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使我自然感到一种愉快:仿佛把一个厌烦的重负和那奴隶的影子从肩膀卸下;而且,履行正义和满足他人这念头也很使我得到相当的快慰。不过要盘算和论价的偿还是例外;因为,除非我找到人替我办理,我还是,虽然于己有愧,于人有害,拖延得愈久愈妙,以躲避那与我的脾气和口才都不能相容的口角。再没有比讨价还价更令人憎恶的东西了。那完全是一种欺诈和无耻的交易;经过一个钟头的争辩与吵闹,双方各收回他的誓言和许诺,仅仅是为了五分钱的得失而已。因此,我颇不利于借钱,因为没有亲自开口的勇气,我往往只听凭纸笔的运数;纸笔自然不是很成功的律师,而且很容易遭到拒绝。我把我日用的管理权完全交托给天上的星宿,可是比较后来交托给我自己预算的常识总是爽快自由得多了。
多数善于家政的人觉得在飘摇中生活最可怕,他们没有想到:第一,世界上大半人是这样活法。多少卓越的人把他们全部确定的收入毫不在意地抛掉,去祈求国王或命运的风头!恺撒负了百万金债,超过他本身价值不知多少倍,以成其为恺撒。多少商人把他们的田产变卖,运到印度以作他们贸易的资本。
跋涉多少波涛汹涌的重洋。
--卡图卢斯
在信仰凋敝的今天,我们有千万间修道院,每天的晚餐只期望上天的恩赐,而他们的生活竟非常舒适。
其次,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倚赖的恒定的东西其实也和偶然的事物一样飘摇无定。我可以在二千埃居进款的极端,看见贫苦接近我无异于在我身边。因为,命运可以由我们的财富开千万个裂缝给贫穷(既然最高与最低的运气之间往往无过渡阶段),
运气是镜子,照得最明亮时便碎了。
--普布利柳斯·西鲁斯
命运还可以把我们的防卫与营垒从头到脚完全推翻,我从种种原因觉得窘乏存在于那些腰缠万贯的人与那些不名一文的人中间一样常见;而且也许孑然一身比那拥有财富的人还轻松方便一点。财富与其说来自广开源不如说来自普节流:每个人是他自己命运的工匠(萨卢斯特)。我觉得一个日夕焦虑、劳碌奔波的富翁比较一个生活简单、无所多求的穷人更可哀。富人怀里的窘乏是最大的灾祸(塞内加)。
最显赫最富有的帝王常常由于贫乏而感到处于极端的急需之中;因为世上还有比剥夺、霸占百姓的财产还极端的需要么?
我的第二个时期就是有钱。当我处心积虑这样做时,在短期间内我便储蓄了从我的景况看来颇为可观的款项,因为我以为,拥有超过日常开支的收入便算有钱,又以为我们不能单凭我们期望可以收入的进项来量度支出,无论我们的期望多么确凿可靠。因为,我想,倘若我遇到这个或那个意外的事变呢?经过了这种种虚幻和古怪的想象之后,我于是自作聪明,要以储蓄的方法以备不虞。对于那些用意外的事变太多之类的话驳我的人,我仍可以辩解,如果不能防一万至少也可以防万一。
这样做自然免不了许多焦虑。我严守秘密:虽然我非常坦诚,但一谈到我的钱财我便扯谎,和许多穷的说富,富的装穷,从不肯对于他们的财产说一句良心话的人一样,真是又可笑又可耻的慎重!要旅行么?我总怕带的钱不够。而我带钱愈多,忧虑亦愈大:或怕路上不安全,或怕替我挑行李的人靠不住。和我所认识的人一样,如果我没看见行李在面前便不放心。把钱箱留在家里么?多少疑虑和烦恼!而且,更难受的是这些疑虑和烦恼又不可对人言!我的心无一刻不记挂着这钱箱。总之守财比生财还苦。如果我不曾把这里所说的一一体验过,至少也费了不少的心血去阻止自己免于此种体验。
至于恣意花钱所产生的满意,我所得极少或等于零;挥霍的方法虽增多,我的心却依然总是放不下。因为,正如彼翁所说:无论是多发者还是秃头,如果你拔他一根毛,他们一样要生气。你一旦把幻想粘在一堆金钱上,而且就这样把它据为己有惯了,你就不能再用它:你将不敢在那上面挖一个窟窿,好像那是一座建筑,以为一掘动就要倒下来。直至事情急迫得需要抓住你的咽喉才肯把它劈开。否则我就押衣裳卖马也比拆开那藏起来的宠爱的口袋乐意。可是危险的地方就在于我们不能给这欲望划一界限(我们视为可爱的东西往往如是),或对于节俭定一标准。我们永远不歇地把这钱堆儿扩大,一项一项的款添加上去,以至很鄙贱地剥夺我们对于自己财产的享受,以保守为乐而毫无用处。
根据这种风气,最富有的人,就是那些看守一座富庶的城门的人了。我以为一切有钱人都是贪婪的。
柏拉图把物质或人类的财产排列如下:健康,美丽,力量,财富。而财富,他说:"为智慧所照耀的时候,是明眼的而不是盲目的。"
