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义大喜过望。他以为武皇已经原谅他了。
可是,薛怀义错了。
证圣元年(695年)二月初四,也就是新明堂即将竣工的几天前,武皇忽然把薛怀义秘密约到了瑶光殿。
瑶光殿坐落在一片人工湖中央的一座小岛上,四面环水,景色宜人。当年薛怀义初入宫时,便时常与武则天在此幽会,共同度过了许多美妙而销魂的时光。
这一天清晨,薛怀义策马奔驰在通往瑶光殿的长堤上。时隔多年之后旧地重游,薛怀义不禁感慨万千。他相信,武皇之所以在此与他约会,显然是要旧梦重温、再续前缘了。
可他绝对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武皇的侄子建昌王武攸宁正带着十几个武士埋伏在前面的一棵大榕树后。当薛怀义靠近时,一群手持棍棒的黑衣大汉忽然蹿出,然后十几根棍棒就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薛怀义遮挡了几下,也哀嚎了几声。可在雨点般密集的棍棒打击之下,所有的动作和声音很快就都止息了。他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死状极其恐怖。武攸宁随后把尸体秘密运到了白马寺。并且遵照武皇的命令将其焚毁,然后把骨灰搅拌在泥土中,用这些泥土建起了一座佛塔。最后,朝廷又将薛怀义手下的一干侍者和僧徒全部流放边地,彻底肃清了他在白马寺的势力。
薛怀义就这么死了。
曾经炙手可热的第一男宠就这样人间蒸发,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从冯小宝入宫得势,到薛怀义被焚尸灭迹,期间相隔恰好十年。
如果人生可以从头来过,冯小宝还愿不愿意变成薛怀义?他还会不会心甘情愿地跟着千金公主迈上那辆驶往皇宫的马车,然后疯狂地恋上太后武氏的床,恋上所有他承载不起的荣华富贵?
也许这样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就算没有冯小宝,也会有张小宝、陈小宝、李小宝……总之,在女皇武则天的历史大戏中,必然要有这样的一些角色,来演绎这样的一些人间悲欢与红尘颠倒。
薛怀义死后两年,两个比他更年轻、更貌美、更多才多艺、也更乖巧听话的男宠,就娉娉婷婷地来到了武皇的身边。
他们就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当面若莲花的二张陪着古稀之年的女皇在太初宫中颠鸾倒凤、夜夜销魂的时候,白马寺的某一座佛塔下面已经长出了离离青草。
陪伴这几株青草的,只有南来北往的风,以及白马寺终年不绝的钟磬梵唱……名家回眸关于武则天的男宠的问题,清代史学家赵翼的看法比较公允:
“(男性)皇帝富有四海,妃嫔常常有成百上千,太后(指武则天)既然当了皇帝,所宠幸的男妾不过几个人,实在用不着多加责怪。”
武则天在宠幸男宠时,唐高宗早己作古,她是孤身一人;皇帝妃嫔成群在当时是合法制度,武氏身为女皇,男宠前后不过数人。即使与历史上不荒淫的皇帝相比,也是少之又少。
智、仁、勇化身的狄仁杰
神功元年(697年),武则天诛杀了来俊臣,一举结束了酷吏政治,同时起用了一批颇具时望和才干的正直官员,让他们进入帝国的权力中枢,开始着手进行拨乱反正、制度重建的工作。
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狄仁杰。
狄仁杰,字怀英,并州太原人,生于官宦之家。从童年时代起,狄仁杰身上就有一种特立独行、不畏权贵的勇气。有一次,他家的门人被害,县衙里的官吏前来调查案情,府里的老老少少都忙不迭地去接受问话,惟独狄仁杰拿着一本书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县吏一看这小子那么有个性,心里老大不爽,就上去命他接受问话。狄仁杰啪的一声合上书本,没好气地说:“我跟书中的圣贤对话都惟恐不及,哪有空理你们这些俗吏!你凭什么问我?”
