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中那一点点责备和心疼似乎都让大家听了出来。翠月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又飞快地用她老板娘招牌似的笑容遮掩了过去说道:“大家听得起劲儿,我只当过一回说书人的瘾儿,你就成全成全我,不行吗?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去勾栏那儿听书了,一站就能站一大上午。我娘每回寻不着我,去勾栏那儿一准能寻着……”她说着说着又把话引回了刚才那事上。
马六抬头看了一眼满庭,好像在给他使什么眼色,可满庭并没有什么反应,照旧喝着自己的酒,并且防着梨花来抢酒喝。马六有点沮丧,低下头闷闷不乐了起来。
翠月又继续说起了她的遭遇:“被卖到那馆子之后,还没给人挣半文钱呢,我就病了。那家的妈妈又把我丢回给了牙婆子。牙婆子气得牙痒痒,毒打了我一顿,我的身子就更不好了。偏我身上的病又传给了其他三个姐妹,牙婆子心疼钱不肯替我们抓药,就赶了我们去城外做苦力。走到半路上的时候,恰巧就遇上他们三位――”她指了指满庭海堂和马六,嘴角勾起一丝感激的笑容说道,“亏得他们三位肯帮我们几个,要不现下我已经是白骨一堆儿了!”
“还有这样的事?”梨花这才明白为什么翠月看起来跟满庭很熟,而且对满庭都是客客气气的,原来还是救命恩人。
“哟,怎么没听你们三个说起过呢?”邓开罗笑问道。
“这叫做了好事不留名儿啊,开罗兄弟!”翠月又抿了一口酒笑道,“满庭哥和海堂当时揍了那个牙婆子和她男人,吓得他们要报官。后来他们凑了二两银子把我从牙婆子手里买了出来。我这才逃出生天呢!”
马六听了她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二两银子明明是他一个人出的,当时虽说是凑,但后来马六没再问满庭和海堂要过!他盯着翠月那张微红了的脸,心想这女人到底是要干什么?
桌面上发出了一阵感叹。东平问道:“嫂……不是,老板娘,你就没别的亲人了?”
“没了,一个都没了。”翠月酸涩地笑了笑道。
“哦,那你后来就跟着他们三个来镇上了?”
“是啊,我没处去,又病着呢!他们三个好心,不愿意丢了我在县城里,就带着我回这镇上了。打那之后,我便在镇上安家立户,开了小铺做起了买卖,日子勉强凑合着过。所以我心里是百般感激他们的,要没他们仗义,我早就没命儿了!”翠月说着又起了身,端起酒碗说道,“除了海堂比我小之外,另外两个都比我大,我早先就认了哥哥,海堂是我弟弟。我呢,早就当自己是紫鹊村的人了,所以你们也不必跟我客气,拿我当自家人看,我心里才高兴呢!来来来,先喝一口,算我敬大家的!”
海堂看了一眼满庭,满庭表情依旧地端起酒,再看马六,那脸色跟开了五色燃料铺子似的,红白黑青绿都有。大家都举起了碗,唯独他没动手。
翠月单手撑在桌上,低头笑问道:“马六哥,这么不给妹子脸面呢?不是亲生的,好歹也结拜过呀,这点薄面还是要给的吧?难不成要叫妹子亲手端了喂你?那我可得挨个挨个喂了,这儿都是我兄弟姐妹呢!”
桌面上的人都笑了起来。可马六听了这话,眼里能喷出火星来!翠月只当没看见,仍旧笑脸盈盈道:“六大爷,就等你一个呢!喝醉了吗?喝醉了就回屋躺会儿!”
马六狠狠地瞪了翠月一眼,端起碗不等翠月说话,一口干完了!翠月拍着手掌笑道:“不愧是我哥,这气势有几个人能比的?来,都喝了都喝了,就算大家认了我这外乡人了!”
“这话好说!”邓开罗笑道,“我第一个认你,往后你也是我妹子了。谁敢欺负你,我替你收拾他!”
“哎哟,那就是先谢谢了,哥!”翠月甜甜地叫了邓开罗一声哥,惹得大家又怪笑了起来。
马六忽然丢了碗往外走去,海堂忙问道:“上哪儿啊?”马六头也不回地说道:“上茅房你也管呐?”海堂回头看了满庭一眼,满庭一口把碗里的酒都喝了,对海堂道:“替我看着她,别让沾酒。”
“谢满庭……”梨花好委屈地看着他。
“你敢沾酒试试。”满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起身往外走去。
马六是去了后院,但不是去茅房,而是站在院子里那棵枣树跟前生闷气。他总算是明白了翠月的心思,这不就是要昭告天下撇清关系吗?让所有人都以为翠月是他和满庭海堂结拜下的妹子,即便传到自家媳妇耳朵里,也好有个话由辩解。
今晚,他原本是想让翠月跟兄弟们见个面,熟络熟络,再做往后的打算,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心。毕竟曹氏跟了他那么久,还生养了一个儿子,要他立刻抛弃曹氏,他还是有点不忍心。很长一段时间了,他都处于犹豫不决的状态。直到今天,满庭告诉他,翠月提过要离开镇上的事。他这才下了决心,让翠月跟村子里的人见面。
可一切早已经不在他的控制之中,翠月似乎有意在隐瞒他们的关系。
“喝醉了?”满庭走到马六身后问道。 马六忽然转过身,冲满庭脸上挥了一拳。满庭轻快地侧身一让,叫他扑了个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唉,跟满庭哥哥动手,他真是自找苦吃!
