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夕阳金色的光影将整个江城笼罩，漓江汹涌的江水也像被镀上了一层橙黄色的油彩，每一道波纹都晃动着温暖的光泽。
陆羽湄放下手中的书，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踱步到院子里。秋意十足的小院，古朴的石砖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回廊下的风铃在轻柔的晚风中摆动起来，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动。她穿着单薄的旗袍，凉风一扫，忍不住抱紧了手臂，有些痴迷地看着天边绚烂的光影。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正出神，肩膀上忽然贴过来一件柔软的披肩，将她暖暖地包围在里面。陆羽湄微感诧异地转过头，就看到这两天刚派过来伺候她的小丫鬟云菲一脸小心地站在身后，见她回头，急忙笑说道，“大小姐，天色晚了，您注意身子，可别着凉了。”小丫头年纪不大，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长相甜美，声音清脆，一双灵动的眸子更是显得格外有神。
陆羽湄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我。这些年都是一个人在北平生活，我若不会照顾好自己，还能好好的活到现在吗？”
云菲轻声道，“我听别人说，大小姐生来就是个福官，有享不尽的清福。吉人自有天相，只有好事情能找上大小姐，坏事情都得靠边呢！”
陆羽湄好笑地看了她几眼，“你少听别人传播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如今的人早不讲究这个了。”她把披肩裹在身上，小声问道，“对了，展鹏回来了没有？算时间也该放学了吧？”
云菲摇了摇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听伺候二少爷的人说是还没回来。这个时候多半还在路上呢，如今江城有车的人多了，路又窄，可不好走了呢，经常就遇上堵车了。”
陆羽湄嗯了一声，“那我去爸爸的房间里看一眼，你不用跟着我去，就留在这里吧。”
云菲答应了，“那奴婢吩咐厨房准备晚饭，等大小姐回来就能吃上，行吗？”
陆羽湄笑了笑，“先不用忙，若是爸爸心情好，说不定我要留在那里陪他吃饭的。难得回来一次，总要多陪陪他才好。”
“是。”云菲乖巧地点了点头，“大老爷也总惦记着您呢！那奴婢等大小姐的消息再着手安排，如今世道不好，我听说外面整日都有饿死的人呢，是万万不能浪费粮食的。”
“好。”陆羽湄迈着轻松的脚步出了所住的小院，沿着幽静的小巷一直向前走。小巷的尽头是一处更为宽阔的大院，院子里几个丫头正在打扫秋叶，见到她进来，都是一愣，“大小姐来了。”
陆羽湄冲她们点了点头，快步进了屋子。刚一进门，先闻到一股极为刺鼻的中药味，一个丫鬟端药碗正要往出走，见到她急忙行了礼，“大小姐，您过来了。”
陆羽湄嗯了一声，还不等说话，一个爽朗的男人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是羽湄吗？快进来，我刚刚念叨完你呢……”
陆羽湄笑着走了进来，偌大的房间里也没什么摆设，显得格外干净整洁，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少说也有五十岁了，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两个都笑嘻嘻地看着陆羽湄。
“念叨我什么了？是好的还是坏的？”陆羽湄好奇地问道，“爸爸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陆大奶奶听了，笑着说道，“他是知道你回来，因此心情愉悦，所以才好转了许多。羽湄，听妈的话，赶紧从北平回来吧！我和你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又离得老远，时常不在我们身边，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面，我们心里总惦记着你呢！”
还不等陆羽湄说话，陆大爷已经抢着笑说道，“你看你，怎么又提起这个话题来了？我之前不是特意告诉过你，不许说这些事儿的吗？羽湄难得回来，你非要挑些她不喜欢听的说。”
陆大奶奶哼了一声，“我这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吗？你当我愿意整日看见她？她在家里那些年，就知道和我作对，我见不到她，心里不知道有多舒服呢。还不是你，整天把她的名字挂在嘴边上，又怕她饿了，又怕她冻了，她还是小孩子吗？要是留在身边，这会儿说不定都是当娘的人了。要我说，只当她已经是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眼不见心不烦，你也别再想着她了。”
“真是胡说八道！”陆大爷白了她一眼，“大白天的又说起了梦话。”
陆羽湄走到床边坐下，冲着陆大奶奶做了个鬼脸，“我竟从不知道，你烦我成这样！要不然我真就搬回来，好好和你过几招？”
“哈哈哈！”陆大爷高兴地笑了起来，“自从你去了北平之后，咱们这东院可真是安静极了，整日也听不到骂人的声音。你还在的时候，要是有一天你们娘俩不吵架，我就当那天是菩萨显灵，天降红雨了！”
“妈，你听听爸的话，分明是笑话咱们两个呢。”陆羽湄颠怪地看着他。
