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引咎辞官之后，李衡臣这几日便足不出户，在家看书写字。这夜，他早早吃过晚饭，一人索然无事便携了自家孙子上这九方城的晚市去凑凑热闹。
虽说他已辞官，可毕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宰辅，朝中门生故吏倒是有一大批。他唯一的一个儿子也乘得他的庇佑，做了这中书侍郎。他儿子名唤李作甫，和施步晽同职同级，加之施步晽之前总在相府任职，所以二人关系非常要好。他的独子也深受爷爷的喜爱，常称他聪慧过人，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孩子七八岁，正是筋骨活跃的时候。到了这九方晚市，他便不管爷爷的牵引，看着什么有趣的就嬉笑着跑过去，想要一探究竟。毕竟这五十好几的李衡臣，追得他这个活泼的孙子也有点累了。
不知不觉行至这戴月楼周边，李衡臣一眼望去，尽是些穿着讲究的人从里面一涌而出。停在门口的轿子都快将半条街占满了。细细看去，李衡臣便认出了不少人。其中有不少在朝官员的子弟，还有很多城中的名门富商。牵着孙子从他们身边走过，那所有人不甘心的表情都尽收眼底。更有不少人边走边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总结起来就是一个看似寒门竖子的人，说出了让众人啼笑皆非的对子，居然还被这美的不可方物的予兮姑娘给挑中了。李衡臣对这些好色的等徒浪子不屑一顾，他抬头望向戴月楼，却无意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申仲蠡！
怎么是他？李衡臣心底犯了嘀咕。他没有料到众人口中的那人竟是申仲蠡。
稍早之前，当予兮宣布申仲蠡的对子被选中时，他自己也难以置信。可老板没有多说什么，让予兮舞完一曲之后，就安排了其他的表演，众人见今夜是再也看不到予兮了，便都开始往外走。老板安排申仲蠡上三楼的厢房略等片刻，他性子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坐不住便来到这厢房的窗台边，看看这街上的景色，不料正被路过的李衡臣看见。
李衡臣注视了一会，心底的郁结也算是解开了，盘桓在心里久久不能散去的疑问也终归释然开来。
“二皇子啊，看来是老夫强求你了。这么多年，强扭着你的心性，要你在官场之中做那么多有违你本性的事情，还真是难为你了。毕竟你才弱冠年纪，整天处理政务和那些勾心斗角的国内外的复杂关系，你的兄长还是更适合。”申仲蠡没有看见他，他只是自顾自的说完，便牵着孙子离开了。
为何申仲蠡对皇位如此的不看重，为何在唾手可得的情况下还要拱手让给申仲平，为何在自己悉心栽培这么多年都可以独当一面的情况下还要做出一副孑然孤独的样子，一切都有了理由。
他不能将一个淡泊名利不喜斗争的局外人，变成一个玩弄权术筹谋天下的枭雄。
这个久久不能释怀的郁结，在李衡臣追逐孙子的嬉闹中就此烟消云散。
戴月楼中，申仲蠡回过身来仔细打量着予兮的房间。没有过多的打扮，就和普通人家姑娘的房间一般模样。一串碎珠门帘，隔着她的卧床。看来家具都是这戴月楼里本就有的，和予兮那脱俗的面容与姿态格格不入。
还是继续看看窗外吧，这闹市果真是热闹非凡，他嘟囔着说道。
片刻之后，予兮端着茶打开了房门。看见申仲蠡的背影，她说道：“公子何故看向窗外？快坐过来品一下我刚沏的茶。”
申仲蠡听完很是不好意思的坐了回去，就这么近距离的看着予兮，他很不好意思的半低着头。既不敢直视，又不敢太低。
予兮帮他倒好一杯茶，递到他的手中。他轻轻的抿了一口，问道：“这是苦早茶？”
予兮回道：“是，这是我们途经三川之时采购的一批茶。”
他一饮而尽，予兮对此有些惊讶。在她的念想中，与她单独见面的人多是些很在意这些细节的人，品茶之时这样急促的还是第一次见。
见予兮这种表情，申仲蠡才觉得自己的作法有些不妥，他赶忙说道：“这苦早茶我从小喝到大，可这么甘甜的我还是第一尝到，有点心急了，姑娘莫怪。”予兮马上又给他斟了一杯茶，这时他开始慢慢的品了起来。他看着予兮那端庄的姿态，姣好的面容，竟是心底有千言万语也搅作了一团，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有话尽可说，予兮本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公子既是对上了我的对子，便可畅所欲言。”
申仲蠡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予兮说道：“我对舞文弄墨很是头疼，今天本来只是想出来透透气，早上看见你便不知怎么的就进了这戴月楼。我这对子，相比于其他人来说，既不工整又无文采，为何会选我？”
