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变化确实很大。粗黑苍老的柿子树已寥寥无几,代之的是满地的苹果树。农民留足能够收获口粮和保证交给国家公购粮的土地(再后来有的人家就干脆把地都栽了果树,国家征收农林特产税。农业税不再仅收粮食。再再后来,苹果也因为产量太大而导致销路不畅),其余土地几乎全部都栽植了苹果。家家一个园,树叶嫩绿,硕果累累。地上还套种着西瓜、花生、蚕豆、红薯、向日葵、中药材等。乡亲们人人脸上挂着笑,听他们一说,果园里遍地是钱,从树梢到地下,收获是立体的。他们面对着苹果树,像面对着摇钱树一样陶醉。小孩子们也在果园内外穿梭嬉戏,我发现黑车轴般的脖子也变白了。姑娘小伙打扮入时,发型很有讲究的大有人在。不仅钱多了,也能看出审美层次和生活意趣的提高。我这才头一回意识到,厚厚的黄土层不能光看作是贫瘠的象征,它也正是富裕和文明赖以生长的基础。
“怎么样?”我问航。我很兴奋。
“挺棒的。”航说,“我有了新的印象:黄土层厚,苹果树旺,满山遍野全是绿色的希望。”
我很兴奋。
但我很快就看到了家乡的另一面。
我在杨村小学时教过的一个学生硬拉我到他家去做客。这小子乳名叫作笨,但脑袋瓜子并不笨。上小学时就是个调皮大王。那次荡小船害得萱落水,他就是主谋。我对他没少操心,甚至也没少揍他,他对我的印象却挺深挺好。这几年他又种苹果又贩苹果挣了不少钱,家里修起了两层楼。
笨的家里很热闹。一楼中间的厅里摆着一张麻将桌,搓的、看的、坐的、站的、抽烟的、聊天的,还有什么也不干的。青年、中年,还有老年,总共有近二十个人。
我随意地看了一眼。桌上有钱,显然是在赌。
“不大。三毛五毛的,玩呢,下雨天没事干呗。”笨告诉我。这天外面下着小雨。
哗啦啦的洗牌声。
“春!”
“春哥!”
“春老师!”
多数人都认识我,纷纷起身打招呼。
我在这伙人里看到了满额沟壑的喜。他坐在最里层,四方桌他占据一方,显然他是搓麻将的。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抽劲儿忒大的黑卷烟,又粗又黑的烟棒儿斜叼在嘴角,吸得很贪婪,吐得很粗野。本不美观的尊容又添了黑黄的牙和血红的眼,像一头怪兽。我感觉是喜也不是喜。
喜站起身来朝我打招呼:“春,你来搓一把。”
真已不是往日老实巴交、一脸傻笑,压塌板凳、抽劣质烟只知“加课”只知要儿子的喜了。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力。
笨领我上了二楼。
左面一间屋是笨家的客厅。也是沙发、茶几、彩电、电风扇什么的,不比城里人差。只是并排贴着“吉庆有余(鱼)”的年画和女电影明星的玉照,有点儿土洋结合、不伦不类。
“你家开赌场呢。”我有点戏谑的意思。
“不敢,老师您过奖了。不是赌场,是娱乐场。这些人没戏、没电影、没书、没报纸,有的也没文化,也不能像你们城里人跳舞唱卡拉OK、泡咖啡厅,电视节目也太单调,适合农村人口味的更少,只有一两个频道能看清,晚上有白天还没有,你让他们干啥去?我不过赔点儿茶叶、卷烟,还有那副破麻将,图个热闹,图个好人缘。谁在我这儿也不敢大赌,白天玩,一般晚上不玩,纯粹娱乐。村干部有时也来凑热闹,治安联防队也从来不过问。不过咱们村也有真赌的。”接着他就给我讲起了喜。
喜家的苹果园挂果早,去年的收入不下三万元。卖完苹果,种上小麦,地里也就没活儿干了。喜往麻将场子跑过几趟就染上了赌瘾。他智商不高,脾气又死犟,输了不服输,还老想翻本儿,结果越输越多、越陷越深。人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送”,意思是在麻将桌上老给人送钱。村上那几个真正的赌徒都爱和他玩,因为一上桌子他准输。结果一冬天输掉了大约两万,被治安联防队抓过几次,连交罚款带打点人情,去年他家苹果园的收入就几乎全让他断送了。喜的爹我们村的副支书为此气得吐血。
我很吃惊。过去也听说赌博害人,我没有亲身感受。听了喜的故事,我才知道把赌博列入社会丑恶现象,与贩毒吸毒、卖淫嫖娼、制黄贩黄以及拐卖妇女儿童等相提并论,是十分正确的。我想喜真是糊涂,真是愚蠢,真是王八蛋,真是角猪,真是该揍,真是该杀,真是亏了他爹他娘,更是亏了萱。
“萱不管他吗?”我问。
“这件事也怪我们萱老师。”笨接着给我讲,“她一直不喜欢岚岚她爹。自从三年前生了那个儿子,叫学校除名了以后,她就更把喜恨得不成。听别人说,晚上死活不跟喜在一个炕上睡,脸上经常阴着。喜上赌场她知道了也不管,她倒落得个清净。喜几次被关起来,都是喜他妈踮着小脚去送衣服送饭。萱老师不去看他,还咬牙切齿地说他丢人。”
“您想,一个男人家没人给好脸,黑了又不叫上炕,能不胡来?”笨评论说。
“那,萱现在干啥呢?”
