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人归根到底还是人。
人成为人真是人的不幸，这个物种既不能像兽那般自在，又不能像神那样自为，结果是不人不兽，不人不神。
人的语言是一串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反反复复、颠颠倒倒、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而且杂乱无章的音符。某夜一哲人谛听此声音良久，前前后后全是呻吟。
妹妹，苦楝树开花了季节的序列会颠倒吗
A、妹妹，认识你是深夜那个寒冷的季节
我刚刚蒙上灰垢的脸庞猛然触觉到你阴冷的
目光
那个冬夜妈妈忘了生火
我哆哆嗦嗦地撞进你的房间
冬夜的冷风将所有的声音埋没
连同我的你的喘息
鸱鸮的沉鸣那么遥远
我的年轻的脸给烫了一下
远山滚动着一阵回声
你是从哪里来的噢，妹妹
我怎么就没有认识你呢
那一夜满世界都是噼噼啪啪的火响空洞地
燃烧
你的愤怒使我看到你独立的身影
让我想想你到底从何而来
从何时而来
妈妈的胸膛在遥远的地方凝成
静穆的星体
B、这个河滩是我的也是你的
河滩的石头筑起满天的星座
随便捡一片树叶
那样自信地载起博大而美丽的童年的天空
起航吧，你的目光连同我的目光追逐遥远
歌声是从很远的地方落下来的
雨后的山坡白蘑菇红蘑菇一大片一大片
篮子已经装不下了，是吗
而目光还在林间草丛叮叮当当地摇响
回来的路巳找不到
那么，安宿在那个遥远的小木屋吧
飘银须的老人身边没有狼嗥
有河滩有山坡的时候没有你没有我
有了你有了我便再没有河滩没有山坡
雨珠滴哒垂落了千年万年
我们是雨线上毗邻的雨点
C、你的雨珠晶莹而安详地涉过阳光
忽然泛滥起阴郁的光芒
你是从黑夜来的，妈妈也是从黑夜来的
从灵魂到骨肉都带着黑夜的特质
阳光下你看到自己的影子是吗
你的影子这样孤独且投向那永恒的平静
你这样宁静，忽然惨烈地一笑
你的笑声使正午的阳光哆嗦
又复归于宁静，寂寂无声
明净的肌肤弥漫着夜的温柔
你的步子那样从容
忽然，一个剧烈的手势在夜里如闪电
周围所有的树林都为你颤抖
然后又是那样从容地走哦走哦
妹妹，你要去哪儿呢
会有一只夜游的蝙蝠为你指路吗
D、你怎样走过那个酷热的正午呢
你那样小心地把星星孕育在胸膛
连我也没有偷看到半缕光芒
忽然豪迈地敞开，刹那
照耀一个陌生的男人通体透亮
那个男人丢下一句100℃的话
你便看到秋天矗立在路边
路上已经结满冰了
星光拓出的小溪将搁浅的破船送走
那么你夜夜等待的那片帆影
还会回吗？冬季就在前头
苦楝树开花了，夜里
一场温热的雨和去年一样淅淅沥沥
去年的雨打湿了今年的花蕊
日子那样长啊
季节的序列会颠倒吗
然而你还是等待还是赶路
叶子落了，种子正要发芽
怎么听不到你的喘息呢
你坐着，你的光彩
使所有的语言变成灰色
还会有怎样的白天呢，不知道
夜总是这样宁静
所有的故事开头又结尾
星星还是如神话般照彻昨天和明天
那么，我们唱一支歌吧
道路打着寒颤
我们害怕酋长
1988.12.27
溃散的岩石在市街结满青苔
A、这焦渴的土地怎样承受那凶猛的洪水呢
注定是毁灭的季节，五月
所有的沉默都发芽了
钟声宣布讣告
是死亡的钟声催促我们上路吗
于是我们走，动人的眼波喧腾着潮汐
但到处都是父亲的脚印和母亲的泪坑
我们绕绕腾腾，跌跌撞撞
舒展浓荫的棕榈在哪儿呢
在母亲的泪坑里
我们摔了重重的一跤
B、我是到很远的河边去赶第一次汛期
你呢，你也是第一次吗
你的眼窝里分明跃动着一朵陈旧的浪花
让我激动让我颤栗
