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珊知道，这种情况，是最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她记得自己有一次放假回家，看见妈妈在帮爸爸整理领带，爸爸转过身去的时候，她分明看见妈妈从他背上捻去一根很长的头发。她和妈妈都是不到肩的短发，显然，这头发的主人另有其人。陈珊以为，以妈妈那种刚烈的脾气，一定会质问出个所以然来，那时她都屏住呼吸，准备面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可是没有。妈妈像以前一样，脸上没有任何细微情绪的起伏，她把头发捏在掌心里，一如既往地责怪到：“你看看，前几天才买的西装，后背又被你弄得那么脏！”
直到爸爸出门后，妈妈仍像往常一样整理家务，外出买菜，张罗午饭。一副骇人的风平浪静。
这一直是陈珊的一个心结。她想过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妈妈这么做事为了维系这个完整的家庭，为了女儿的未来，为的是给爸爸一个悔改的机会。但是这些理由在陈珊看来全部都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因为人做一件事，如果出发点不是自身，那么说法再怎么冠冕堂皇，都是废话。都是这些个傻女人一厢情愿的自我麻醉。
后来偶然间，陈珊在八卦杂志上看见一个四十多岁仍然风韵犹在的女明星，杂志上说她的男友屡次出轨，伤了她一回又一回，只是她永远都会原谅他。女明星在演艺圈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肯定不傻，她一向理智，也不是那种因爱而盲目疯狂的人。她只是实在。她说：“我的伴侣，有资格犯这样的错。”
她的屡次原谅不是为了能让他回心转意，她只不过是在坚守内心中最初的那份爱情。也许你会觉得有那么些好笑和不可理解，但为了爱，四十岁的女人依旧会拿出十几岁时的心境，去粉身碎骨，去伤痕累累。
所以也不去揭穿你拙劣的谎言了，它们早在你说出口的瞬间就不攻自破了，就让我活在幸福的假象里吧，这样会比较轻松。
想是这么想，但有时候你不去面对真相，你身边的人也会帮助你面对，他们乐此不疲，添油加醋，以为在帮你伸张正义，其实是在拉扯着你让你认清连自己都想要掩饰的现实。
“陈珊，你怎么在这儿，不和方天在一起啊？中午我才在火车站看见他啊，今天好像是他们家人过来看他吧，来了不少人呢，爷爷奶奶好像都来了……”
朋友无意间的话语让一切水落石出。生活就是这样，根本没必要像电视剧里那样在路口转角偶然相遇，然后才措手不及地揭露谎言。世界很小的，一个圈子里也就那么些人，你说你能藏住什么秘密。
陈珊能够想象出来，在某家饭店的包厢里，围绕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方天和自己的家人说着自己最近的情况，笑容都开到眼角和鼻翼，蒸腾出的暖和的白色雾气里，是一片安详融洽的氛围。而按方天的性格，对于生活中的好坏基本上是报喜不报忧的。
新学校挺好的，我挺习惯的，虽然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我有认真学习，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我也有按时吃放，你们要相信我，我长大了。
我没谈女朋友的。奶奶你们想哪去了。
方天和陈珊说过他的家庭，她知道他是独子，从小就受尽家人的疼爱，他奶奶更是把这个宝贝孙子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生长在这么一个保守的家庭，对于恋情有所隐瞒是很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很明智的举措。更何况这个女朋友还要比自己年长三岁。说出来的话一定会在家里引起不必要的风波。家人坐火车颠簸那么远来看自己，怎么能说这种不和谐的话题毁了气氛呢？
我觉得需要时间，他们才能接受你。所以我对你有所隐瞒，这也是为了我们以后着想。我是因为看重你我才这么做的。
陈珊暗自在心里都为方天排演好了隐瞒自己的借口。果然是天衣无缝，毫无挑剔，轻易就能让人信服的说辞。其实方天并不是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至少他在这件事上就做得很成熟。
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心里还像是有着细细密密的昆虫在一寸寸噬咬，倒不是致命的痛苦，但能把所有的感官拉扯着疼起来。
这回再看那部韩国电影，自己应该可以哭得比女主角还要撕心裂肺了吧。
以为谈了也有好几场恋爱，经历过的辛酸和背叛也不少，比这种欺骗程度更深的伤害都挺了过来。多大一点事啊，感情不就是欺骗和被欺骗，控制和被控制组成的吗？牙疼不能忍，也不至于要了命。明明这些恋爱中的道理和规则陈珊比谁都懂得，可为什么在之后接到方天由于心虚而打过来的一个慰问电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吸了下鼻子，红了眼眶呢。
“你中午在教室写论文，那饭吃了吗？”陈珊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颤抖。
“我在楼下的小卖部买面包吃的。”
“你是傻的吗？动不动就吃那些没有营养的东西……”陈珊一边用纸巾擦着眼角的泪水，一边溺爱又轻松地开着玩笑。
