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老了,没啥用处了!”齐老太太感叹。
二女儿总是嫌她碍手碍脚,嫌她做的饭不好吃。女儿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她不去帮忙,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一般不舒服;去帮忙吧,又怕看女儿那嫌恶的眼光。老太太有些心神不宁,有些无措,坐在沙发上,右眼皮也不住地跳。
“这是怎么了?‘左眼跳财,右眼跳祸’,该不是有啥祸事了吧?”齐老太太胡思乱想。
她正想去看看女儿的饭做好了没有,电话铃突然响起。
“妈妈,妈妈,你们快、快来呀!涛涛,涛涛他不行、不行了!妈妈,你叫妹妹、妹夫都、都来,快,你们快呀!……”齐老太太拿起听筒,就听见大女儿齐霜莲在电话里哭喊。
二女儿齐雪莲在厨房里弄出很大声响,铲子在炒锅里面翻动并且敲击,抽油烟机嗡嗡叫。女婿恰好刚刚进门,正在脱外衣,换拖鞋。
“妈,谁的电话?我咋看您脸色不对?”
“你给你妹夫说,你给许强说……”老太太冲着电话里喊了两句,就把听筒递给了二女婿。老太太一下子瘫在沙发上。
“你叫救护车了没有?没有?好,好好,你等着,我们马上就来了。”
齐霜莲的妹夫许强将电话挂断,又急忙拨了120急救电话,告诉了大姨姐家的地址,就让妻子停止了做饭,两个人搀扶着老太太急急忙忙下楼。三个人打上出租车,许强就不停地催促师傅“开快些!开快些”!
等他们赶到齐霜莲家楼下时,医院的救护车都已经停在那里了。车顶上的警示灯转动着,警报器不断发出“呜儿呜儿呜儿”的叫声。很快,医院的救护人员就将齐霜莲九岁的儿子涛涛从楼上抬下来了。这时候,孩子已经双目紧闭,无声无息了。
救护车立即启动,风驰电掣地向医院疾驶而去。
等进了医院抢救室,医生用手试了试孩子的鼻息,翻开眼皮用手电筒照着看了看瞳孔,就摇了摇头。其它的抢救措施就没有必要了。
“大夫,大夫,你们救救孩子!他才刚刚九岁呀!”齐雪莲平时很喜欢这小外甥,她焦急地向医生哀求。
“你们总不能不抢救吧?救死扶伤是不是医生的职责?”许强有些着急,跟医生说话的口气有些冲。
“大夫,大夫,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儿子!求你们啦!”齐霜莲也涕泪交流,几乎要给医生下跪。
医院急救科的医生护士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他们不急不恼,也面无表情。
眼看孩子是没有救了。疼爱外孙的齐老太太几乎要休克过去,弄得医生护士又忙活了一阵子。
“大夫,能不能告诉我们,这孩子是怎么啦?”许强问医生。这时候,齐霜莲与老太太还抱着头哭,齐雪莲也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有可能是脑溢血。或者这孩子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再有一种可能,就是中毒了。”大夫不紧不慢地说。
“中毒?怎么知道是中毒?中了什么毒?”齐霜莲的妹妹、妹夫向大夫追问。
“那需要做尸体解剖,提取胃液化验。”
许强和齐雪莲想要与姐姐商量,看要不要给涛涛作解剖化验。齐霜莲哭着说:“孩子都没了,还要让他尸骨不全吗?”老太太也和齐霜莲是一样的意见。许强和齐雪莲就只好作罢。涛涛就被送到了医院的太平间。
“姐,您能不能说一说,涛涛是怎样发病的?”等齐霜莲心情稍稍平静了以后,齐雪莲试探地问姐姐。
“涛涛,放学回来还、还活蹦乱跳的。跟着我上市场、上市场买菜。买了烧鸡,还有香蕉,还有喜之郎果冻,都是、都是他爱吃的,好吃的。回来,他、他、他,他就喝了一杯冰镇的酸奶,吃了一根香蕉,等着吃、吃烧鸡。过了一会儿就喊叫肚子疼,头也疼。我就给你们打、打电话了。”齐霜莲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叙述了儿子涛涛死前的事情经过。
“香蕉是刚刚买的?”许强问。
“是、是的。”
“酸奶呢?”