我是大山的儿子哦
一同走吧，伙伴，遥远的喧哗
像贝壳一样灿烂
赤着脚走过火烫的小路
你的浪花飞溅，打湿我的脚掌
伙伴，你知道我是怎样惊喜地领会
解冻的春天吗？你伪装的阳光
让我过早地跌进夏天的洪汛
路还远着呢，伙伴，让我们歇歇
河那边的涛声似很远似很近
似很实在似很朦胧
C、于是，我们坐下来
看见一颗嘹亮的星体消溶于夜空
是怎样的颤栗将有限的肉体推广至无限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
是怎样的震动将坚强的岩石溃散如沙丘
你知道吗我的爱人！
碳火的精魂游荡于荒野
无人知晓的地方，恐龙的化石汩汩流血
炽热的白天将所有夜的温柔撕碎
古树下我们偎依作永恒态的雕塑这样破
碎而丑陋
期待夜莺再一次啼出夜色
情人啊，你的瞳孔也维系着远方的夜吗
然而你生来就充满黑夜，你的瞳仁里
那么赤裸地捆着一个刮毒的白昼
情人啊，我的嚎叫弥漫山冈又碎在你的脚尖
你会把它捧起来衔在你的嘴角吗
碳火的精魂游荡于荒野
喧闹的市街，孤寂的石板结满青苔
D、步子这样空洞，是谁呢
声音这样枯涩，是谁呢
把所有的建筑捏碎又造出无数的蜃楼
是谁呢是谁呢
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听一双脚走动很古典很超前
一个人默默地凝铸看一只黑洞流红的血
绿的血紫的血
是谁呢是谁呢是谁呢
1989.1.1
发呆的日子这样悠长
海水是咸的我知道妈妈从小就这样说
许多海的幻想海的构思海的梦打扮着山沟里的童年
第一次走到海边莽莽撞撞已是胡子拉茬的小伙
胡子拉茬的小伙撅起屁股用舌头舔着海水
海水是咸的啊我嘶叫着跌进水里没人听见我的颤音
泪水雨水血水海水在一瞬间交融
咸咸的海水呵！
海水是咸的我知道老师从小就这样说
海水是咸的散落在远远的梦的那一边
有一天二十岁的发情的双脚在沙滩上趟过
淹灭在海水里的长长的脚印对应着白雪
皑皑的童年
温柔而广袤的沙滩已经叠印上新的长长
短短的脚印
长长短短的脚印上没有印上那个白雪皑皑的冬天
咸咸的海水呵！
海水是咸的老师和妈妈都这样说
海水为什么是咸的呢坐在沙滩上有一天
我忽然发愣
许多的方程式以及加减乘除都给海水温柔地碾碎
许多桅杆的伟岸帆的激情在大海上是这样渺小而苍凉
黄昏时礁石上的一章发呆浓缩了古往今来形形色色的人生
发呆的日子是这样超脱而悠长
茫茫的海水呵！
1988.5.26
女人
之一
脚步声犹豫的瞬间
我的目光跌落
在你的河里漂泊
河岸错乱的脚印
注满四月的阳光
潮湿而凄惶
这伟大的躯干倒悬于恍惚
碎碎地淌过月夜
定然是断断续续的细语
梦呓缀满枝头
雄性的目光绕过山脊
在混沌中拐来拐去
之二
很久以前的夜如水
穿过混沌的时间
月亮很湿
湿漉漉淋透夜的间隙
生命的珊瑚礁颤栗
扩展为旷野
黄昏苍劲的大树轰然萎败
树的空间震动
蝙蝠的翅膀
所有的堤坝穆穆倒下
水无声地溢向辽远
抹平丘壑
之三
在一个神秘的瞬间
阳光熄灭
有一种粒子震动
且旋转至无垠
这伟大的片刻
语言变成灰色
而宇宙庞大的胴体
骤然浓缩
有一种生命的涛声
贯穿远古与未来
不见有我
无论有你
之四
辽远的目光总是碰落
在乌云的蜃边
淅淅沥沥的雨珠
滴满五月汛期
当正午的田野孕怀十月
昨夜星光陨落
又总是执拗地举起
延续每一个停顿
这顿号沉重如铅
仍拽不住句势
微弱
璨一片腥红
之五
死去的潮头又一次复活
隐秘的珠贝涌上沙滩
早晨的阳光升起
沙滩遗下溃退的呻吟
这神秘的语言
被阳光灼痛
而最隐秘的晶体
遗忘在时空之外
偶尔在狂醉的诗里
泄出几片光斑
海岸线上突兀的树
褪去颜色
之六
