎么着?它被老鹰看到了,一把捉到了天上去。小鸟在空中还问呢,老鹰呀老鹰,你为什么不捉牛呀,它唱得比我的嗓门还大。老鹰说,你觉得我有那么笨吗?一一虽然我也做不齿的事情,但你说‘老鹰’为什么不捉我呢?因为‘老鹰’需要我。哈哈,张陆明,你等着死吧。”我对身后的李书洁说。
我钻进车里。是李书洁的车。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宝马这个牌子的车。我打趣道:“书洁,你开宝马,是不是想用它钓到你的白马呀。”
“钓?哈哈,有可能钓到一个唐僧。现在的王子都不骑白马了,只是喜欢灰姑娘的口味一直没变。”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刘总今天心情不错呀,好久没看过你这么开心了。”
“这个世上,能令我开心的,只有金钱,只有它不会背叛我。”车子拐了一个弯,李书洁道:“我说也是。人活着开心最重要了。刘总,您看看您,要相貌有相貌,要什么有什么,想得到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呀。噢,对了,最近看没看电视?新出来一个小明星,身材一级棒,好像叫什么玛丽,有没有兴趣?”
“李书洁,好好开你的车吧,你现在特像一个拉皮条的……她长得什么样?”
她递过一张报纸。
我笑她:“你早有预谋了吧?玛丽,我倒是挺长时间没打超级玛丽了。”
报纸上的女郎明眸善睐,极富妖娆地冲我笑着。我一点冲动都没有。我将报纸放到一边,叹了口气。
“刘总,换口味了?”
“你教我学坏,不怕你嫂子撕了你?”
“如果嫂子有这种闲心,你恐怕不会有时间和我去见赵市长。虽然金盾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能替你做主,但我说话和你说话是不一样的。就像买东西看品牌一样,他们只认你这个牌子,我只不过是打着你的名号狐假虎威。”
“不过大家都挺认可你这只小狐狸的。”
25明星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泡了个澡,感觉真好。
孟芸那边,我很放心。王伯虽然上了年纪,但他可是退役老兵,参加过索马里救援活动的。而且我相信人性一一孟芸的几个哥哥也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们踏入别墅时的眼神告诉我,他们为了钱是可以做任何事的。摄像头被拆了几个,可是一点都不影响效果。当初都是我太贪心了,每个角落都安了摄像头,以至于有些画面明显重合了。
孟芸在睡觉,纯白色的睡袍,包裹着她。她的怀里抱着个维尼熊。还好,一切正常。
我打开电视一一不要以为有钱的都是白痴一一看新闻节目是每日必修的功课,公开的新闻下面可以推算出许多不为人知的暗流,平常人是看不出来的。据我所知,松江市就有两位要员,互为敌手,桌子底下恨不得把对方掐死,但每次出现在本市新闻画面上的时候,都是欢乐一家亲,互相拍着后背,亲热得犹如亲兄弟。政界里的演技可比娱乐界的演技高出不知多少个段位,随便牵出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演起戏来都是奥斯卡级别的人物。娱乐圈,搏的不过是名利,可政界呢?那可是生死存亡。一个闪失就兴许变成阶下囚。他们输不起,所以每一次上场无不全力相搏。有时候看着他们都觉得累。
不过,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巨大的财富,让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其实想想,人活一世,不过是每日三餐,即使再富有,又能享受多少呢?不过权力是一种比毒品还难戒的东西,一旦沾上,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正因为怕失去,所以每一分每一秒都恨不得把它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