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流产手术之后,休息了一周,朱荻再也躺不住,就正常上班了。尽管婆婆着急地叮嘱她,一定不要大意,流产搁过去叫小产,可不是件小事,得跟真的坐月子一样好好养着。朱荻没有特别在意,流产的过程虽然痛苦,但是过去就过去了,像当初她想的,长痛不如短痛。
婆婆想不通,现在的年轻人说起来比过去老一辈人要娇气得多,不知道为什么,对流产这样的大事,偏偏不当一回事。不光朱荻自己该跑的跑,该忙活的忙活,连苏志明也是一个腔调,说没事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但事情似乎没有想象的简单。朱荻很快发现,自己跟以前不再一样,一些她说不出来的变化,在她心里发生了。尽管身体上她恢复得似乎还不错。
本来她是近视眼,戴了眼镜也不算是视力敏捷的人。现在不知怎地,仿佛戴了远视镜,远远走来一个女人,她就能迅速判断出人家是不是怀孕了。一旦看见个孕妇,她的心里就猫抓一样的疼。
她对自己说,“眼睛只看路,别的什么都不看!”但如果对面有孕妇走过来,即使不看,她也能感觉到,仿佛她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某种感应感知。
许多过去不是特别注意的小细节,都能刺激得她心痛。网络上的孕婴广告、新闻上说哪个明星又怀孕了,这些都让她难受。偶尔遇见一个大着肚子、手牵着一个孩子的孕妇,那简直就是重击,她会逃似的跑开——手牵着悦悦,骄傲地挺着大肚子,这是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过的幸福场景。
今天去上班的路上,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刚出满月的婴儿。她瞟了一眼,迅速走开,心里却又开始翻江倒海。
她曾经给自己刚流掉的孩子计算过,正常发育的话,它的预产期在2010年12 月13日。看这个小婴儿,朱荻心痛地想,如果这个孩子没有被流掉,那么明年的春节前后,就应该长这么大了吧?
这个念头像一根钢针刺着朱荻的心。她奋力摇摇头,想把这种自我折磨的念头抛得远远的。但是没用。
人真是奇怪。有时候让你痛苦的事物,却常常像有磁力在吸引。你越是感到痛苦,它就越发出现在你面前,让你逃不脱,避不开。
今天,朱荻似乎注定要受刺激。
先是刚出地铁时,就看见长安街路旁竖着一块广告牌,上面一位长发女郎,身着白色的长裙,丰满的胸部和香肩微露,一脸幸福的笑。一行粉红色的美术字很是漂亮,“爱她,就给她最好的!”
朱荻以为是某种饰品广告,再细看,眼睛立刻像被针刺一样闪开,心里同时也刺痛起来。下面的一行字是这样的,“超导可视无痛人流,更安全,更快捷,更温馨,更亲情”。扭着头,她逃一样地快步走开。
在格子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她开始处理今天的事务。二月份出差的发票拖到现在还没报销,她整理好,又认真填好报销单。刚进财务室的门,却发现办公桌后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财务大姐正收拾东西,满面喜气。
看见朱荻,财务大姐高兴地打着招呼。“朱荻,我辞职了,今儿来办交接。以后报销什么的就找小陈吧,咱们新来的财务。”
小伙子站起来,有点拘谨地打了个招呼。
“啊?怎么了?好好地怎么辞职了呀?”朱荻很意外。财务大姐是单位的创刊元老,工作特别尽职尽责,还是去年的先进工作者。
“呵呵,我怀孕了。”财务大姐悄声在朱荻耳朵边说。
“啊?是吗?太好了,恭喜你啊。”朱荻很意外。
“领导不是说超生一票否决吗?算了,咱也不给领导添麻烦,自己辞职算了。再说,我这个年龄,也得好好保保胎。”财务大姐今年已经42岁了。
“你老公什么态度?”