大街上疯长喧嚣的时候
你的目光缓缓垂落
没有人听见——
石板街上叮当的轻响
头颅毅然垂下而地平线隐隐隆起
成为巍峨的山峰
一个壮美的早晨
红霞拥着太阳驰过山峦
所有的人都听到
生命骚动的喧哗
你的头颅垂下——静穆
石板街上响着叮当的目光
之七
白昼匆匆走来
将黑夜撕碎
这孕育一切的自在子宫
破碎地躺在血泊中
猛然警醒——孤独
毁灭的阵痛
一千个雷霆碎裂
一千个闪电震颤
十二级台风旋转
这惨烈的合唱
淹灭于两汪静水
目光楚楚
储蓄着黑夜
之八
一切声音都已死去
血线扭曲地爬行
寻找血管
一切声音都已死去
泪珠跨过山峰和峡谷
寻觅河床
几声遥远的敲门声
敲响一串惊喜的脚步
你跑过长长的走廊
门开了
人影依稀
是从前的自己
之九
忘记是在哪一个雨夜
你疲惫地踅进这个海湾
你的胸膛塑造了港口
你的幻想塑造了晴空
船起锚了
你的心开始流浪
还是这片晴空
还是这个海港
汽笛声近了又远
帆影匆匆
这夜里泊着美妙的回归
而心还在流浪流浪……
之十
白昼燃尽了
夜色弥合创伤
神话死了
又在静寂中复活
女娲远远地走来
手捧着月亮
月光如箭
遥遥地穿透无极
滋养一代一代的神话
生命的涛声
不息地涌上沙滩
从远古到永远……
在深的夜里我想对你说
在深的夜里我想对你说对你说
我想对你说很多很多但我不知说些什么
我想给你看一页书一页难懂的书
有希望有沉沦有痛苦也有欢乐
可你读不懂读不懂永远读不懂
有轻蔑有鄙夷是你幽幽的目光
于是我将书页合上永远合上
于是这页书便在黑暗中发黄发黄
1986.3.13.广州
爱河的浪花溅湿焦渴的脚印（短诗九首）
第一个吻
那个漫长的冬日
我的荒原
曝晒着冰冷的太阳
黄昏
一个沉闷的雷声
唤醒许久的沉寂
三月的雨
朦朦胧胧
濡湿深深的岩缝
1988.5.29
破碎的吻
那个荒淫的夏日
流火浇灌出我的胸膛
你温柔的瀑布
匆匆从我的胸膛滚过
干涸的河床溅起巨大的轰鸣
空留下长久的回响
1988.6.12
三月
三月你的花蕾开了
芳香四溢我
一个人散步
不慎跌进你的花蕊
从此再没有出来
黄昏
花萼凋谢了
花蕊里的我
裸露在暗淡的夕阳里
1988.6.12
无题
一个荒淫的夏日
你温馨的小溪
匆匆流过我的戈壁
戈壁的枯树又泛绿了
绿树下不见那条温馨的小溪
1988.6.22
葡萄
葡萄花开的时候
我认识了你
你说葡萄是甜的
你说葡萄熟了时再见
如今葡萄已经熟了
我却见不到你
伸手摘了一颗葡萄
原来葡萄好酸好酸
1988.6.22
七月
是七月灼热的火
将肌肤烤成铜色的标本
喉咙也是七月般的热辣
七月般热辣的喉咙里
蹿出三月的歌
三月的歌又咸又淡
咸咸淡淡烹调着七月
是七月
每一寸焦灼的土壤
都蹿出三月的歌
又咸又淡
1988.7.12
书
夜里你打开一本书
又把夜的门合上
我走进你的书里
从此再没出来
被你读得滚烫
又被你读得潮湿
天亮时你将书合上
而夜的门却打不开
再也打不开
1988.7.12
月亮下的传说
月亮升起来了
月光下走来两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月亮呛着泪珠
月光那么湿润
湿润的两个人影
男人和女人湿淋淋地走了
月亮还在那儿流泪
哗哗地流了几千年几万年
1988.7.15
田野
田野给阳光撕碎了
田野渴望乌云
田野的心事给阳光烤焦了
田野多么渴望乌云
田野的愿望给阳光篡改了
田野渴望乌云的修正
田野重复单调的竖琴
田野也需要乌云
田野期待本来的和谐
田野患了阳亢的顽症
1988.6.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