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告诉她，我是湘女，B便主动拉着我的手认了老乡。她的长沙话说得还算地道，原本白皙的脸因为堆满了笑而弄出许多细小的鱼尾纹。平心而论，她长得不错，加上表情生动，衣着光鲜又满场子转，自然比较抢眼，且逮着谁赞谁，好听的话一串串无偿奉送，反正不用花钱，很快就和大家混了个脸熟。但后来我才知道，那晚上本来没她什么事儿，不过和其中一位处长有两次业务交往，听说有这么个聚会，就硬是主动请缨，“打”上门来了。
谁都料不到，那次聚会成了B人生的转折点。她借此机会认识了一位大公司的董事长，从此单线联系，陪吃陪玩陪歌陪舞。几个月后大功告成，她从一家国营企业的销售业务员一跃而成某大公司办公室主任，实权在握，神气极了。
待我第二次见到B，就发现她可真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笑还是笑，却很有些居高临下的气焰，见到我沉思了三秒钟才想起半年前的“幸会”，但长沙话是决不肯再说一句了，宁肯说长沙普通话或者长沙广州话。我也知趣，仗着自己的国语比她强，暂时将家乡话收藏得严严实实，偶尔还来上几句儿化京腔，也不知B会听不会听。
再后来，便很少见到B了，却总有她的消息，听说越发了不得了，在公司里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谁要见董事长先得请示她，由她一手安排。没到两年时间，她分了房子又长了收入，出国更是吃小菜似的，一趟接一趟。难怪电大同学聚会时她开着公司的白色皇冠小轿车姗姗来迟，扭着腰肢走进会场时那副神态，跟《还珠格格》里边那个目空一切的皇后毫无二致。这年头谁怕谁呀，除了两三个小男人笑迎上前之外，其余同学都冷眼旁观不肯捧场。B终于绷不住了，主动放下臭架子深入民间，这才慢慢地有人搭腔。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B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开始绘声绘色地谈异国风情、生活质量、美容心得，其间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叹息：“唉，太忙了。我就是太忙了，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有时想想呀，倒不如下岗的人轻松潇洒。”旁边正好有两位下岗在家、急谋出路的同学，当场给噎得直翻白眼。
最近一次饭局，我碰巧与B同桌。见她神色有些黯然，也不怎么主动出击了。跟我说话，居然又冒出儿句长沙话来。这回我是坚决按中央精神办事：照说普通话不误。趁她去洗手间时，旁边一位小姐告诉我，B近来日子不太好过。好色的董事长因经济问题正在受审计，不少事情自然牵涉到B，要不要吃官司得再等下回分解。加上B在公司几乎是人憎鬼厌，这回更被人说成“除了舍得一身剐，再没别的能耐……”
我们正聊着，B的声音在邻桌响起，转头一看，她正在认一位陕西籍的律师为老乡：“哎呀，我家祖祖辈辈是陕西人，到了我爸十几岁时才迁到湖南。在广州认个正宗陕西老乡很不容易啊，以后可得多关照哦……”
不知怎么我听了突然觉得释然，但心下不免有些同情那位无辜的陕西籍律师。好好地他招谁惹谁了，偏撞上了B，该不是要他帮着打官司吧？
广东湘女（之三）
——丑湘女C
大约是五年前的一天吧，我经过广州最热闹的北京路，突然有人从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左肩，大声地叫了声我的名字，而且是用长沙话。
回头一看，却是陌生的脸。
老实说，那张脸确实有些对不起父老乡亲。干瘦多皱之外，再加上眼睛小，鼻子扁，嘴巴又奇大，最难看的是那排上牙，肆无忌惮地向外突起，怎么也收不回去，真是难为了嘴唇，无论如何关不上“门”。
“我是C呀！”那女人大叫，毫不理会周围行人诧异的目光。
记忆一下子活了起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文化大革命”还在闹腾呢，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听说要在中学里招为数极少的女兵。
凡是出身好、有可能搏一搏的女生全报了名。挑选那个严呀，几近如今的选美。C在邻校读书，原先一点儿也不显眼，那一次却脱颖而出，成为附近几家中学的三位女兵之一。欢送她们时锣鼓喧天，热闹无比，我挤进人群时，听见旁边有人在指指点点地说C：“她那模样能当兵，就在于她能磨。天天缠着征兵的解放军，血书都写了两封。加上她家出身好呀，代代都是贫农。”这么一来我立即记住了C。俗话说，十八无丑女，但C夹在另外两位女兵之中，还是突出得让人过目难忘。
原以为再没机会见到C，料不到两年后我竟在海南岛与C相识。她在那儿当兵，我参加慰问演出，遇上她接待。我一眼认出了她，就聊起天来，同在异乡为异客，这以后我们开始了来往。
C特热情，待人又直爽，和她交朋友从来不累。她是一心想在部队干下去的，但可能没什么特长吧，三年后便退伍回乡了。临走前很遗憾地告诉我：恋爱史还一片空白。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在广州街头重逢！
说起这些年来的经历，C笑得有牙没眼。她退伍后回了长沙，在银行工作。同龄人谈情说爱时她一直闲着，26岁初恋成功，嫁了个转业军官。那军官一表人才，厚道实在外兼官运亨通，儿子青春年少，英气逼人，正在大学深造。举家南下广州时间不长，但工作定了房子分了，可说是安居乐业无忧无虑。C一边说一边掏出名片，上面印着很显赫的政府机关名称，她干的是体面的科级闲职。