傻瓜，你就不能编一些好一点的理由来说服我吗？
（没在开始的那一刻结束，这就是我们最大的错误）
方天知道他和陈珊之间出了问题。他不知道的是，问题远比他想象得要严重许多。
他们去电影院看电影，这部新上映的影片主角是个刚出道的年轻的女孩，她凭这部处女座揽下了许多奖项，一举成名，这么年轻，取得的成就让很多前辈都望尘莫及。
在进场之间，他和陈珊站在影院的大厅里看影片的宣传。宣传片里，女孩基本上素面朝天，毫无遮掩得绽放笑容。
女孩谈及电影的拍摄过程：“我在电影里都不怎么化妆的，因为导演想要的就是一种年轻纯净的感觉，所以很多场我都没有太多化妆。”
谈到演绎界的前辈，女孩说：“××和××都是我很敬佩的演员。我都是看着他们的影片长大的，那时我还很小的。”
宣传片还没放完，陈珊就不知怎的，捂着脸哭起来。虽然是悲情片，但是毕竟电影连开始都没开始啊。
进场之后，她更是从头哭到尾，不仅高潮的时候哭，之前平淡的铺垫也哭，无关痛痒的叙述也哭，导演特意穿插的一些搞笑情节也能让她哭。
因为是早场电影，又是小厅，电影院里坐的人也不是很多。很多人都莫名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个从开场起，就哭得支离破碎的女孩。
白色银幕的冷光打在陈珊的脸庞上，她的眼泪像是有了生命，自己就能不断地生长。它们花了眼影，湿了鼻翼，掉到嘴里，滑过颈脖，一片片地打到衣襟上。她也不去擦它，就让它那么流着。
方天被这样的陈珊弄得一副措手不及，他只能把她揽在怀里，抚摸她的前额，好像这样就能抚平那些因为哭泣而起伏的皱纹。
他听见怀里的人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不完整的句子：“你看啊……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好像连十八岁都没有呢……”
“她笑得多好看啊……干净得就像张白纸……”
电影结尾。全场的照明灯亮起。陈珊也终于止住了泪水。
她想起了女主角最后死去的结局，然后用力地抓住方天的手，恍惚地说：“她能够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死掉，其实也是幸福的。”
走出电影院，接下来的一整天，方天都跟在陈珊后面一段距离的地方，他知道陈珊心情不好，就不去打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游人稀少的公园、空旷的体育场。走过白天和午后，然后迎来黄昏和没有星辰的夜晚。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经过这个城市最长的大桥的第一个路灯时，陈珊终于转过身。
桥下的江面起伏着黑色的水纹，游轮漫不经心地划过江面，划破倒映下来的霓虹。很多车辆在他们旁边一闪而过。这是个多么适合说再见的夜晚。
“方天，你不要跟着我了，你回去吧。”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方天不知道为什么，整整一天，陈珊都恍恍惚惚的，像走在云端上一般。不是哭得残破不堪，就是一副空洞茫然的模样。
“方天，你走吧，以后也别来找我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因为想找个人爱就找到你，我不能这么对你。你这么年轻，我今年大学就要毕业了，我们在一起也走不了几天。”
“我知道这些话说得有些晚，你完全可以恨我，但我必须要和你说，你的女朋友，应该是像电影里的那种对爱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而不是我这种爱了好几回后，懂得猜忌，有了心计又欲求不满的人。我除了像李嘉园榨干我的青春一样，把你弄得伤痕累累之外，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已经不能像十七岁那样去爱你了。我生命里的温暖就那么多，全部都给了以前遇到的人，到你这里，我除了一副冷漠无比还奢望别人爱的硬心肠，真的不剩下什么了。”
所以，你就恨我，离开我，然后自己把伤口复原，再去爱别人吧。
你快逃吧。在你看到我的贪得无厌之前，在我用冷漠把你的热情冰封之前，用患得患失的恐慌折磨你的忍耐之前。在我用嫉妒猜疑空耗你的岁月之前。在我让你意识到我根本就不爱你，我只是想要一份爱情之前。在你看清我只不过想用你的青春点燃我苟延残喘的爱情之前。
在不再爱我之前。
在我把把你变成另一个硬心肠的我之前。
求你了，快逃吧。
（我不演了）
很多时候，你把结局想得理所当然，是因为你以为这场戏只有你一个人在演。
那个没有星辰只有霓虹的寻常夜晚，方天就站在陈珊的对面，听着她真挚的坦白。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
“陈珊，别说了。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他走上前去，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刘海。手指感受到她额头下的每一根静脉都在颤抖。
“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有件事我一直在瞒着你。”陈珊看见方天眼神里从未有过的决心，坦白一切的决心。