“酸奶是单位发的、夏季防暑的、劳保。这几天天天喝呢。”
“涛涛喝了的酸奶杯子呢?”
“我、我也不知道,涛涛把那扔到哪里去、去了。”齐霜莲说话还是断断续续的。
“那,姐,你先好好休息。不要再难过了。我跟许强把家里的事情去安排一下,把孩子送到她爷爷奶奶那里去,再回来陪你,再安排把涛涛送走。”齐雪莲流着眼泪说。
齐霜莲点点头。她也没有抬起头看妹妹和妹夫。
“你们家就净出怪事儿!”回家路上,许强忍不住就和妻子继续议论大姨姐家发生的事情,“姐夫吧,回老家探亲,一去就杳无音信了!那么一个大男人活活的就丢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六七年了,也还是无声无息,你姐姐竟然也那么安然。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吗?现在倒好,一个孩子,九岁了,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说没了就没了!还莫名其妙,连是什么病也搞不清楚!要是我的孩子,我宁可让医生解剖,怎么也要弄清楚孩子的死因。老太太糊涂,你姐姐也不让,就这么甘心?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
“行啦行啦,你就别再哕唆啦!涛涛说没就没了,搁谁谁也受不了。你不心疼我姐姐,还乱发议论。你怎么回事你!”齐雪莲冲自己的丈夫发脾气。
“我就是不明白,我就是觉得蹊跷。你家的事情,你要是觉得我不该管,我就不管啦!”
“谁说让你不管?谁说让你不管?啊,我们家一出事情,你就不管啦?你还算不算我们齐家的女婿?你是怎么回事儿你!”
许强看齐雪莲真的急了,就又急忙让步:“谁说不管啦?我就是有些疑惑,你还不让我跟你说。那,我上哪儿说去?好好好,你说不让说,我就不说,这该行了吧?”
齐雪莲仍旧撅着嘴。想想活泼可爱的小外甥已经躺到医院的太平间了,齐雪莲还是禁不住泪水横流。
“你看看,这是啥?”回到家里,许强变戏法似的手里拿着一个盛酸奶的纸杯子。这是齐雪莲姐妹以及许强都在其中工作的企业给职工统一发放的夏季劳保的包装,大家都很熟悉。
“怎么?”
“这就是涛涛出事前喝的酸奶的包装。我把它找着啦。”
“你要干什么?”齐雪莲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第二天,齐霜莲的儿子就被送去火化了。事情办完之后,齐霜莲茶饭不思,卧床不起。齐老太太从二女儿家搬来,日夜陪伴着大女儿。
“霜莲,你要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还心慌呢。你怎么能好几天不吃饭?听妈的话,起来,喝点儿小米粥。”齐老太太坐在女儿床前絮叨,一碗粘稠的红豆小米粥在床头柜上冒着热气。
齐霜莲摇摇头。她的眼睛长时间盯着天花板,一眨也不眨。眼角溢出泪水,顺着脸颊流成一道道小溪。
“唉,不吃饭咋能成呢?”老太太叹息。
躺了三天之后,齐霜莲从床上爬起来了。
“妈,你还到雪莲那里去住吧。我没事的。我好了,明天我就上班去了。”
“雪莲人家两口子好好的,你就一个人……”老太太的意思是不想走,想继续陪伴大女儿。
“妈,我就想一个人待几天。妈我求您啦,妈您就到雪莲他们家住去吧。”到了晚上,齐霜莲又催促她的妈妈,说着说着,“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把老太太吓了一大跳。
“好好好,妈就去,妈明天一早就去雪莲家。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吃饭。不想做了就买着吃。楼下面那小吃店里,家常饭也做得好着呢。”齐老太太流着眼泪说。第二天一大早,她离开了大女儿的家。
老太太走了以后,齐霜莲真的也不再躺在床上了。她虽然表情凄然,神情恍惚,但是她开始吃饭了。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她也确实一个人待着。有时候望望天花板,有时候漫无目的地直视正前方,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天晚上,有一个人来到齐霜莲家。是个男人。他手里有齐霜莲家门的钥匙,他不用敲门就径直进来了。