这是史书记载的有关狄仁杰生平的第一个故事。未来神探狄仁杰在史书中刚一亮相就与命案有关,也算是一个奇妙的巧合。作为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清官和神探,狄仁杰的探案故事通过千百年来的公案、话本、戏剧、小说,乃至当代影视而广为传播,几乎已经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程度。20世纪,狄仁杰更因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所创作的《大唐狄公案》而享誉西方,被西方读者惊呼为“东方的福尔摩斯”。
那么,真实的狄仁杰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他是否被后世的这些虚构作品过度神化了呢?
答案是:不。历史上的狄仁杰确确实实是个神探!
高宗仪凤年间(676-679年),狄仁杰担任大理丞,“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旧唐书·狄仁杰传》)一年之内勘断的积压案件所涉及之人犯就达一万七千人,而且事后还没一个喊冤的,这当然是不折不扣的神探了。
作为神探,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智谋。在小说和影视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狄公身上那种超越常人的机敏和睿智。而历史上真实的狄仁杰,其智谋比起虚构的人物似乎也不逊色。长寿元年(692年),狄仁杰与魏元忠等人一起被来俊臣诬陷入狱。当时朝廷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人犯如果一被讯问就承认谋反,可以免于死刑。所以,当来俊臣审问狄仁杰时,狄仁杰立刻就说:“大周革命,万物惟新,唐朝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意思就是说,既然大周已经代唐而兴,我身为李唐旧臣,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你说我谋反我就谋反吧!来俊臣一看这家伙这么老实,也就放松了警惕。随后就没人来找狄仁杰麻烦了,酷吏们只等着判决下来,到时候执行就是了。
可来俊臣绝对没有想到,狄仁杰是在跟他玩心眼。
由于当时已是初春,天气逐日转暖,于是狄仁杰就跟狱吏讨了一副笔砚,然后撕下被单上的一角布帛,写明了自己的冤情,最后又拆开身上的棉衣,把帛书藏在衣服的棉絮内,交给狱吏说:“天太热了,烦请把衣服交给我家人,让他们拆掉里头的棉絮,再送回来给我穿。”
狱吏拿起那件棉衣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于是就转交给了狄仁杰的儿子。他儿子狄光远也很聪明,知道父亲肯定要传达什么信息,于是拆开棉衣仔细检查,果然发现了那封帛书,随即以告密为由求见武皇,把帛书当面呈上。
武则天看过后,立刻召见狄仁杰,问:“你既然没有谋反,又何必承认?”
狄仁杰说:“我要不承认,早就被他们打死了。”
武则天想想也是,随后就赦免了狄仁杰、魏元忠等人,把狄仁杰贬为彭泽县令,魏元忠贬为涪陵县令。狄仁杰就此躲过一劫。
狄仁杰之所以能够青史留名,被后人千古传颂,除了通达权变、智谋过人、断案如神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他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和对下层百姓的体恤。在武周前期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里,他是少数几个真正能够坚守道德原则、珍爱百姓生命的官员之一。