予兮会然一笑，说道：“我出的对子本就没多少文采，这只是一种方式，小女子胸无点墨，只是对生活有一丝自己的想法。”她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这一说，倒恰好为申仲蠡打开了话题。
“也许，我不经意说出了我想要的生活吧。”他又轻轻抿了一口苦早茶，突然却觉得有些疲倦。“自小我便是被寄予厚望，我不得已做了好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虽然我明白其中责任的巨大，可我自己心里并不想这样。”他不能透漏自己的身份，却又想毫无保留的宣泄出去，这跟在朝堂之上那个工于心计的人毫无丝毫想象。
“我还不知道公子的名字？”
“申仲……。”他迟疑的看着予兮，这茶气的氤氲在眼前却偏偏挡不住予兮的眼神，就像特地为他开了一扇窗一样，周围是云雾缭绕，眼神之处就是有一道光，破开这迷雾。
“申仲蠡。”他不想说谎。
“这名字……申……”予兮默默的念叨着，她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再怎么地位尊贵富甲一方她也不会在意。可他的表情，她的直觉，恰在这一刻莫名的又横生了疑惑。
“我记得，梁国皇族就是姓申，而这个姓本就是小族姓氏，平民之中甚少有申家族人。”
“我是当今皇帝的亲弟。”申仲蠡说着，便无奈的冷笑了一下。“我本不想对你说出我的真实身份，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尊贵的或者是值得炫耀的身份。我宁愿和你一样，都是这天下的一个普通百姓，过着平凡的生活。我怕这个身份会让你我产生无法逾越的阻隔。不过，我不想骗你。”他低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谢谢你。”予兮的话，让申仲蠡很是意外。他没有忍住心里的惊喜，笑着看向予兮。
“为什么要谢谢我？”
“我先前见过的，都是把我当做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他们用自己的尊贵和权利高高在上的凌视着我。他们看中的是我的美貌，不管老板提上多苛刻的条件，他们也觉得战胜其他人可以和我共处一室就是可以炫耀的资本。我不得不去接待他们，因为我是老板养大的，这养育之恩我不能不报。我只得提出一些要求，尽量选择一些我能接受的人。虽说我只卖艺不卖身，可是我这和风月女子又有何区别，我只不过是老板生财的工具罢了。”她拿出一条手帕，浅蓝色的，像她的忧郁一般。
她轻轻的擦拭着眼角，好像这是她多年以来第一次流泪。
“真的很谢谢你，起码现在我们是朋友，而我不是你花了很多钱才能见到的物品。”
物品！
如此美丽的姑娘，居然认为自己是一件任人买卖的物品。申仲蠡那一丝愤世嫉俗的想法再也压抑不住，他咒骂着那些玩弄金钱权利还要侮辱人格的权贵，他心疼予兮所身处的遭遇。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那些大臣的玩偶。自小我就在宫中，受够了那些阿谀奉承。稍微大点，我最亲的哥哥却被迫作为人质流落他乡。大臣们把我当做国家的继承人，一次一次的拿国家大义压着我，要我学习君王之术，要我懂得驾驭权利。我其实只想带带兵，和那些没有心机的兄弟们意气风发的做自己喜欢的事。闲下来，可以骑马、游戏、耕作。”他说个没完，自己在被丞相劝导时何种不甘心。自己面对国家里面众多事务的力不从心。他洋洋洒洒的说了将近半个时辰，予兮就坐在他面前耐心的听着。
予兮了解自己的姿色，她却讨厌因为这个而变成老板的聚宝盆。在她幼时流落荒野之中，若不是那天生的自小就出众的样貌被这老板看中，她一定会成为那饿殍遍野中的一员。她所求的，也就是那一屋草堂，三两薄田，自在惬意而能厮守的生活。
茶水已尽，夜色已深，申仲蠡却还不觉困顿。予兮轻轻的拿出自己的手帕，递到他的手中。“快回去吧，这是我贴身的手帕，赠给你。”
这时的申仲蠡才发现天色已晚，他抱歉的起了身，悻悻的说道：“我还能来找你吗？”
“手帕在你手中，我在这戴月楼中。”
予兮拉开了门帘，走进了内室。申仲蠡望着手里的手帕，上面还有一丝泪痕的印迹。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了这早已寂静的街道。
这一天的他，竟然莫名的被予兮选中，成为这九方城里万中无一的幸运人。可是，她在这戴月楼里，还是会每天接待不同的人，那些人的嘴脸，申仲蠡想都不敢想。
等到寅时，申仲蠡回到在安宫准备上香，却看见申仲平跪在那，手里捏着佛珠，嘴里念着什么。他显然是意识到了申仲蠡，却没有说话，继续攥动着佛珠。
申仲蠡上完香，跪在了他的身旁说道：“你一夜没睡吗？”
“看你的样子也应该是一夜没睡。”申仲平睁开眼睛，放下佛珠说道。
“你是心事重重，我是卸下了重担。不知为何，现在轻松的很。想必，父皇母后也会为我高兴吧。”