马六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呼呼地冲满庭问道:“谢满庭,你跟翠月说了什么吧?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别说得他娘的那么无所谓!”马六指着满庭气愤道,“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秦梨花怎么能受得了你这张百年不变的脸!喜欢不喜欢,生气不生气也不露个表情出来!”
“现下最生气的人好像是你吧。”
“是,我是很生气,我真他娘的觉得你有点过分了!你明明知道我和翠月的关系,你偏偏还答应送她走,你什么意思啊?当初又不止你一个人救了她,还有我和海堂呢!”
“你跟她什么关系?”满庭反问道。
“我……我只是还没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罢了!”马六着急地解释道。
“想不到,就放她走。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两全其美。”满庭说这话的时候是认真的,难得的认真,连马六都吃了一惊。平日里满庭说话是面无表情,不至于像田易生那么冷,但很少会一脸认真地说话。
“你真要送她走?”马六忽然觉得满庭不是说笑,虽然他知道这男人几乎不说笑。
“只要她打算走,我就送她去别的地方,而且不会告诉你在哪儿。”
“谢满庭!”马六又想挥拳走满庭,但还是扑空了。悲催的马六哥又怎么打得过满庭哥呢?几乎是近不了身的。
“要么跟她成亲,要么放她走,你只能选一样儿。”满庭的态度很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这是在逼我呢!”马六彻底怒了,一想到翠月会从他的世界里消失,马六就觉得天要塌了似的。两年来,他早就习惯了镇上有个女人等他,给他做饭,喂他吃菜,像麦芽糖似的腻着他。
“没人逼你,自己想清楚。”
“谢满庭,你不会也喜欢翠月吧?”
“你脑子被烧了?还是气糊涂了?”
“那为什么非要拆散我们?还记得当初那牙婆子赶着三四个姑娘往城外走,翠月只是其中一个,可你当时停下来看了翠月很久,然后才上去踹了打翠月的牙婆子,才有了我们后来赎她的事。是不是你早就看上翠月了?只是一直没说?”马六用看情敌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满庭问道。
“不是。”满庭想都没想就否认了。
“不是?”马六冷笑了一声道,“只怕你是瞧不惯翠月和我在一块儿,心里不舒坦了吧?我其实早该瞧出来了,你对翠月就没安好心!当初从县城回镇子的路上,翠月病得半死不活,浑身冰凉,你到处给她找大夫,比我和海堂都还要着急。我当时就该想到,你哪儿是那么好心帮翠月,分明就是对翠月有私心!”
“我看你真是气糊涂了,跳井里去凉快凉快再来跟我说话。”满庭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不是我气糊涂了,是我气得清醒过来了!你不怕我把这些事告诉秦梨花吗?女人都是心眼小的,要让她知道你曾经对翠月那么好,你觉得她心里会痛快吗?”
满庭眼底闪过一丝阴冷,口气瞬间降到了令下四十度道:“你只要说出来,我立马送了翠月走,你试试!”
“谢满庭,你别太过分了!”马六兴许是喝多了酒,气愤过了头,举起拳头又要朝满庭挥去。
这时,海堂赶了出来,挡住了马六劝道:“闹什么闹啊?一会儿把人都闹出来了,我看你们俩怎么收场!大家都在问你们俩是不是掉茅坑里面,叫我出来看看呢!为了什么事吵啊?翠月姐的事吗?”
满庭看了马六一眼,对海堂说道:“你跟他说,我懒得跟他废话。”他说完真去茅房里了。
等他走后,马六问海堂:“他让你跟我说什么?”海堂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呢,思来想去,觉得你这么耽误着翠月姐也不是个法子呀!管事大人,你家里还有我姐姐呢,总不能叫翠月一辈子这么没名没份儿地跟着你吧?”
“哼,他真是这么想的?”马六哼笑一声,摇摇头道,“只怕他也是哄你的!海堂,你不觉得满庭对翠月太好了吗?”
“对她最好的人是你吧?养着她,给她开铺子置屋子,真当外室一样待着,那个人是你吧?”海堂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道。
“我喜欢她,我自然对她好了,可满庭算哪回事?他管得也太宽了吧?”
海堂给了马六一拳道:“你想哪儿去了?难不成你还以为满庭对翠月有什么心思?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他当初要对翠月姐有心思,真就没你什么事了!”
“你……”
“他顶多就是把翠月姐当妹子,担心翠月姐往后日子不好过呐!我们俩私底下商量过了,要不你还是放她走吧,好歹让她另外找个男人嫁了,生几个儿子养老,这辈子也算风平浪静地过了。这话是有点伤你,可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你要真喜欢她,就不该一直这么耽搁着。本来呢,当初你们俩瞒着我和满庭好上了,我们俩真是气呢!可翠月姐替你说了好话,这才压了满庭的火。要不然,马六管事,你老人家估摸着现下已经不是好胳膊好腿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