狄仁杰一生仕途浮沉、辗转四方,历任各地的县令、刺史、都督。每到一地,他几乎都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并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早年担任宁州刺史时,当地百姓就感怀他的仁政,为他树起了一块德政碑。曾有朝廷御史巡视地方,入宁州境内时,当地父老“歌刺史德美者盈路”。御史不禁感叹:“入其境,其政可知也。”(《旧唐书·狄仁杰·传》)回朝后更是大力推荐。狄仁杰随即被征召入朝,擢为冬官(工部)侍郎。
垂拱四年(688年),狄仁杰随宰相张光辅讨伐越王李贞,平叛之后,朝廷命狄仁杰就任豫州刺史。张光辅进入豫州后,大肆屠杀降众,并逼迫狄仁杰以州府财物赏赐将士,遭狄仁杰严词拒绝。张光辅勃然大怒:“一个小小的州将,胆敢不听元帅命令?”狄仁杰也愤然而起,对张光辅说:“乱河南的,原本只有一个李贞。如今一个李贞死了,没想到却有一万个李贞活了!”张光辅大声质问他什么意思。狄仁杰面不改色地说:“张公统率数十万大军对付一个乱臣,豫州百姓争相出城迎降,可官兵入城后却大肆屠杀,令无罪之人肝脑涂地,这难道不是一万个李贞活了?你放纵邀功之人,诛杀归降之众,我担心冤声沸腾,上彻于天。要是我手里有一把尚方宝剑,现在就砍断你的脖子,我虽死如归!”张光辅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言以对。
过后,豫州百姓被株连者又达六七百人,朝廷使者屡屡催促狄仁杰将他们诛杀。狄仁杰有心拯救他们,所以一再推迟刑期。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狄仁杰思虑再三,最后向武皇呈上了一道密奏,说:“这些人都是被牵连的,并无大罪。臣本打算公开上奏,却有替罪人求情之嫌;可要是不奏,又担心不能贯彻陛下体恤百姓之旨。所以,这道奏书写了撕,撕了又写,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恳请陛下能赦免他们。”狄仁杰这道奏书有两点非常聪明:一,以密奏的形式呈上,不会让武则天难堪;二,给武则天戴了一顶“体恤百姓”的高帽,让她不做好事都不行。
后来,武则天果然赦免了这些人的死罪,改为流放丰州。这些人经过宁州时,当地百姓纷纷出来慰问他们,说:“是我们狄公救了你们啊!”于是众人相携至当初的德政碑前,因感念狄公的恩德放声大哭,然后又设斋三日为狄仁杰祈福。到达流放地后,这些死里逃生的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狄仁杰立碑颂德。
通天二年(697年),契丹叛军攻陷冀州,河北震动。朝廷命狄仁杰出任魏州刺史,抵御契丹南下。狄仁杰赴任后,发现前任刺史把城外的百姓通通驱赶入城,让他们修筑防御工事。狄仁杰很不以为然,当即把百姓全都放回田里,对前任说:“贼人还很远,何必这么紧张?就算贼人来了,我自能应付,没百姓什么事。”及至叛军退却后,当地百姓马上又为狄仁杰立了一块感恩碑。
狄仁杰一生中被百姓立了多少块碑,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然而古往今来,像狄仁杰这样的好官实在是太稀有了。老百姓碰上这种官,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形同中了福利彩票;碰不上,实属正常现象,没什么好委屈的。正所谓点背不能怪社会,命苦不能怨政府,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几千年来,老百姓碰上贪官、恶官、昏官的概率,绝对要比碰上好官和清官的概率高得多。在这一点上,今天和古代似乎也差别不大。所以时至今日,“清官情结”
才会依然盘桓在老百姓的心里,千百年来挥之不去。
神功元年(697年)十月,在宰相娄师德的暗中举荐下,政声卓着的狄仁杰终于在幽州都督任上被征召入朝,担任鸾台(门下)侍郎、同平章事。
这一年,狄仁杰六十八岁。
这是他第二次出任宰相。第一次拜相是在天授二年(691年),可短短三个月后就被来俊臣诬陷入狱,旋即贬为彭泽县令。此刻,狄仁杰再度以宰相身份重返帝国朝堂,两鬓已然多出了一层岁月的风霜,但是匡复社稷、重振朝纲之志,却依然在他的胸中翻涌沸腾。
当然,身为武周宰相,狄仁杰要下手整肃的自然是武周的朝纲;但是作为李唐旧臣,狄仁杰真正要匡复的却必将是李唐的社稷。
这将是狄仁杰余生中最重要的使命!
