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商主义传统的中国，一次商品意识的觉悟竟然这样漫长！？
这世界神了
周大成同黑格签了建厂合同。
洛古和李业深也赶来参加签字仪式，表示祝贺。各地记者闻讯赶来了。这毕竟是第一间美国高科技工厂落户中国。
本来黑格拟在香港丽晶大酒店举行签字仪式的。经过细想之后，他觉得在大陆本土签订合同更具意义。这是破天荒的从来未有过的事，必然引起世界的注意。消息传出，在美国引起了轰动。黑格关注的是明天他公司的股票上涨几个百分点，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黑格早早就注视中国的改革开放。他的公司投资中国的消息一传开，协和的股票就成了热点，有关中国主题的研讨会都请他出席发言，俨然一位中国通了。他看好这个发展势头，决定把整个光学厂迁移到中国。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惊人之举，一下子震动了美国经济界。公司知名度大升，原先在美国的空出来的厂房立即变成可兑现的资本，财力增加，一举两得。这还不算，他劝说周大成周素平以出让土地使用权的钱，购入协和股票。他固然可以省去支付现金，更重要的是有中国公司的入股，他协和公司又成了跨中国公司的第一人了。他居然敢当面给周大成他们打包票，买入股票后一定赚钱，要是有亏损他公司负责补偿，并愿意立下字据。这些做法都是超常的不可理解的。正是因为这一点，周大成从心底里认为这个美国人有胆识够朋友，彼此双赢。你协和公司进来，我横吉镇的引进局面就打开了。历史涨潮了。
黑格跟李业深洛古初次见面。他分不清市长同书记职责的异同点。按他美国的传统看，当然是市长的权力大了。趁此机会他得听听市长的意见。在签订合同前他问了一句："市长先生，周屋围买入我们公司的股票，开始了新的合作，请问你看好吗？"
"你们不是成交了吗？"李业深警惕地问。这是个全新的问题，他感到不好表态。慎之又慎。
"这没什么，现在也可以改变嘛！"
"黑格先生，你不愧为生意上的老手！"李业深敷衍而过，有失大体。
黑格耸耸肩膀，对洛古笑道："请，洛书记你说呢！"
"祝贺你们开始了新的合作，协和成为第一个美国吸纳中国股东的公司，周屋围成为第一个持股美国公司的村子。我们之间新的历史不就是这样开始了吗？我祝贺你们。"洛古说。
"谢谢，非常感谢。"黑格紧握着他的双手说。
在场的人都鼓起掌来，全场活跃。
记者们都蜂拥过来，围着洛古采访。洛古摆着手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就这些了，对不起！"
记者们又来缠黑格。美国人站直了魁梧的身子，举起双手说："在中国我相信邓小平，在南门我相信洛古。"
这大抵是改革开放之初，一个美国人眼里的中国。
事后，黑格悄悄地对司徒小姐说："我弄明白了，书记比市长大，你看见了吗？"
司徒瞪大眼睛说："我也分不清楚，大抵是董事长同总裁之间的关系吧！"
"啊！是这样吗？"黑格恍悟地说，"看来中国的政治体制基本上是先进的，我说是超前的了。你信不信？"
"超前的是你，黑格先生。"司徒小姐莞尔一笑。
签订建厂合同之后，美国股市协和公司的股票上涨了，牛气冲天。
黑格兴致勃勃地对周素平和阿燕说："两位尊敬的老板，你们持有的协和股票已值一百十万美元了。"
"赚了十万元？"阿燕瞪大了眼睛问。
"真的吗？"女村长真的不敢相信，这不是眨眼之间发生的吗？
她们忽地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不可思议的世界。
白言也是第一次置身于国际股市的买卖。这位经济学家也感到一种突然的惊愕，这就是金融资本市场。他耳边又响起了黑格说过的话，在这个改革开放的展台上，会走出更多的大大小小的老板。这不正是改革开放的大大小小的起点吗？经济结构社会变革政治体制组合的调整完善，不也是这个起点吗？他又陷入了沉思。
"老白，你又在想你的那个女人了！"妻子陈洁浓提醒说。那个市场经济女人啊！
只有海谷显得平淡清醒。他对周大成说："小心点，股市这玩意儿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好就收。"
黑格似乎看出了周大成的心事，笑道："我看你的股票涨到一百三十万美元，你可以考虑兑现了，怎么样？"
"OK！"周大成爽朗地说。老实说，他还不明白这股市牛市熊市的学问，已深切感到该读点书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此时此刻，阿燕心跳了，惊喜得心跳加速了，一夜之间十万美元同三板豆腐之比！她禁不住悄声说："神了，这世界神了！"
"怎么，懵啦！你不是很大胆吗？"周素平何尝没想过三只母鸡同十万美元的差距，有点懵然。但又很快镇静下来，问自己这路该怎么走下去。她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这就是改革开放吧！
"笨，我这叫笨。"阿燕说。
白林林在旁边听了她俩的对话，笑道："笨鸟先飞，你们不是走出了一条路来了？"
路真的就这样走出来吗？
她离得更远
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静见了蓝吊钟花儿之后，情绪平稳了点，人也精神了些儿，好像多了一分希望。
她昏然地睡了片刻，又醒了。
她明天要走了。
此刻，洛古心情复杂极了。越是接近离别的时候，他内心越沉重。他愧对妻子，这些年她过得太惨淡凄然了。明天她要离开了，她是在疯疯癫癫的迷糊中离去的啊！
