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妹果真处理走了，但不久又有湘女顶缺，此后走马灯一般，陆续有苏州姑娘依依退场，大连少女粉墨登台……女友几乎夜夜都在焦虑和失望中度过，有时半夜三更把他等回来了，却是面无表情，疲惫不堪，一年半载也不挨女友的边。女友一天天这么熬着，有时忍不住向我诉苦。说这男人怎么就一点儿情义也没有，老婆不当回事，儿子也不放眼里。想了好些办法，比如极力煽情呀，比如极尽温柔呀，比如百般体贴呀，比如涕泪交加呀……都不奏效，一如对牛弹琴，一如石沉大海。
我开始劝友“休夫”。我以为真理在胸，胜券在握，天经地义，志在必得。
我有时慷慨激昂，侃侃而谈：有时轻声细浯，娓娓道来。摆事实讲道理举例子细分析，女友两眼含泪频频点头，表示她一百个想通了，长痛不如短痛，快刀好斩乱麻，休了他个没良心的！
但说完就没了下文，且电话也不打了。
我便主动出击，追问休夫进程。女友竟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孩子呀住房呀经济呀都是问题。再说下去更有假以时日观后效之类的话，我就觉得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急得政策都不大讲了，赶紧鸣锣收兵。
但女友的先生坚决不为宽大政策所感化，变本加厉越发地不回家不理事，包括不交养儿费。女友在情感折磨和家务重负下日渐消瘦、憔悴，就告诉我看来别无选择，只有休夫了事。接下来又这么欲休未休地过了两年。
前些日子那男人突然冒了出来递上一纸休书，女友这才断了重归于好的念头走上法庭。原以为虽然耽误了五六年时光总算云开雾散见太阳，岂料女友终日凄凄惶惶比原先还没有着落，倒不如挂着个空名稳当。
这件事弄得我没了主张。莫非老祖宗的活不可不听？可现实摆在眼前：“宁可教人打崽”——打崽的爹娘却越来越少；“不可教人休妻”——离异的夫妻却多了起来……
无言相对三十年
朋友八十岁的家翁去世了，得的是绝症，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迅速衰弱，没有留下遗言。
那天朋友一家送老人的骨灰回故乡，自然和两年前弃世的夫人合葬，这是买这块坟地时就定了的。一切都应了人们常爱说的俗语：白头到老，外人看来这对结发夫妻是圆圆满满画上了人生的句号。
但朋友说起这位老人却未有声先流泪：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苦。老两口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整整三十年没说过一句话。
我的震惊难以言说。这世上同床异梦的夫妻不少，可像这样几十年无言相对、过哑巴日子的恐怕还是不多。
朋友告诉我，她的家翁是个很好的老头，和善、慷慨，甚至有点儿风趣；年轻时读到高中毕业，当时算得知识分子了，又写得一手好字，吟诗弄墨，一表人才。打小由父母作主订姻缘，成人后就将邻村一个殷实人家的姑娘娶了回来，听说家翁一百个不乐意，但他是村里公认的孝子，又处在那么个年代，如何翻得过来？那姑娘也冤得很，见过一面就嫁了，没人问你愿不愿意。
这么两个人搭帮过日子，始终协调不了。家婆在娘家挺受宠，牙尖嘴利，又没读过一天书，到夫家后爱管事，把俗的一面发扬光大了。家翁话不多，当初可能也理论过，怎奈影响不了家婆，就干脆少说为佳，免得心烦。
儿女一个个问世，家翁的父母也老了，他怎么想离婚都开不了口。熬到双亲不在了，儿女半大不小，自己将老未老，说性格不合要休妻当时简直就算不得理由。于是继续过，但话是越发少了。待孩子们到了能准确传话的年龄，夫妻间原本很少的话也自然过渡为转达了。家婆先前是不愿意的，可拗不过家翁的沉默是金，最后只得就范。
朋友十几年前嫁过来时很不习惯，早晨家婆吩咐：叫你爹吃早餐。她就向两米开外的家翁传达。傍晚家翁下班回来示意：买了几只螃蟹，交给你妈做。她就乖乖地拎着塑料袋去厨房。开饭时任家婆说什么，家翁都入定一般静静地吃，脸上永远平和得带有一丝凄凉。开始老两口还住一间房，那里面从来不会发出任何声响，除了家婆感冒咳嗽的日子。后来条件好了，不怎么讲究的家翁首先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单间。退了休他大多躲在房间里看报纸练书法，累了就逗逗孙子看看电视。