而他首先需要做的,就是阻止武家子弟的夺嫡。
这些年来,武承嗣一刻也没有放弃过夺嫡的梦想。为了讨武皇欢心,长寿二年(693年),武承嗣率五千人上表请愿,为武皇进献尊号,称“金轮圣神皇帝”;第二年,武承嗣再接再厉,又搞了一场声势更大的请愿活动,率领二万六千余人为武皇再献尊号,称“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帽子一顶比一顶大,媚态一次比一次足,可让武承嗣极度郁闷的是,武皇把这些高帽都笑纳了,却绝口不提立储之事。这情形就像贪官收了你的巨额贿款,却一转身就把这事给忘了,这不是活活把人气死吗?
眼见武皇春秋已高,而自己也一年比一年老了,武承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圣历元年(698年)春,他终于铆足了劲儿对储君之位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武承嗣收买了许多武皇身边的人,天天跟武皇吹风:“自古以来的天子,从没有立异姓人为储君的。”言下之意,只有武家兄弟才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然而,武皇听完后只是笑笑,始终不肯表态。
对武则天来说,“立储悖论”始终是她无法突破的困境。又或许在她看来,引而不发,悬而不决才是人君掌控权力的最高境界。换言之,只有把人人垂涎的香饽饽始终捂在手心里,她才能永远握有主动权。
可无论如何,这香饽饽迟早有一天是要给出去的。
这件事可以拖延,可以逃避,却不能当它不存在。
所以,一天不确立储君,武则天的心里其实和别人一样——一天也不得安宁!
就在这个时候,狄仁杰上场了。他对武则天说:“文皇帝(太宗李世民)栉风沐雨,亲冒锋矢,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大帝(高宗李治)以二子托付陛下。
陛下如今却想把江山传给外族,这难道不是违背天意吗?况且,姑侄和母子哪一样更亲呢?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倘若立侄,则从没听说过侄儿做天子后,把姑母供奉在太庙里的。”
其实,狄仁杰的这套说辞和当初的李昭德如出一辙,并没有什么新意。但有些时候,把同样的道理不厌其烦地反复宣讲,却不见得是多余的。就连谎言重复一千遍都能变成真理,更何况本来就是有道理的话呢?
再者说,狄仁杰的人格魅力也和李昭德不同。我们在平常生活中经常会碰见这种事情,同一句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感觉就是不一样,甲说的我们听不进去,偏偏乙一说我们就觉得十分顺耳。眼下的女皇武则天也是,狄仁杰在她心目中的分量非他人可比,他的话自然也更有力量。所以狄仁杰一开口,武则天事实上已经听进了大半,可她嘴上还是不愿示弱:“此乃朕之家事,贤卿不必操心。”
狄仁杰寸步不让:“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哪一样不是陛下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本来一体,况且臣备位宰相,岂能不操这份心?”话说到这,狄仁杰索性亮出底牌,请求武皇召回流放房州的庐陵王李哲,以安天下人心。
随后,老臣王及善等人也都和狄仁杰同一口径,屡屡对武皇发出劝谏。武则天更是心烦意乱,内心的天平开始朝儿子这边倾斜。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某夜武则天忽然做了一个怪梦,次日便召狄仁杰,非常困惑地说:“朕梦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空中飞翔,后来却两翅皆折,再也飞不起来,这是何故?”
狄仁杰一听,心中窃喜,表面上却一本正经地答道:“武(鹉)者,陛下之姓;两翼,二子也。陛下起二子,则两翼振矣!”
武则天脸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若有所悟。
人老了就容易迷信,容易受神秘事物影响。对于这个怪诞的梦境,除了狄仁杰的解释,武则天自己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所以,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武则天彻底打消了立武家子弟为储君的念头。
狄仁杰一生中两度拜相,加起来的时间总共也才三年多,但却比武周一朝的任何一个宰相更让武则天尊重和信任。因为狄仁杰的人格魅力确实非一般人臣可比。综观狄仁杰宦海浮沉的一生,完全可以用儒家的理想人格“三达德”来概括,那就是——智、仁、勇。
“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面对酷吏的陷害善于权变,这就是智。始终坚守道德原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尤其珍爱百姓生命,这就是仁。身为刺史,为了维护百姓利益而不惜与宰相公然反目,这就是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