小狄奥尼西奥斯在这一点上做了一件妙事。他听说一个仆人藏了一注金钱在地下,于是派人告诉他要他把这注钱送上。那仆人遵命送来,却预先扣下一部分;他把扣下来的钱带到别的地方去,在那里他丧失了积聚节俭的习惯,开始过起一种比较阔绰挥霍的生活。小狄奥尼西奥斯听到这消息,马上把交来的那笔藏金还给他,并说,他既学会了怎么用钱,我也就很情愿还给他了。
我这样做有好几年了。不知哪路神灵很奏效地把我和小狄奥尼西奥斯的仆人一般从守财的思路中解脱出来,我积聚的习惯随之消失;这是在一次极为破费的旅行的快乐即把脚踏在这幻想上之后。结果是我跌入第三种生活,那当然是比较适意和有条理的生活,因为我使支出与收入得到平衡,纵然有时也有过与不及,但总不至于相差太远。有一天就活一天,以能够应付目前及日常的需要而自足;至于那非常的需要,即使你尽天下所筹备亦不够应付。而且,希冀命运赐给我们充分的武器来抵抗它实等于疯狂。只有用我们自己的理智这一武器作战。意外的军械往往在我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卖给我们。如果我储蓄,那就单是希望在最近的将来有相当的用途,并不是要置田地,因为我用不着,而是要换取快乐。不贪便是富;不爱购置便是收入(西塞罗)。尤使我欢喜的,就是这种改变正在一般人自然倾向吝啬的年纪来到,使我得以免掉这老年人的通病和人类最可爱的疯狂。
裴路莱两种命运都经历过。他发觉财产的增加并不是饮食睡眠与接吻等欲望的增加;而在另一方面呢?他开始感到家庭累赘他的肩膀,正和我的体会一样,于是决意去满足一个追逐财富的穷少年--他的一个忠实朋友。他把他所有的财产和他每天凭着竞争以及靠着他主人居鲁士的慷慨施舍所获得的利益通通送给他,只要他的朋友把他当嘉宾贵客好好地款待款待。自从那天起,他们两人都非常快乐,而且对于这样交换一下地位同样的满意。这是一个我十分乐意仿效的举动。
我极钦羡一位老主教的气魄。他把他的财产、进项和开销,完全交托给他所信任的仆人们,有时是甲,有时是乙,他自己这样活了许多清静的年头,对于他的产业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漠不关心。信任别人的善良实在是自己的善良的明证,所以上帝很愿意嘉许它。至于我所说的那个老主教,我未曾见过有比他的家庭治理得更美满更安稳的。能够这么恰当地调理他的需要:既有相当的财产足以应付,用不着自己操劳钱财的出进,又不致阻碍自己所从事的另一个比较恰当、清静和称心的职业。--这人有福了!
所以昌盛与贫困全在于每个人的观念。无论富裕、光荣或健康都不能更多的具有我们所赋予它的美妙和快乐。每个人的处境佳否全视他自己的感觉。相信自己快乐的人便是快乐的,而不是取决于那个世界相信他是否是这样的人。只有自己的相信决定它的真伪。
命运对于我们并无所谓利害,它只供给我们利害的原料和种子,任那比它强的灵魂随意转变和应用,因为灵魂才是自己的幸与不幸的惟一主宰。
外物因本体而有色味,正如衣服能保暖,并非衣服本身有什么温热,它们只能掩护和保持这温热罢了。如果用它们来掩盖冷体,对于冷亦有同样的效用:冰雪就是这样保存的。
真的,正如勤学对于懒人是苦事,戒酒对于醉汉是苦事,节俭对于浪子是刑罚,体操对于娇养和闲惯的人是痛楚,其他亦然。事物本身并没有什么辛苦和艰难;只是我们的怯懦和软弱使然。判断崇伟的事物须有崇伟的灵魂,否则我们会把自己的弱点当做他们的弱点。一支直的桨在水中却现出曲的。对于一切,重要的不仅在于看见,而在于怎样看见。
然则我们为什么不在许多劝人轻死忍痛的理由中找一二条适合我们的呢?为什么每人不在各种劝别人这样做的幻想中选用那些最合他自己脾胃的呢?如果他受不起那强烈的泻药把恶连根拔去,至少也得要服一剂温和的以减轻它呀。有些灵魂对于苦药一样地娇软;所以我们一度给宴安腐化之后,连蜂螫也使我们失声喊出来。一切全在于自制罢了(西塞罗)。
总之,如果过于看重痛苦的锐利和人类的软弱,我们无论如何逃不开哲学。因为我们逼迫哲学回到这不可超越的答案中来:如果生在贫困之中是一件坏事,那么,至少没有必要在贫困中生活。
除非自己愿意,没有一个病人会安心地久久地病下去的。
既没有勇气忍受生,又没有勇气忍受死,既不能抗,又不能逃,人家奈他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