打这之后，我隔不久便接到C一个电话，问近况呀什么的，有时她还会热心安排相聚，几个湘妹子凑一块，到湘菜馆里辣个痛快。
那天饭没吃完C就急着走，说老公顺道开车来接她，儿子也在车上。我们听到汽车声，齐齐到窗口窥探，C挺大方，把那两条汉子叫下来一见，果然有型有款，跟C不是一码事，看得我们眼都直了，都说这可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好得挡不住。
据C宣称，模样当不得饭吃。她家那两条汉子都是干实事的人，先生功成名就儿子全面发展，回到家又一律不骄不躁，服服帖帖，时刻听从C的召唤。所以说C在家中是女王一点儿不过分。
几位湘妹子听着像《天方夜谭》，多少有些不平衡，下一回聚餐时就团结一心对付C，说要推举年轻美貌的艺艺去试探一下C的先生，看是否如C所说从不为靓女所动。我们都以为C多少要着急上火，岂料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昂然作答：“去吧去吧，包你败下阵来。别说是艺艺，就是巩俐、王菲、李嘉欣，我那位也坐怀不乱。”这下把我们全镇住了，足足三分钟没说话。过后我们背着C赞叹：“老话说得好啊，福在丑人边。”
广东湘女（之四）
——美湘女D
在广州，湘女见得多了，D始终是最美的一个。引用她前夫的活便是：美到骨子里了。
D不是那种满面冰霜的美人。她那张鹅蛋睑上，最传神的是一双含着盈盈暖意的大眼睛，鼻子高，嘴巴小，笑起来两排白玉似的牙，一米六五的个子，该挺的挺，该细的细，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别有韵致。听她说活更有意思，声音柔柔地，节奏却挺快，常常出其不意爆一点小幽默，别人笑岔气了，她才跟着笑，笑里透着智慧。
这么一个女人，简直就是尤物。男人都长着眼睛呢，能看不到！你追我赶地示爱，又东倒西歪地败走。待到D嫁了人，战败者们大跌眼镜，新郎哥是个极普通的广州仔，没权少钱缺帅气。但D一字一顿地说：“他人好，他爱我。”
想想也是，找爱人嘛，又不是选总统，有这两条该知足了。
那时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百废待举，百业待兴。上过山，下过乡，又抽调到湖南一个市级歌舞团跳过几年舞的D一鼓作气读了大学，惹得满校园的学子都诧异：一个天仙般的舞蹈演员，怎么竟能把书读得这样好，而且是读外语！
成了家，D像煞了一只依人小鸟，漂亮又温顺，喜得先生说：“下辈子我一定还找你！”但D却对自己不满足起来，她报考了一家名牌大学的函授研究生班，又从原来的外贸单位跳槽到了一家外资公司，常常要加班要出差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偏偏D又是那种特经得起折腾的人，东奔西忙反倒韵昧更足气质更好。
先生的不安加剧了，见天让D看脸色，还不时跟跟踪盯盯梢，把心都操老了。D受不得委屈就哭，一哭先生就软了，直道歉，于是D又软下来，相拥着先生入梦。但好景不长，第二天D有活动，回到家又得面对黑脸面对审查。
重重复复不知多少次，D终于有些绝望，说离了拉倒。先生再三不肯，但终究拗不过D，叹口气说：“那就再迁就你一回吧！”去办手续的路上，D坐在摩托车后面泪雨飞洒，办完了回到家先生说：“过去我是做得有些过分，现在想弥补也没有机会了。”D不让前夫往下说，扭过头泪已盈眶。
D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套公寓房，带着10岁的儿子，提着衣服、书籍离开了前夫。这时，她已被外资老板委任为总经理，岁月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依旧脱俗、高雅，盈盈浅笑，给人幸福如蜜的感觉。
向D求爱的男人自然不少，有权的有钱的有型的各领风骚。只因为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说了一句：“我觉得你的大眼睛里有挥之不去的忧郁”，D顷刻珠泪两行，于是那男人长驱直入。
相处了两年，D痛感这个离了两次婚的男人压根不配有婚姻，脾气臭、不干活、特虚荣，在他身上全成了小问题，极端自我和不负责任才是致命伤。所以有一回当这男人心满意足地从D的卧室走出来，边伸懒腰边说着“我这人特别怕结婚”时，D冷冷地还击道：“我这人从来不怕结婚，我只怕跟你结婚。”两人终告分手。
D开始了孤独的守望。
不熟悉D的人总说她那双眼睛热情迷人，熟悉她的朋友却不忍正视那双眼睛里的丝丝忧郁。爹已去世，故乡的娘老了，D渐渐习惯了只向娘报喜。
前夫的心里还是有她：“什么事要帮忙，随时叫我。”络腮胡遇见D的好友就说：“D的人品真没说的。”一位带着对她的爱远走异国的男士六年后回乡探亲约D小聚，“不知为什么，我没法忘记你……”D当然也是愿意听好话的，但她告诉女友：“其实我只需要一个真心爱我，而我也爱他的男人。”
不久前，我从长沙归来，跟D淡起中学同学聚会的趣事，她边听边笑，突然那笑容古怪地凝固在她秀美的鹅蛋脸上：“长这么大，从来没跟家乡的男人谈过情说过爱……”片刻后她恢复了平静，一本正经地自语：“用长沙话谈爱，会不会火辣辣地激情喷涌呢？”
我想象：如D这般聪明漂亮的湘女，是会美丽到永远的。
然而，永远美丽的女人是否能拥有幸福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