儿女们分别劝过老人，但没有丝毫改变。家婆一脸茫然中含着抱怨，家翁总是听完后默默地走开，只有一次他说了一句：“不怪你妈。就这样了，也还是一个家。”回乡下买坟地时家婆对这个归宿很满意，家翁当着众人也点了头，但我的朋友注意到了，他转过身去浑浊的眼睛里噙着两颗老泪。
如今已经没有人能知道朋友的家翁这辈子有没有真切地爱过一个女人，也不知道他是否在心底保存着一个凄婉动人的初恋故事，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他一定有过很美好的憧憬，有过很迫切的向往，也有过彻夜难眠的辗转，有过爱情难觅的悲哀。他晚年那种表面的平静和长久的沉默，是对命运的屈服还是诅咒？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要灵魂还没有出窍，就无法摆脱那巨大的人生缺憾。
其实，朋友的家婆也很让人同情。她是如花少女时何尝不曾怀春，又怎么会没有对白马王子的渴求呢？无言的三十年对她同样是痛苦和残忍。
或许我们不能把造成这个悲剧的原因一股脑儿地推给社会和时代，君不见，就在21世纪的今天，相对无言的夫妻不仍然就在我们之中吗？当我这篇短文写到一半时，就有一位读者打电活给我，诉说她和丈夫三天说不上五句话，问她打算怎么办，好一阵没回答，末了气若游丝地说：没办法，走着瞧吧！
三天不说话也就罢了，若是三个月，就得赶快扭转形势；若是三年，已经没法过了；三十年呢，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做人得洒脱些
你告诉我，你活得很累。我相信了，从你憔悴的面庞上，从你无神的双眸里。从前你不是这样的，那时你多年轻多美，笑得让我有点儿嫉妒，虽然我并不是一只“丑小鸭”。我特别喜欢你那双顾盼有神的大眼睛，那个又高又直的翘鼻子，还有那张撅起来像颗红樱桃的小嘴巴。在学校，你的功课门门都是优秀；在家里，你是妈妈夸、爸爸赞的乖女孩，你的邻居提起你都竖起大拇指说：“又听活又勤快。”在我心目中，你是完美无缺、才貌双全的幸运女神。我学你，偷偷地模仿你，但我没有成功。我还是原来那个又会笑又会哭又会生气有时还吵架的女孩；我的成绩时好时坏，这门坏那门好；妈妈表扬我功课做得快，爸爸责备我干活太粗心；早上我热心地带左邻的阿姨把小妹妹送去托儿所，中午我却忘乎所以大声唱歌，直到右舍的叔叔来提意见……我有很多优点可缺点也不少，终于我明白了，人不可能雷同。我常常为你骄傲，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虽然我不像你，但我也活得很有滋味很快乐。
工作后，我们分手了。你在一家公司当经理秘书。那于你真是很合适的工作。听说你很忙，好几回同学聚会都未能见到你的倩影。我真想你，我总觉得你会更美，你将是公司一朵花，是“白马王子”心中的公主，是上帝派来的安琪儿。可我还是老样子，在单位挨过批评，也受过表扬，还当过先进工作者；在家里，对先生有时温柔有时任性有时撒娇，久不久赌次气。牛仔裤、迷你裙、太阳镜我全喜欢，小说，散文、诗歌我都爱看，看完了自己也胡乱写一通，朗诵两遍投进邮筒，管它是否变成铅字。
没想到今天遇见你。在大街上，人群里，我一眼就发现了你。你还是那么引人注目，淡妆轻抹，穿着得体，但到底掩饰不住你心中的烦闷和忧郁。而眼角的鱼尾纹、下眼圈的黑晕、额上的抬头纹，竟然不客气地向你发起了进攻，以至于我差点儿脱口而出：“为了美的持久延续，光顾美容院吧！”没等我说出来，你便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你说幸亏公司只有四个正副经理，只有四种脾性，对一件事只发四条指示。你也只需预备四种应付方法，一项工作分四次落实，作四次汇报。你说一星期也就五六次会议，一两篇发言稿，同事们托办事七八件。我问及你的个人问题，你竟眼圈一红，因为你无法在成打的追求者中，挑选一个自己中意家人满意众人也一致赞好的男子汉，同时又一点儿不得罪其余的异性。业余时间你要上课看书做家务，又想学裁剪法，或者赴一个无望的约会，陪几位外地来的亲戚……