“是他坚持要的。我们家老大16了,去年去美国读书。孩子一走,我俩就觉得家里空空落落的。后来就没避孕,顺其自然呗,能怀上就要。没想到还真怀上了。”财务大姐一脸掩不住的幸福。
“那他什么单位的?不怕开除?”
“他哪有什么单位,自己给自己打工,在中关村电子城做生意。要真有单位,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你们怎么落户口?是不是得罚款?”
“打听好了,简单,交22万就给上北京市户口。”
“这么多!你们真准备交?”
“交呗。挣钱为了啥?花钱能买到孩子,值啊。”财务大姐口气里的轻松和兴奋让朱荻心里酸酸涩涩的。
“哎,你呢?打算不打算再要一个?”财务大姐亲昵地搂住朱荻的肩膀。
“我,唉,没办法啊,不能给你们比,我们俩都是工薪,交不起罚款不说,真开除我们也受不了。”朱荻无奈地说。
“咳,那有什么没办法的!不上户口就黑着呗!开除就找其他工作,现在外企、私企都不怎么管。生二胎人家外企还给产假呢。困难肯定是有的,就看你自己想不想。”财务大姐说。
朱荻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堵着,又是怨恨又是羡慕又是憋屈。本来她已经接受了现实,安慰自己说谁遇见这种事都别无选择,努力来原谅自己,原谅苏志明。可突然财务大姐这么潇洒地出现了,她辞了职去安心生二胎,还要大方地甩出22万元给孩子落北京户口。凭什么财务大姐可以这样开心地享受二胎的降临,而她朱荻就只能含着眼泪去流产?
之前她在心里怨苏志明是懦夫,不敢担当。后来想,苏志明何尝不是受害者?他无情地放弃自己的孩子,逼迫妻子去做流产,也是出于不得已。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努力尝试着原谅苏志明,自己心里也觉得放松多了。
但是财务大姐如此轻松潇洒的态度,意外地点醒了朱荻。她觉得过去自己太被动和听话了,以为真的别无选择,就放弃了自己的孩子。
事情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人觉得没办法,于是好像就真的没办法。事实往往并非如此。
一股强烈的后悔像苦涩的海水,漫进朱荻的心田,呛得她眼泪直往下流。她赶紧回到办公桌前,在格子间的掩护下,扯了一张面巾纸,悄悄地拭去眼泪。
中午12点时,同部门的马翔峰招呼她,“朱姐,好久没看见你了。走吧,一起吃午饭!”这是一个豪爽开朗的年轻人,身高约莫一米八,肩宽体厚,跟哥哥马云峰的书卷气相比,风格完全不同。
俩人来到单位附近的快餐店。朱荻点了一个黑椒牛柳饭,马翔峰点了一个老干妈排骨饭。
“你哥跟陆雯娜最近怎样?”这一段时间朱荻纠结于自己的事情,也没跟陆雯娜联系,不知道这对冤家现在闹成什么样了。
“咳!别提了,他们闹得不可开交,冷战了好几天了,说要离婚呢。”马翔峰说。
“还真离婚啊?你哥是不是也太较真了?雯娜这个人是小孩脾气,吃软不吃硬,哄哄就得了。”朱荻说。当初雯娜和马云峰的“巧遇”,就是朱荻和马翔峰的精心安排。现在这两口子闹离婚,朱荻心里总觉得有些对不起雯娜。
“也不怪我哥较真。他特别喜欢孩子,而且我实话告诉你啊,他的梦想还不只是一个孩子,他想要至少两个。但是我嫂子现在连一个都不想生,你说我哥能不着急吗?”马翔峰说。
接着,马翔峰告诉了朱荻一段尘封许多年的往事。原来,马云峰出生于1972年,父亲是当地县城教育局的干部。根据七十年代初“晚、稀、少”的计划生育政策,头胎出生四年之后才可以要二胎。母亲在马云峰5岁之后,取下节育环准备再要一个孩子,却连续两年没怀上。等1980年怀上马翔峰时,正好是计划生育抓的最紧的时候。
母亲和父亲商量之后,忍痛到医院去做流产。没想到,戏剧的一幕发生了。
当母亲躺到手术病床上时,由于紧张、恐惧,竟然一下子晕了过去。父亲也慌了手脚,问医生怎么办?要不等她醒了再说?医生急了,很凶地斥责他,还能怎么办?!人都晕过去了,还想做手术?还要不要命!赶紧回家去!