“仲蠡，为兄是不是为梁国带来了祸患。现在这骑虎难下的局面，比父皇在世时还要严峻。我很可能会断送掉我们的基业。”
“要么梁国从此一蹶不振，要么梁国从此改头换面，你有的是先辈不曾有过的勇气，而冒险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申仲蠡淡淡的说道。
他惊异的看向申仲蠡，“这话不像是你说的”。
“是把你押往大牢的那天，丞相说的。”
蜡烛闪闪，这一刻，申仲平对李衡臣又有了更多的想法。
申仲平无奈的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了在安宫。宫里很大，他毫无目的的游荡。他还未习惯宫中的众人对他陛下的称呼，帝王之术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觉得自己虽为一国之君，命运却都在别人的手里。他取消了今日的朝会，他要为过几日出行隆江做准备。
永安门内，有一处练兵的场所，现在由孤温统帅一批训练有素的卫兵，每天日夜操练。今天，申仲平兑现自己的诺言，将特地为孤温打造的一把长剑交于他手。
剑身通透掠寒，出鞘之时银光乍现，一看就是经过精心打磨过的。孤温接到剑，忍不住的就开始把玩起来。横刺侧挡，将自己能用的剑术套路都试了一遍。
“孤温，过几日我们出发，就全靠你了。诸城将军会率领一部分踏顿和飞军在后方接应。此去一行，太过危险，可以的话真的不想让这么多兄弟跟着我以身犯险。”看着这么多年轻的生命，申仲平只能再一次的无可奈何。
离滋淼城外数十里，浩浩荡荡的军队中间，一辆马车里坐着古林易和奚孟苼。在前往隆江的路上，古林易还在对滋淼传来的信件认真的分析着。皇帝一直在病榻上，虽然安排了这么多的人协助他，但是奚孟苼那几个哥哥各有各的势力，不得不防。这一行，他特地安排陵文韬带领一部枯军前来，一是想让他立功，二是更好的了解他，毕竟他是唯一在军队的自己人。
“师傅，我第一次出使，就是和梁国还有襄国的皇帝面对面，我怕我在会议上会说错什么。”奚孟苼年纪很小，就算古林易教导再多，可是和一群成年人的博弈，他还是明白自己肯定会不是对手的。
“皇上想给你个历练的机会，而这一次就是绝佳的机会。只要我们豫国能稍微得到点好处，你的功劳就会被放大，以后你才能名正言顺的承继帝业。”古林易扶着他的拐杖，衣衫还是那么的简陋。“这次襄国率先发难，无非是看到西边望都十郡战局僵持，想要从梁国下手，先来一次重兵压境，再邀请被他们烧了都城的豫国，两方对梁国试压。最终的想法我现在也参不透，我们随机应变。不过有了上次我们临时撤兵的前车之鉴，想必萧无虑此次必是有备而来。毕竟，那十万人不是假的。”
古林易精心的调动着隆江周围的布防，力求做到万无一失。虽然他很看不起萧无虑动不动就重兵压境的举动，但是襄国那勇猛的铁骑还有萧无虑身边的人还是不得不提放。
“老师，申仲平现在当了皇帝，他将滋淼城烧成那样，我们难道不向梁国讨要一个交代吗？”奚孟苼问道。
“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他烧掉的。他只要一口否认就行，我们能把他们怎么样？难道学襄国直接重兵压境吗？围城也必须留一阕，不要逼人太甚。申仲平虽然实为人质，但名义上只是来豫国求学，申彧祁一死，他回到国内，符合礼仪教化。至于北门的突围，他完全可以怪罪到身边的人身上。难道要为了这么一点损失，和梁国交兵吗？就算是陈兵边境，粮饷耗费也是甚巨的。我们不是没有这个能力，可要是真的打起来，积攒的粮饷会消耗很快。孟苼，能不动用武力解决问题，才是上策。”
豫国领土在五国之中居中，但是因为占据着范式王朝的首都，辐射到周围的地区发展远远高于其他地区。在基础国力上，实力应该算是最强的。特别是在近几十年的休养生息之后，人口由两百万户上升到四百万，几乎翻倍。相比襄国的主动出击，梁国的被动防守，西平南平的分裂，豫国算是最为稳定的。一直在暗中积攒自己的实力，寻求机会。豫国也是这五国之间最重要的平衡。平国分裂之初，当襄国一举夺下望都十郡的时候，豫国就大举增兵襄国边境，才导致襄国顾虑后方，没有再发动大的攻势。对梁国的上次战争，临时背叛襄国，没有导致梁国再多的损失，也没有让襄国得逞。虽然很是投机取巧，但是从未吃过亏。
而不久之后的隆江之约，对于这三个国家，都将会是重要的一役。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加让人惴惴不安。三方的部队，一触即发，随时可能演变成一场百年以来最为宏大的战争。
申仲平这位刚刚登基的新皇，面对的将是怎样一番困难的局面。
奚孟苼，这位年幼的未来豫国君皇，又要如何再次在国家的较量中让豫国立于不败之地。
而萧无虑，他带着他的梦想与抱负，在隆江旌旗之下，万军之中，静候两国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