你确实太忙太累，我明白了，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去美容院，不是按摩、桑拿浴，而是该放弃的放弃，该松弛的松弛。人就活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想面面俱到谈何容易！不要按别人的意愿活着，不要给自己套上一个模式，那样终将太累太沉重太勉强，不胜重荷。别让你的美你的才智变成一种负担，一种受众人支配，为环境左右的不幸。要是我，便要努力使四种指示融为一体，一次贯彻；六个会议中挑四个无关紧要的看书、练字、想入非非；选对象，不是为父母挑女婿，为众人树榜样，只要我自己爱得发狂就行……
你怕得罪某个经理某个同事某个男子汉，你就不怕自己左右为难，皱纹满面，衰老孤独。这世界之大，有本事总能有立脚之处，有大显身手的机会。至于男子汉，不要担心会得罪他们。爱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懂得爱的人也应该懂得拒绝。
那天我滔滔不绝，你听着竟笑了起来，笑得很甜。你说你要活得轻松些、洒脱些，不看脸色不听闲言，少去想什么关系网、人情债……谢天谢地，我真为你高兴。
我家有本难念的经
总以为我走路哼歌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总以为我整天微笑是家庭事业都顺心，我听了或叹口气或以沉默作答或模棱两可地一笑。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难念也得念，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哭丧着脸、佝偻着腰，蓬头垢面，心力交瘁。
说得俗一点儿，家便是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似我这等凡人俗女，有时更是生得“贱”。倘出差在外偶有机会住几日宾馆，地毯踩着浴缸泡着空调用着席梦思睡着心里却没着落，事情一办完就急急忙忙住家赶。为了说明自己不是小家子气十足，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人嘛，都这样。任你什么伟丈夫、强女子，也会情意绵绵地牵着挂着自己那个窝。”
待到急如星火奔回窝里，我又怀疑自己是否错了。丈夫一脸不屑的神情，旁若无人地干自己的事。我半是忍耐半是讨好地从手提包里取出种种小礼物，柔声问他是否喜欢是否愿意马上试穿试用试尝……他自岿然不抬头不正视不笑！只冷冷答一个“不”字。我终于虚火上升、大失斯文地跳将起来：“你又怎么了？…‘没怎么。你不是喜欢出差吗？那就出个够吧。”我立即瘫软下来，想起住在宾馆里如何神经兮兮地百倍警惕，天天坚持检查门窗、大柜、洗手间等一切“可疑”之处，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用倒计时法想着还差几天才能回家……何况每一回出差前，我都再三重申：“本夫人决无出差嗜好，实乃工作需要，不敢怠慢。容日后努力补偿家庭琐事及各项夫妻活动。”他照例板着脸，认定这类表白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并据理反问：“就算家务能补夫妻生活能补，你欠我的感情能补吗？”我顿时词穷，背起行装极狼狈地落荒而逃，就像真欠了什么债似的。可一路上左思右想，总闹不明白何以出差便会欠下感情债。
最要命的是我一到外地便极不争气地又恋起窝来。自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夫妻间无隔夜之仇，于是趁着浪漫月色给他挂长途。结果当然和过去一样，我听到熟悉而又冷冷的声音：“有什么事呀？……按原计划一星期后回来？行了行了，我管不着。”被这盆遥远的冰水一泼，只觉得全身发凉、动弹不得。好容易缓过劲来，便想作雨中行月夜行找个朋友边淡边行。末了多半哪儿也没去，躺在被子里掉几滴酸楚的泪，然后爬起来看点儿什么写点儿什么，心里平静了才去睡。
