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调景岭小屋村还未醒来。黄狗在铁丝网栅内的狭窄院子里趴在檐下，竖起两只耳朵，却又闭上了眼睛。海涛沙沙地响着永无休止的哀怨。
陈子明第一时间拿到了今天的《早报》。虽然杨孚昨夜给他透露了版面的变动，而且报纸一上机付印，便立刻把报纸送来，但他仍然感到惊讶。情况的确复杂得很。
《早报》替代“情杀”有三条消息：香港证券交易所宣布加尔宁公司停牌；皇家银行公告加尔宁公司及其法人梁松的资产全部冻结；公布加尔宁公司破产清盘。还揭露了梁松持有几个国家护照的欺骗事实，并予起诉，云云。这当然成了本地当日的头条新闻。使人出乎意料而又有趣的是，尼杰克告诉记者，狄根财团已聘请陈蓉小姐任狄根财团香港分公司的总裁。这无疑清楚地向世人宣告陈小姐的清白，因为狄根财团是世界排名前列的大财团。这一着把粱松一下子逼到屈头巷里去了。
陈子明反复看了几遍，才舒了一口气。他明白，在杜尼西眼里，梁松已失去利用价值了。这件事大抵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兴致勃勃地告诉了陈蓉。她看完了，轻轻地把《早报》扔在茶几上，默默地喝了一口咖啡。平日她很少喝这味苦黑水，可今晨却吞了一口又一口。应该说是个好消息呀！这又何苦呢？
“祝贺你！”陈子明说。
“你说什么？”她问。
“你当了狄根财团香港分公司的总裁。”
“尼杰克跟我谈过，但我未答应呀！”她感谢美国人的好心，但不理解他这样做的理由，这不符合美国人的习惯。
“我看是狄根财团对你非常及时的、最大的支持。”他坦率地说。
“但愿如此。”她淡然道。她手袋里放着尼杰克交给她的一张一千万元的支票，看来这笔巨款可省下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游戏玩得还可以。突然，她问：“你对这局棋的结果满意吗？”
他点了点头。
“你想是谁拆的棋局？”她微笑着问。
聪明的他一时竟答不上来。
“尼杰克，没想到吧！是他逼着姓杜的下这着棋。当然，你爸爸同皇家银行都出了力。这该是英国人始料不及的。唉，哪里都一样，财大气粗嘛！我感谢尼杰克先生伸出援助的手。”
“为什么你又不应承他的聘请呢？”
她摇了摇头说：“我答应了就得留在香港，明白吗？我是不可以留下来的。”她心里有一块石头：不愿意看见何大伟和孔希蒲为难。
“你打算怎样？”
“不知道！跟着感觉走吧！”她茫然地说。
他苦笑了笑说：“你总是留给人不放心的感觉，冤孽！”他深情地望着她，久久地凝视着。
“嘿嘿，很感谢你的关心，真的，从心里感谢。我给你家添了不少麻烦，谢谢。”她走出小阳台，背着海，脸朝着狭窄微暗的小厅堂，含情脉脉，又说：“这小楼很宁静，我喜欢它，人生很难寻觅得着这样安宁的去处。我一辈子也忘却不了你真诚的帮助，真的。感谢你的爸爸、妈妈，请代我问候一声。我该走了。”
“你去哪里？”他忧心忡忡。
“不知道。我真的不舍得这座小楼。”她说着，一手挽起了手提袋走出门去。
临别时，她拥抱着他，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呆呆地站在阳台上，直至她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绿茸茸的凤凰树的碎叶里。
“一代红颜！”他抚摸着留在脸颊上的两瓣红唇印。
她住进了丽晶大酒店。
服务台告诉她，梁松昨夜退了房。
淋浴完。她穿着睡袍坐在木椅上，一双圆鼓鼓的乳房，无拘无束地露了出来，很美。
电话铃响。
“你依时来到！”粱松的声音。
“嗯。”她想这家伙留下了耳目。
“我派人去见你拿支票，你等着。”
“不。”她眨了眨眼睛，“收款人是梁松，你得亲自来。”
“我不想来。”
“好，我去见你。”
“不，你还是不要来为好。”
她莞尔一笑说：“你癫了吗？你不来，又不让我去，那就一拍两散好了。我先前的应承也无效了。”
“你听我说……”他有点急了。
“一个小时之内，要是你不来，我也不等，就此分手好了！”她认为这是最合适不过的时机。
“你好嘢！”
她问过服务台的小姐，刚才的电话从澳门打来。她估计得一点不错，这只老狐狸惊惶得连夜逃跑。对了，她得立刻离开酒店。
这时候，尼杰克来电话。
希尔顿大厦狄根财团香港分公司筹备处办公室。
尼杰克着意安排陈蓉在总裁室见面。大班桌上还放着一盆墨兰花，清雅幽香。
“很对不起，我自作主张了。”尼杰克急忙为答《早报》记者，有关陈蓉任公司总裁的事致歉。
“谢谢你的支持，我没想到，真的。”她说。
“用中国话说，求贤若渴。还有一点是为了你的安全。”他说得坦率。
“很抱歉，我给你添了麻烦，也许还令你不那么光彩，真的！”她坦然道。
“我以为你的才能会给我带来丰厚的利润，和很动人的知名度。你知道，我从来都相信自己的判断。”