陆大奶奶说道，“听你话里的意思，竟是把我当成了没学识的泼妇，整日就知道吵架斗狠呢！要是这样，你赶紧写封休书把我休了，再找好的来！”
陆大爷爱怜地看着她，“你都这把年纪了，休了之后要怎么过日子？你自己也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肯定是回不去了，何况你那几个弟弟，肯定也不会对你好的。欸……我瘫在床上几十年，最开始不想耽误你，是真做了这个打算的，后来一想，只怕你一离开，未来的日子要更辛苦呢，因此就硬下心肠把你留在了身边。现在大半辈子过去了，你就认命吧！好歹老天垂怜，咱们还有一个这么懂事孝顺的女儿，将来我若是走到你的前面，她也会为你养老送终，我就省得担心了。”一边说，一边抓住了陆大奶奶的手，显得格外柔情。
陆大奶奶眼圈一红，心疼地看着他，“你娶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明明说的是一起老，一起死……怎么？当初的话你都忘记啦？”
陆大爷笑了笑，“你这人记性也真好，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记着呢。”他说到这里，看了看陆羽湄，“当初你妈可是咱们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我是费了些功夫才把她娶回来的。欸，当初还给了她好些承诺呢，又说要一辈子对她好，又说要带她出去走走，没想到成亲没几年，我的腿就给砸断了，这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到底是委屈了她。那些承诺，今生也都无法兑现了。”
陆羽湄见他们恩爱甜蜜，也觉得高兴，笑了笑，“那你下辈子再遇着妈，可要对人家更好一点，好好弥补一下这辈子欠下的债！”
陆大爷偷偷看了看陆大奶奶的脸色，“这辈子都这么辛苦，下辈子你还愿意让我遇见你吗？”
陆大奶奶撇了撇嘴，装作格外认真地想了想，“这你得让我好好琢磨琢磨！”
“哈哈哈！”陆大爷看了陆羽湄一眼，父女二人一齐笑了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说了会儿话，陆大奶奶忽然问道，“羽湄，你非要留在北平不肯回来，是不是在那边有了喜欢的人了？”
“啊？”陆羽湄一愣，“咱们不是正说吃东西的事儿吗？怎么一下子扯到那上面去了？”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赶紧说实话！”陆大奶奶不依不饶地盯着她问道。
陆羽湄摇了摇头，“真没有……”
陆大奶奶叹了口气，“你年纪不小了，这件事也该仔细考虑考虑，自己上点心思了。我和你爸不是顽固不化的人，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教条我们也知道你是不会同意的。你若是真有了合适的对象，就带回来让我和你爸爸看一眼，只要对方是个勤奋上进的好人，家庭背景什么的，我们看得都不太重。”
陆大爷也附和着点了点头，“羽湄，你妈刚才的这番话也是我的意思。我们两个年级越来越大了，我这个身子又不好。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近两年我和你妈都经常担心自己若是突然就没了，留下你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在世上，那真是要担心死的，怕是死都不能瞑目呢。若是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愿意和你走完这辈子，我们俩也就放心了。”
陆羽湄道，“你看看，明明说得高高兴兴，你们非要搞得这么伤感。好了，我答应你们，回头若是有合适的对象，我肯定带回来给你们过过目，可以了吧？”
陆大奶奶笑道，“你要说到做到才好，可别应付了事，等回了北平，没有我们在你身边啰嗦，你又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知道啦！”陆羽湄答应下来，又说，“对了，我刚回来的时候，爸爸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我吗？到底是什么事呀？”
陆大爷和陆大奶奶交换了个眼色，就低声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和你妈商量过了，打算过了这个冬天，明年开春的时候就搬回老家去。那边的祖宅一直空着，正好够住。你下次回来，就去那里探望我们吧。”
陆羽湄皱了皱眉，“是因为二叔吗？”
“不全是为这个。”陆大爷轻轻摇了摇头，“所谓落叶归根，活到这把年纪，就总惦记着老家那边，梦里想到的都是那时候的事儿呢。何况……留在这边，对你二叔也的确有点不好。”
陆大奶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咱们陆家的买卖现在经营得不错，省城这边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这些全部都仰仗你二叔的努力。不过……外界的人都说长幼有序，上面还有你爸活着，家业就不能给你二叔继承。街头市井对咱们家的事情不了解，闲话传得也很难听。我之前就听人说起过，说是你二叔为了谋取家业，故意迫害得你爸爸腿残瘫痪下不了床……一来二去，这事情越传越广，不知实情的人，还以为是真的。总这样下去，对你二叔和整个陆家的名声也不好。我和你爸商量过了，以他现在的身子，陆家的担子他挑不起，也挑不了。既然这样，索性就都放手吧。”