“萱老师的心思都用到娃身上去了。您知道岚岚吧?都上初中了,灵得很,学习一直是尖子。年年拿奖,就是不爱说话,像她爹。那个男娃经常有病,大概是萱老师怀他时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娃体弱。萱老师为他也没少操心,看病请医生也不叫喜管,她一个人跑前跑后的。”
笨的叙述又勾起我对萱的记忆。我想萱真可怜,萱也真不容易。不知道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我同情萱的不幸,也庆幸萱坚持了下来。
我想我抽空还是要去看看萱。
“老师您要是买家电、买房子缺钱什么的,您就给我吭一声,我现在有钱。您把我没教成大学生,但是教给了我做好人,我记着您呢!”笨说。
笨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我暂时也还不需要借他的钱。
第二天,我和航带着孩子准备上县城去一趟,看看调到县政协工作的我的一位老师,顺便也让儿子领略一下家乡县城的风光。
我们村每天有一趟个体运输的班车开往县城。临近的村子也有不少人来乘车,很挤(时间再往后推几年,上县城的班车就很多了,车主们往往为抢乘客而不择手段)。妈让弟弟去帮我们挤车占座位,我反对,但航很支持。
等上了车坐定,我才发现萱也从车门挤了上来。
萱比过去显得粗壮了许多,脸色不错,但皮肤很粗糙。她的衣着放到这个车厢里,也很和谐,不像我们一家三口那样引人注目。抱着一个孩子,让人觉得她是个地道的村妇。
她看见了我们一家。我坐在过道边上,急忙站起来想让她坐。
萱的眼神不很复杂,但我读不懂。再没有过去我熟悉的那种柔和,更没有心心相通的人之间那种交融和会意。而有的是足够的漠然,像陌路相逢的人一般。
我让她坐,她说“不啦”。那声音也吓了我一跳,粗涩,生硬,响度太大。她指了指后面,后面也有她娘家弟弟给她占座位。她走过去了。我看见了趴在她肩上的孩子的脸,活脱脱一个未来的喜。小眼,嘴有些突,额上有密密的抬头纹。也很瘦,一脸病态。
航一直看着我与萱邂逅。我发现她也一脸的惊讶。我们无言地坐下了。
车开了,我的内心很不平静。
让我设计一千种与萱相见的情景,也绝不会像今天真实地发生的那样!
生活真可怕,生活会制造陌生。
时间真可怕,时间会制造淡漠。
人生真可怕,人生会变幻莫测。
世界真可怕,世界会一片漆黑。
这是我当时真实的感受。
我回头看看车厢后面,萱脸上一片漠然。
她心里难道也真的无波无澜?
我扭头看看身边的妻儿,航一脸热情,恺对车窗外的青禾绿树很感兴趣。
于是,我想人生就是这样,世界就是这样。一切能出现的都会出现,一切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没有什么奇怪的,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一切都要看得淡想得通。
我释然如故。
我大悟大彻。
我亲了亲儿子的脸,揽了揽妻子的腰。
我想我从现在起就应当忘却萱。
车到县城了。
我仍在车门口等萱下车。
“你是要?”我问她。
“给娃看病。”
“要不要我——”
“不啦。”
她仍是一脸漠然,眼睛不冒火花,不表情达意,好像不是心灵的窗户。
她离我远去。
我怅然若失。
航也发愣。
恺起劲拽着我们要走。
看着萱朝县医院方向而去的背影,我想,我心目中的那萱是没有了。
没有了。
公共汽车,是“那不名的港口”?