“其实我和魏欣然是高中的同学。她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才填的这个学校。那时她和我说，方天，你必须和我在一起，因为我为你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她是铁了心的认真，我那时对爱什么的一无所知。我只想摆脱她。她的坚决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坚持，于是我和她说狠话，对她表现得十分冷漠，无视她的存在。但是这些都没有用。”
“直到我和她说，我不可能和她在一起，因为我喜欢上了你们系的一个学姐。虽然那个学姐有男朋友了，但是即使这样，我和你还是没可能。”
听到这里，陈珊忽然觉得有一阵风刹那穿过她灵魂空旷的广场。尘埃散尽，真相终于出来了。
原来自己才是最初的受害者。
方天拿喜欢她当作幌子，告诉魏欣然，这就是我不爱你的原因。
但方天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女孩，对于这份爱情抱着的是种赌徒心理，她以为自己这么输下去，输到最后肯定会赢。可是你却硬塞给她一个那么恐怖的理由，你把她毁得太彻底了。所以她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你不给她幸福，她就带着恨去毁了别人的幸福。她像追求你一样去追求李嘉园，她从未和陈珊有过任何交集，就已经把她恨之入骨。也许多年后魏欣然会幡然醒悟，觉得自己当初的举动很不成熟。但在当下，她是无所顾忌的，反正年轻有的是资本去挥霍。
“陈珊你知道吗，那之后我在街上看见魏欣然和李嘉园在一起。她笑着和我打招呼，一脸欢快地把李嘉园介绍给我，告诉我这是她的男朋友。那时我才发现，她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笑得和以前一样毫不掩饰，但她已经不是她了。而这个全新的冷漠的人，是我一手造成的。就算她邪恶，不择手段，根本就不把爱情当回事，学会了一副硬心肠，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觉得很可怕，原来人可以这么轻易就改变。”
“我最害怕的，就是冷漠的人。我不能让你和她一样，变成那么冷漠的人。”
陈珊听着，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发现这一切简直就是场可笑的闹剧。比三流小说还要低俗。比晚八点的偶像剧还要狗血。
她带着自以为是的罪恶感，觉得自己对爱情是多么不诚恳，甚至她最后都顿悟了，决定了，告诉自己决不能毁了这个年轻的孩子，她愿意放弃已经生根的付出，不再给自己往后任何伤害他的机会。
却不知道，方天对她根本就不是动了真心实意，他只是觉得他必须为陈珊的痛苦有所承担。他想要用善意来弥补良心的不安，就像因为与生俱来的原罪而广布善恩的教徒。他只是为了每天晚上能睡一个安稳的觉，不用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因为愧疚而得不到解脱。
曾经，陈珊自以为是地沉浸在自己制造出的伤感之中，为这场自导自演的感情剧流干了眼泪，现在环顾四周，才发现她是整个剧场唯一的观众。因为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剧场里，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无可替代的主角。
李嘉园是惊鸿一瞥的影子。魏欣然不过是为了推动情节的铺垫。方天也只是友情客串。而陈珊知道，她也只是他们生命南柯一梦的路过。落幕之后，大家都要面对自己逃无可逃的生活。谁也救不了谁。唯有罪恶感将永垂不朽。
后来，陈珊已经听不清对面的方天在说着些什么。他的声音变得空洞而微弱。他是在倾诉自己的愧疚，还是在告诉她其实他已经爱上了她，或是说都忘掉这些，让我们重新开始吧。然而这些话语都已经不重要了。它们被江风吹成破碎的涟漪，沉到看不见的河水里。
这个故事远比陈珊想象的要复杂，未来的情节只可能更加曲折，他们四个人一起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能变成一部起伏跌宕的连续剧。能够想象出来的，只要命运再加上些偶然和荒诞的调剂，就会有更多的纠缠、背叛、占有、撕裂以及更多以爱之名的报复。只要愿意，她可以一直这么下去，用混乱缤纷她的人生。
但她已经不想再去演了。
还是提前退场吧。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青春去挥霍了。
让她像那个电影里的年轻女孩一样，在真正的故事开始之前，就死在这场盛大的闹剧里吧。
陈珊移开方天放在自己额头上干净修长的手指，尽量不去看他眼神里压抑的悔恨与悲伤。
在这个人工搭建的彩虹型的桥面上，苍白的灯光没有生命，人们面色如纸，涌向桥的另一头。江岸两边巨大的广告牌，心猿意马得如星辰般闪亮，光芒让真正的星宿都无地自容。
夜晚只会更加明亮而无法再坠入深沉的黑暗。晚风懒洋洋地在人们年轻的脸上刻下又一道皱纹。
陈珊看见前方大桥两侧整齐的灯光，她知道它们正庄重地等着自己逐一的检阅，直到把她引向最后一盏早已熄灭的渔船灯火。
她转身离开，早已听不见身后方天的呼唤。他们两个人已经一个戏里，一个戏外，她自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远方的月亮升得更高了。她知道她该沿着这一路辉煌，重新出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