尼杰克很有头脑，他从还未结束的加尔宁这场金融角斗中，看出她的为人和才能。她的不幸的身世显出了自身的心灵价值，丰富了难得的经验。他极其迅速地通过在北京的渠道，了解到她的家世。陈蓉的父亲陈达是北京的一位高官，他曾经在邓小平部队的政治部工作过，同邓小平共桌吃过饭，也许凭着这点关系，在“文化大革命”的悲惨遭遇之后竟还得到信任。他主持中央外经工作，有名的香港长申公司和中银集团，都要听他说话。敏感的尼杰克是不会放过这根四通八达的光缆的。由陈蓉主持狄根香港公司，飞黄腾达之势会迅即出现。他以为在这个紧要关头里，宣布她是美国狄根财团香港分公司的总裁，梁松的凶险会收敛些，至少也有所顾忌。你不能不惊叹美国的情报工作，他们还了解到陈达原姓许，参加部队之后才改姓换名。因此，尼杰克无论如何都要把她争取到手里的。
“很对不起，坦白说，我不能留在香港。”她那双明秀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黯然下来。
“你慢慢会适应的，不用焦虑。”
他明白对方心灵的创伤。然而，时光会渐渐淡化这些怨恨的。他得把她留下。她是美国狄根财团打开中国大门的钥匙。这点，他比杜尼西爵士聪明得多。他看好中国市场。北京的开放政策决定了中国只能同世界市场衔接。这几年，中国人极有胆识和能力，他们的工作卓有成效。英国人的自私自大，使自己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这个世纪性的变化。即使是精明的杜尼西也不例外。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
“我相信，你一定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尼杰克自信依然，他要的东西就志在必得。
这时，陈子明来电话。
在陈蓉离开酒店之后，有人来找，看似梁松的人，他们正在追踪她。来者不善啊！
尼杰克沉吟了一会儿，便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你得离开香港，到美国去，越快越好。”
她漠然地瞧他一眼，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美国狄根财团香港分公司的总裁。”
她望着美国人，格格地笑出声来，说：“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好独裁呀！”
“哦……”他一时竟跟着她笑了。他惊叹这女人临危泰然自若的大度。
“谢谢。”她深情地说，“我会到美国的，因为我持有美国护照。”说完，她从手提袋里扬出了护照本子，眨巴着那双漂亮的眼睛。
“一言为定。”他高兴地握着她的手说，“但你得坐一会儿，暂时不能走。”他装出神秘的样子。
“为什么？”她惊讶地问。
“马尔顿要来香港，他放心不下。一下飞机他就赶来这里，你不等他吗？”
“这太好了！”她高兴得很。
希尔顿大酒店餐厅。
陈子明喝了一口柠檬茶，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劝她还是早点离开香港。
“我听你的话。”陈蓉说。
她相信他的为人、智力和处事的慎重。在这样的患难时刻还愿意担任她的律师。因为加尔宁公司破产之后，还有不少债权债务，手尾可长。幸而梁松是公司法人，日常事务全由一位副经理主持，她在香港的日子不多，不用卷进具体事务中去。况且他作为自己的全权代表律师确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夜长梦多，你今天就走。剩下来的事我会尽力而为的，放心好了。”他说。
这时，他发觉斜角座位上的两位男士，不时将目光投向这边。她对他说那个鬼佬是尼杰克。他注意的却是同尼杰克一起的香港人，有点面熟。对了，他是吴永。奇怪，他竟同尼杰克在一起。这引起了他的怀疑。
“你持有美国护照吗？”陈子明突然问。
她点了点头。
“哦，这就对了。”
“你说什么？”她疑惑地问。
“没什么。我该走了。”他看了看手表又说，“马尔顿该到了，你最好同他一起走。”
“同他一起？”她故意惊讶地说。
“对不起，我早该相信他。”他苦笑了一下，为自己过去对马尔顿的不信任表示歉意。
她喜欢他的真诚坦率，站了起来，拥抱着他，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边走边轻抚着微微发热的脸颊，心里说这是一个纯情的吻。
她坐下来，悄悄地瞥一眼那边座位上的吴永。一个英俊的男人，下巴颏儿呈现出个小圆窝。她猜不透陈子明为什么对这个人此时的出现颇为警觉。
不是说香港是个天堂吗？英国人也从伦敦来到这里寻梦。
她的嘴咀嚼着这个天堂的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