我和航以及恺在县城玩得很开心。
又过了大半年之后,在省城一家医院里,我又见到了萱。萱的弟弟来找我,满头大汗,神色慌张,急不择言:“春哥,春老师,您去救救我姐吧!您是乡亲,是我老师,差点儿还是我姐夫!我姐不行了,您去找找熟人,叫医生快救救我姐的命吧,我求您啦!”
我知道萱大事不好,急忙随她的弟弟而去。
还是怨喜。去年苹果又丰收了。他表示改邪归正,不再赌博。要在外面多跑一跑,学着做生意赚钱,把牌桌上的损失补回来。他爹主张让他开小四轮拖拉机,搞运输,挣几个算几个,别让已经买回来一年多了的拖拉机老是趴着不动,锈成了一堆废铁。他不听,他说要买个摩托车,跑得快,钱财也就来得快。他说广告上说了,有多少个黑箭牌摩托,就有多少个动人的故事。他爹劝不下他,萱也不管他。他就真买了一辆黑箭牌摩托,黑得耀眼黑得刺目。学开了不几天,又花钱走门子买了驾驶执照,这就开始在路上跑了。
要命的是他们那宝贝儿子又病了,高烧不退。乡下医生表示无力救治。喜主张用摩托车带萱母子上县城就医,萱慌乱中也就答应了,也就错了,也就错得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去县城的路上要下一道长达三四华里的大坡。喜的摩托车失控放了飞车,迎面撞上了一辆上行的大卡车。喜和孩子当场毙命。如果将岚岚忽略不计,副支书家就算是真的断了根。唯萱造化大,浑身是伤,多处骨折。呼吸和心跳总还没有停,县医院说大脑严重挫伤,他们治不了啦,请赶快转院。这样,萱他弟以及副支书,还有乡邻亲戚若干就将萱弄到省城来了。大医院门难进、脸难看,萱她弟就找我来了。
我想我责无旁贷,理应帮助萱。我动员了我的老岳父即航的爸、恺的外爷,以及我们杂志的主编、副主编,一齐跑门子、一齐找熟人,总算将萱送进了省上一家最有名气的医院。萱她弟以及副支书谢这个、谢那个。我说别谢了,别谢了,能治好萱的病比谢谁都重要。
萱真惨。
她浑身上下缠满了纱布,到处血迹斑斑。唯脸上没包没裹,但也青一块、紫一块,惨不忍睹。双目紧闭,无声无息,吉凶难卜。
我们一家去看她。岚岚也被人送来了。那孩子已长成半大人,她一举一动总让我觉得熟悉,觉得眼热,仿佛是萱的影子在晃动。在病房里,岚岚不敢大声哭,伏在她妈床边,泪如泉涌,抽咽得全身颤抖,让人觉得床也在抖,房子也在抖。单薄的身姿清秀,悲凄的小脸让人悲怜。航看这孩子哭得悲伤,自己也陪着垂泪,而后将岚岚紧紧搂在怀里。恺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看萱,又看看航,一双小手把我的手抓得死死的。
我看着萱也想起了过去的一幕幕。我忘却萱的一切缺点,一切不足,我只记得萱柔弱,萱善良,萱聪慧,萱美丽。萱是好少女、好教师、好媳妇、好妈妈。总而言之是好人。我想“好人多遭难”这些农村人常说的话都很灵验。萱这辈子要把悲剧演到底,大概是我嘴太损。我真该死。萱会好的,岚岚会有一个健康的妈妈。要不然,这老天爷就太不公道了。
我帮着萱她弟、喜他爹将他们从老家带来的上好的大苹果一筐一筐送到院长、科主任、主治大夫家里。我说多谢了,拜托了。求救她一命,我感激不尽,她的全家也感激不尽。副支书老泪纵横,萱她弟也直说好话,院长、科主任、主治大夫都连连答应,一定尽力,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我想剩下的事情就看萱的命运了。
过了几天,有结论了:植物人。
也就是说,萱从今以后,就成了不说不笑、不哭不叫、不吵不闹、不争不要、不情不欲、不喜不恼、不冷不热、不饥不饱、不动不跑,是不死不活、活着不如死了的人了。
“还有恢复的可能吗?”我问。
医生轻摇其头。许久又说:“也许……”我想这是同情,是安慰,是废话。
奈何?
“萱草忘忧”。我想我这位叫作萱的朋友,这下可真是彻底忘忧,永久忘忧。这辈子恐怕再也无愁无苦、无虑无忧了。
(初稿于一九九二年,修改于一九九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