“你出去!”齐霜莲对着那擅自闯入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同时涕泪交流,把那男人用劲往外推。
“半夜了,你声小点儿!邻居们听见了算怎么回事儿?”那男子声音低沉,但是很有威慑力。他反手关上门,将齐霜莲拉进客厅。这是一位高个子的英俊的干练的中年男人,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
“我恨死你啦!”齐霜莲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尖锐高亢,但是听起来仍然是咬牙切齿的。她一边喊,一边在那男人胸前、脖子和脸上又抓又抠。不一会儿,那男子脖子和脸上就有了几道血印子,手背也被抠烂了。起先,那男人直挺挺站着,任凭齐霜莲厮打而不回避,不躲闪。后来,他脸上慢慢流露出厌烦。
“行了!你让我明天怎么去上班,怎么去见人?”这男人终于抓住齐霜莲的双手,将她推到沙发上坐下。
“人都说,虎毒不食子。我,我却……”齐霜莲慢慢地浑身发软,瘫在沙发上了。她的眼泪仍然像断了线的珠子。
“好了,别哭了。苦难已经过去了,等待着你的,将是一辈子的、永远的、无穷无尽的幸福。你要相信我。”那男子将齐霜莲抱在怀里,给她擦拭泪水,甚至用舌头舔舐她脸上的泪痕。说话的声音也充满了柔情蜜意,很有磁力。
齐霜莲受不了这男人的温存,她立即变得温顺,像一只小羔羊,依偎在这男人的怀抱里。即使刚刚经历了大喜大悲,即使有利刃剜心般的失子之痛,她仍然响应这男人欢爱的欲求。在长时间的剧烈的冲撞和抓挠撕咬中,在极度的兴奋和欲死欲仙的过程中彻底地迷醉过去,进入一种梦境……
真像做梦一样。一开始就是梦。
那时候,齐霜莲刚刚结婚生子时间不长,只是一家小小印刷厂的排字工人。那时候的印刷技术还在活字排版的阶段,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铅字,要一个一个用手工将它们排放到合适的位置,组成符合文法,能表情达意的句子、段落和文章。齐霜莲常常为自己仅有的初中文化程度而感到自卑,常常为在工作中难以胜任而感到苦恼。但是,齐霜莲也有她自己的优势和长处,那就是天生丽质。西域历史上就是多民族杂居的地方。
这个城市附近有一处遗址,甚至能够证明古罗马帝国的一支部队在当地被困。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罗马将士就在这里生存下来,繁衍子嗣,以至于被当地人种同化,造就了无数混血后代。齐霜莲他们家弄不清楚跟欧洲血统或者某个异族血统有无瓜葛,但是她自己长得个子高挑,摇曳多姿,皮肤白皙,头发微黄,眼睛闪放异彩,整个是一位特色明显而又完美无缺的美人。走在街上,是能让除了瞎子之外所有成年男子一律晕倒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被众多的男人瞩目,并且容易招惹是非,其实是并不奇怪的。那印刷厂的小厂长近水楼台先得月,仅用几顿美味佳肴就骗得齐霜莲跟他上了床。然后,那小厂长就把齐霜莲当作招牌和饰物,凡有社交活动一律携带在身边。
那一次,小印刷厂的上级主管单位举办联谊活动。领导指示小厂长带上所有的漂亮女工,陪领导们唱歌跳舞。那时候的齐霜莲虽然已经结婚了,但是仍然像个心无芥蒂的小姑娘。谁约她跳舞,她都乐于相应。舞步轻捷灵活,脸上的笑容又灿烂又有几分梨花带露般的羞涩,让所有带她步入舞池的男士都感到轻松愉悦。那天是集体聚餐之后去的,在场的最高首长是单位的第二把手——常务副经理柳望捷。于是,在场的第一美人齐霜莲就最先被介绍给柳副经理作舞伴。第一次跟一位处长跳舞,齐霜莲又兴奋又羞涩。齐霜莲的父亲是一位老工人,她家从农村搬进城里时间并不长。在乡下长大的齐霜莲普通话还说不好,一开口就有浓浓的乡音出来。在这个大家都讲普通话的工业城市,这也是一种缺陷,所以齐霜莲到了公众场合总是尽量少说话,总是用灿烂的笑容与他人交流。进了城当了工人的齐霜莲已经弄明白了处长就相当于县长。