这一去生死未卜。
他同陈洁浓陪着她在工业园区的草坪上漫步。
"静，我们走在周屋围的工区大道上。"他说。
周屋围，她侧耳听着。
"就是当年靠近荔枝园的那个山坡呀！陈洁浓靠近她说。
她茫然。
"明天你要走了。"他说，"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她默然。好像明白，又好像在问，值得吗？
"我对不起你！"他怅然说，眼睛忽地湿润了。
"你已尽心尽力了，我们都知道。"陈洁浓充满了同情感。
"你也是一样，不容易啊！"他说。她同白言从未有过好日子过。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内心矛盾重重，无穷的内疚无穷的忧虑。"她这一走也许不会回来了！"
"我看她换个环境还有一线希望！"她又想起蓝吊钟花儿的神奇慰藉效应。
"但愿如此！"他早已想过，她到了法国痊愈不了固然回不来，痊愈了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太令她伤心了，世上最伤心的事都堆在她心灵里。她的心早已伤透了啊！周静，你临走时，就不可以给我说一句话？留给我一个微笑？
"你在想她，她心里会明白的。"陈洁浓哽咽着说。唉，同白言相比，她比他好多了。世道太不公平，老是好人受难！
不要过于责备自己了，为了她为了你为了我们，她还是走的好啊！
钢琴声忧郁悠扬而又凌乱，宛如一串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钢琴声来自工业园文娱室。
黑格跟着琴声走去。
他惊呆了。两个漂亮的女人在面前，一个迷离的小眼睛似梦的月光，一个浓眉大眼睛如早晨的阳光，奇异极了，美丽极了。
嘿，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浓黑的眉毛，他见过也太熟悉了。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Miss周，周医生！"
她骤然停下双手，望了美国人一眼，答道："杰克先生，你是杰克先生。"她竟然认得人了。
"杰克先生是我叔叔。"
"你是杰克，你回了美国，你好吗？"她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很好，他感谢你，想着你，天天在想念着你。"他是从叔叔书桌上放着的相片记住了她的。他常常看见叔叔对着相片发呆。
"很远，那边很遥远。"
"他说，再远也远不过他对你的思念。"
"他……他……"她没说下去，像在问，"他是谁？"
她沉默了，笑了。她说了好些话，清醒的话。
她默然，像在沉思。
陈洁浓坐在她身旁，凝望着她。她惊喜极了，听见周静说话了。然而，她又觉得茫然，她并不知道杰克的故事。周静这心事没跟她说过。
杰克给她留下极深刻的印象。看见黑格，她心里那回忆的黄叶忽地变绿了。生命的绿色。唉，黑格酷似他叔叔，就像他年轻时的模样。
杰克尊敬她感激她深爱着她。他爱她的仁慈宽容善良，爱她的美丽微笑，他一点也不知道她苦难不幸的故事。
他从朝鲜回去之后，再也无从得知她的消息。他一直想念她等待她，一直等待到现在。
也许是他没有儿子，也许黑格长得酷似他的样子，也许黑格受了他的影响热爱中国，他的故事都详细地给黑格说了。他要黑格记住，那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这就是黑格早早就决心投资中国的一个重要原因。
由于长久过度的思念，杰克累得坐轮椅了。临来中国时，他对侄儿说："记住要看望Miss周，问她好！"
"她离得太远了。人海茫茫啊！"
他说："离得多远也远不过我对她的思念！"
黑格给陈洁浓说了他叔叔的故事。她感动得泪珠儿成串地流下来。
"没想到看到Miss周时，她离得更远了！"黑格知道她疯了。他心痛极了。
她听了他的话，心里一阵撕裂开的痛。
她的心沉重极了，在疼痛中却又多了一分希望。从蓝色小夜曲、蓝色吊钟花儿到杰克的泪光，像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在她心灵里闪亮着，亮出了一线记忆的光。她明白爱心，是爱心让她清醒过来的。
她感到一种心灵的宽慰。周静呀！你是幸福的，有这么多人关心你呵护你爱着你……
爱心是至高无上的平凡。
悲凉的祈祷
一夜无眠。
翌日，周静要走了。
界河边上，出境关口前。
几个人都朝海谷投去深情的目光。
"拜托你了。"洛古握了握他的手。
"治好了你就陪她回来。"白言低声说。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陈洁浓说得开朗。
海谷扶着她过关了。
后面跟着梁克明，周静唯一的儿子。他是为了陪伴母亲而转道留学法国的。
白林林突然上前搂着周静淌泪。
她拉住梁克明的手，依依不舍。为了转留学法国，她竭尽了全力。
"谢谢你了！"他说。
"记得给我电话，要记住。"她再三叮嘱。
她走了，走过了界河桥。
洛古望着妻子瘦削的背影，默默地望着，惆怅惘然。
幸亏儿子陪伴着母亲，这是他唯一的慰藉。
唉，他欠她的太多了，现在还一直欠着。
人们是为了欠债才来到这世上的啊！
"我等你回来！"界河上空久久地回荡着这一声悲凉的祈祷！
入夜，河对岸依然亮起了一长串边防线上橙红色的灯光。
这一道在自己土地上隔着的边防灯光，已亮了一个半世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