母亲经这么一折腾,回家之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进流产手术室。就这样,马翔峰保住了一条小命。父亲因此被从教育局革职,发配到一所普通中学教书。
长大后的马翔峰曾经回到县医院去寻找那位留他一命的医生,但是没有找到。
“当时我爸妈都已经决定不要我了。要不是她态度那么坚决,没准儿我也没机会来到这个世界。想想真得好好感谢她。”马翔峰还沉浸在回忆中。
听到这里,朱荻心里又酸酸的。“你妈妈太厉害了,晕得真是时候。”
她不由自主地想,自己做手术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晕倒在手术台上呢。又一想,晕倒了也没用,预先就已经吃了打胎药,孩子无论如何也是保不住的。再想想那些虎视眈眈、恪尽职守的医生,即使她适时地晕倒,她们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因为有这段经历,不光是父母亲,8岁多的马云峰对这个险些失去的小婴儿也非常关爱。他常常学着妈妈的语气对婴儿车中的弟弟说,差点就没有你,小东西。
这个差点就没有的小东西给马云峰带来了许多欢乐。
男孩子七八岁正是最淘气的时候,民间俗语说,“七岁八岁狗也嫌”。但是马云峰对弟弟特别上心,像女孩子一样细心地照顾弟弟。翔峰哭闹的时候,哪怕小伙伴在门口呼唤引逗,他也要把弟弟哄好再出去。别的小男孩冲锋陷阵时,他却背着弟弟,甘心情愿在一边观战。翔峰大一点的时候,云峰就成了他的保护神,不让他受任何人的欺负。
让翔峰难忘的是他上初中那一年,哥哥已经是南开大学大二的学生。生日那天,他收到了哥哥从学校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是哥哥俊秀的笔迹:“亲爱的弟弟,感谢生命中有你!永远爱你的哥哥。”一贯粗枝大叶的他捧着明信片,掉下了眼泪。
更难忘的是前年。操劳一生的母亲得了胃癌,查出来时已经是晚期。哥俩轮流请假在医院照顾妈妈。两个月后,母亲撒手而去。云峰和翔峰哥俩披麻戴孝,把母亲的骨灰安葬在乡下老家。
农村出殡规矩讲究特别多。悲痛中的翔峰又紧张又害怕,不知怎么做才好。云峰抓着弟弟的手臂说,“别怕。你跟着我,我怎么做,你怎么做。”跟在云峰背后行三跪九叩孝子大礼时,翔峰看着哥哥的背影,泪水止不住。
他想到多年前那句温暖的话,“感谢生命中有你”。他想到妈妈没有了,爸爸将来也会没有,但他会一直拥有哥哥。他庆幸地想,幸亏有哥哥,如果没有他,在失去父母之后,自己的生命将会怎样的空虚可怕!在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和哥哥的生命紧紧地系在一起,比以前更亲密。
“我妈走时,有个很大的遗憾,就是没见到孙子孙女。我哥作为长子,心里特别内疚。他真的是很喜欢孩子的。他跟我说过许多次,将来一定要让我们的孩子也有兄弟姐妹,这是他们生命中一笔无价的财富。”马翔峰说。
朱荻的眼睛也湿润了,心里五味杂陈。如果是做手术之前,这些身边真实的故事都会鼓励她留下自己的宝贝,但现在什么都晚了。懊悔煎熬着她的心,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