而县长在乡下人眼里,那就是高高在上的县太爷,是管着辽阔地域里数十万人口的大官。所以,跟处长跳舞,她确实还有些紧张。尽管开始的时候舞步有些忸怩拘谨,但是柳望捷总是给她欣赏和鼓励的目光,而且说她长得很像他的妹妹,让她把他就当作是哥哥。柳望捷认齐霜莲作妹妹,齐霜莲有些受宠若惊。况且,柳望捷也长得一表人才,舞步熟练流畅,神态可亲可敬。跳完两支曲子,齐霜莲巴不得一直跟他跳下去。这两个人跳得两情相悦,别人就不好再“第三者插足”了。毕竟柳望捷是在场的最高领导。跳到后来,齐霜莲感觉到柳望捷放在她后背上的手有些不老实。总是在动,隔着薄薄的一层丝质连衣裙在抚摸她的肌肤。开始时,她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后来慢慢习惯了,反倒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
他们就一直跳啊跳。柳望捷觉得同事、下级看着他和齐霜莲跳舞的目光有些艳羡,有些嫉妒,甚至有些仇恨了。这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用心感悟到的。于是他对齐霜莲说,你跟他们跳吧,我累了,歇一会儿。完了以后我送你回家。他最后的这一句话让齐霜莲心跳加速,脸也红了。幸好灯光暗淡,脸红别人是看不见的。
这种集体的娱乐活动,单位领导一般也不用车子,同事们骑自行车的居多。舞会散场之后,大家相互道别,也就纷纷骑车驶入桔黄色路灯下淡淡的夜色中。
“啊呀,小齐你家是最远的。怎么办?你别骑车子了,打个‘的’,把车子放上。”印刷厂的小厂长整个晚会没摊上和齐霜莲跳一支曲子,散场以后赶忙过来关照漂亮的女部下。
“没事儿的。有路灯呢,不黑。我骑车子习惯了。”齐霜莲说。
“就是快到你家的那一段,就剩你一人了。要不骑车也行,那一段路我送你。”小厂长说。
“走吧走吧走吧。”别的同事说。
“最高首长”柳望捷出了场地以后也朝这边望着。他自己打了一辆“的”,开走了。
“你们谁也别送我了。看看这路灯多亮。我就一个人走,也不远了。”与小厂长他们要分路时,齐霜莲谢绝了要送她的人。小厂长当着同事们的面也不好坚持。于是大家道别。
齐霜莲抑制不住兴奋,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小声哼着《敖包相会》——这是她今天晚上除了跳舞唯一演唱过的一支歌,是柳望捷和她一起唱的。
他的身后不远处,有一辆出租车跟着。
“小齐,上车吧。”车子在齐霜莲跟前停下,柳望捷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是你?”齐霜莲十分意外,“不用了。不远,我骑车就行啦。”
“把你带上,也基本不绕路。快,自行车让师傅给你放到车里。”柳望捷的口气不容商量。
不由齐霜莲不上车。坐到车里,她的脸庞又变成胭脂一般的红,但是无人能看得清。柳望捷仍然坐在与司机并排的前座上,也不回头望齐霜莲。光是说“你告诉师傅怎样走”,语气也听不出一点点热情。尽管这样,齐霜莲还是感到心里很温暖。
车子开到齐霜莲家楼下,柳望捷付了车费,让出租车开走了。
“您不坐车了?”
“我才知道,你家离我住的地方这样近!我一会走回去就行。”
“谢谢你,柳经理。”齐霜莲由衷道谢,“我们家小李在家呢,夜深了。要不然请您上去坐坐。他倒班呢,有时候晚上也不在家。”最后的一句话有些多余,齐霜莲也不知道她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
“好好好。我看着你上楼,我就走了。”柳望捷说,“握个手吧?”
齐霜莲只好伸出手去让他握了握。她感觉,柳望捷握她的手力量适中,很礼貌,只是时间长一些。当柳望捷放开她的手时,她自己倒是有些不舍。她走进楼道,还回过头向柳望捷挥挥手。上了楼,进了家门,她急忙来到阳台上,看见柳望捷才刚刚转身走去。
身边的丈夫李宝听见齐霜莲回来,睡眼朦胧地说,“你回来啦?”然后就又呼呼大睡。
“这个柳经理真怪。”齐霜莲却兴奋得睡不着,躺到被窝里还在回味今天晚上的经历。柳望捷初次邂逅,留给她的印象是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