“这件事儿，二叔知道吗？”陆羽湄轻声问道。
陆大爷摇了摇头，“这怎么能让他知道？你二叔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最终感情，他要是知道了，非要闹起来不可。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之前不走，不是因为舍不得，是担心外界不知道实情，还以为是你二叔容不下我，再添谣言，涉及太大，若是真对陆家的名声造成了什么不好的影响，那就是我的罪过了。如今你二叔将店铺里的生意经营得井井有条，展鹏年纪也大了，又是咱们陆家的嫡孙，这个时候走，想来就不会那么麻烦了。”
陆羽湄点了点头，“你们既然决定了，我没有意见。”
陆大爷又说，“咱们陆家真是经不起半点波动了，之前和白家的恩怨纠葛，就让我们承担了太多了，直到今天，还有人指着你二叔的脊梁骨骂。你二叔为人重情，我真不忍心再让他受到什么伤害。”
陆大奶奶道，“我早就说过，就应该将白家对我们做的丑事公告天下，也让别人清楚的知道，可不是咱们陆家对不起他们白家，是他们对不起我们！”
陆大爷笑了笑，“承志是不会同意的，毕竟……”他说到这里，摇头叹气，不往下说了。
陆大奶奶想了想，忽然说道，“展鹏都这么大了，那个丫头，应该也有十七八了吧？”
“都这么久了？”陆大爷惊奇地说道，“这日子过得还真快呢……人真是不抗老，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三十出头的样子，没想到一眨眼，就五十开外了，连羽湄都二十一了。”
陆羽湄不满地看着他，“爸爸，你真是的……人家洋人都说了，女士的年纪是不能随便说的，这是秘密。”
“这算哪门子秘密？”陆大奶奶白了她一眼，“还是你也觉得自己老了？”
陆羽湄失声地笑了笑，一家人又亲近地说了会儿话。一个门房的小厮敲门走了进来，“大小姐，有位姓叶的公子要找您，说是您的同学呢，我看他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姓叶？”陆羽湄笑道，“准是世宁到了，你把他请进来吧。”
“是。”小厮答应了，转身刚要走，陆大爷叫住他，“请他去大小姐住的院子里。”又对陆羽湄说道，“人家是客人，别请到这里，再沾了病气。你陪了我好久了，正好也该回去了，明儿再来吧！”
陆羽湄点头道，“也好，那明晚上我过来陪你吃饭！”
陆大奶奶将她送到门口，嘱咐道，“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被子盖好了，可别着凉了。要是需要什么，就只管吩咐丫鬟们去做。听见了没有？”
“听到了！”陆羽湄冲她挥了挥手，快步走了。
◇◆◇
陆羽湄回到所住的小院，只见云菲一个人正在清扫落叶，见她回来，急忙说，“大小姐，您回来了！用不用安排晚饭？”
“不忙，我有个朋友要来，你先去泡一壶茶来。”
云菲嗯了一声，放下扫帚，快步跑了。
不一会儿叶世宁跟着门房的小厮走了进来，一脸焦急。陆羽湄好笑地看着他，“怎么急成了这样？就算知道我回来了，着急见我，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对了，是碧城告诉你我回来的吗？碧城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叶世宁叹了口气，“我就是为了这个过来的，碧城有没有联系过你？”
“联系我？”陆羽湄聪慧异常，见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又开门见山的这么问，就皱了皱眉，“是碧城出什么事情了吗？”
“看来是没联系过，这个臭小子……真是要人的命。”叶世宁烦恼地叹了口气，“他和家里又闹了起来，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因为什么闹起来的？我之前听他说，不是刚和你从乡下回来的吗？”陆羽湄一脸不解。
“谁说不是呢？”叶世宁不满地说道，“我知道的也不详细，就是管伯母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碧城有没有来我家。电话里我听她的口气很焦急，料想是出什么事了。我在家等了一天，碧城也没有找我，我就想他或许是找你来了……”
陆羽湄摇头道，“还真是没有。”
“大概又是因为要去上班的事情闹起来的，碧城这个人也真是，这么多年了，性子竟然是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这么的不成熟。逃避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叹了口气，忽然说，“我管顾着生气，都忘了问候你，你这次回来，要住几天？”
陆羽湄挥了挥手，“这当口还说这些做什么？赶紧想想碧城会去哪里才是正经。他和家里闹掰了，亲戚那里肯定是不会去的。和他交好的朋友也不多……”说到这里，眼睛忽然一亮，“哎哟，我好像知道他去哪儿了，你赶紧跟我走。”扯着叶世宁的手臂脚步匆匆的往门外走。
云菲刚巧端着茶走了回来，“大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不喝茶了？”
“不喝了，你放在桌子上吧，我出一趟门，晚饭也不用准备了。”最后一个字传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和叶世宁一同消失在了大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