回家那天我又是高高兴兴，归心似箭。猜想这次不是往日，丈夫大约会笑脸相迎。但奇迹至今没有出现。我出差没有停止，他的冷脸也没有消失。总要几天之后才趁夜深人静时悄悄说一句：“我不喜欢你出差，你要乖乖地听话……”每回我几乎都前嫌冰释，沉浸在温柔的梦乡里，盼望从此丽日蓝天，但下回要出差要加班要开会，便一切又周而复始。吵过了骂过了谁都认为自己有理。我叹道：“唉！每回平静下来想好好过日子，你就又生出事来。”他反击：“你以为我想吵，还不是给你气的……”
有时我真想什么都不干了，就呆在家里当贤妻良母，为丈夫为孩子。可心里又疑疑惑惑地，不知在这个角色中，自我跑到哪儿去了？这么一想，到底还是没有勇气丢掉自我，哪怕家里有本难念的经……
走向平和
前些日子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有位公认为年富力强仕途光明的男士发表议论，说是活到这把年纪（接近“知天命”吧），活出意境来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两个字：平和。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赞成，包括在座的我。本来嘛，人活一世，就要图个活得明白，真活明白了，又怎么会整天愤世嫉俗一跳老高呢！平和是成熟的标志，是修养的结晶，需用学识垫底，拿阅历铺路。有了平和就有了健康的保障，有了平和就没了弱智的媚俗。
平和不是平庸，与粗俗更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不到一块儿去。平和可以平凡可以伟大，可以默默无闻可以光耀千秋。一切外表的包装都已“退居二线”，不动声色就让人感觉分量摆在那儿，容不得忽视，不用自己强留胡须充硬汉，喋喋不休从头道来。
平和是不卑不亢，大智若愚。到了这份上，满眼里高官与平民都是人，无须仰视或俯瞰，溜须拍马的违心话不讲，趾高气扬的恶心事不做。善意的恭维怎么听都不会找不着北，恶意的贬损来多少受多少就是不犯心脏病。斤斤计较与平和者无缘，耍小聪明非平和者所为，该动脑筋的不吝心血，不必操心的忘个一干二净。对生命的珍视带来了美好的情愫，绿色的心境。
平和是海纳百川，林藏千木。不妄自菲薄，更不妄自尊大。平和者也有激情，但那是大海扬波，起的是浪花而不是涟漪；平和者也有愤怒，但那是呼啸的林涛，声震云霄而不是凄厉的尖叫。低调，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平凡，和世界上芸芸众生一样吃喝拉撒，别无二致；谦和，是因为明白自己的斤两，学养再深厚也不过如沧海一粟，何足挂齿。容得天下之人，忍得难忍之事，才能拥有阔大的空间，才能赢来平安的明天。
胆怯和幼稚决不是平和。底气不足难免胆怯，少不更事方会幼稚。战战兢兢六神无主何来主意？未出阵已丧志岂能成功？年幼无知血气方刚勇则勇矣，只是鲁莽行动很可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均与平和相距甚远。平和是“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临危不惧，处变不惊。该承担责任时一咬牙把担子挑起来，能帮忙时不会装着看不见转身走人。欺负老实人的事坚决不沾边，但真要受恶人凌辱了，走着瞧，当然不会“哑巴吃黄连”，该出手时就出手，方显平和本色。
平和更不是麻木和卑微，一朵云一枝花一汪碧水一片蓝天，都可能牵动缕缕思绪，引发万千联想，百感交集；扛锄头、当工人、学贯中西、身居高位，都一样相信自己“天生我才必有用”，心地坦然。麻木是最大的悲哀，因为心已经死了，活着失去了意义；卑微是最大的无奈，因为连自己都不相信也不珍爱，又怎么能够相信别人、热爱生活？
达芬奇笔下蒙娜丽莎那恬静的微笑，是震慑心魄的平和；我们敬重的老前辈宋庆龄女士，是典雅高贵的平和。归根结底，平和是永不过时的魅力，智慧的魅力，健康的魅力，学养的魅力，人格的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