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济苍生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关于悬壶济世的故事，奇异而且美妙——
《后汉书·方术列传》中说，东汉时期，有个名叫费长房的人，一日闲得无聊，独自在酒楼喝酒解闷，从窗口望去，忽见一老翁在街边悬挂一药葫芦，正兜售丸散膏丹，那老翁银须长髯，面色红润，气度不凡。只见路人越围越多，药卖得十分火。
费长房不觉看呆了。他料想那老翁非等闲之辈，心欲交之，连忙重新买了酒肉，赶下楼去拜见。正遇上药已售罄，路人四散而去，费长房对着老翁倒头就拜，老翁似知其来意，遂命其闭上眼睛，携其一同钻入葫芦中，他只觉身轻如燕，飘然而起，耳边风声呼呼，片刻便又着了地。睁眼一看，只见四周宛若仙境，雕梁画栋，奇花异草，别有洞天。
从那之后，费长房便跟着老翁学方术，不觉过了十余日。这天，老翁对费长房说：你已经学成，可以回凡间了。费长房纵有百般不舍，也只得启程。
临行前，老翁嘱他回去后好好为百姓看病，又送他一根竹杖，骑上如飞，不一刻就回到了故乡。家人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看见他又惊又喜，他一问方知已过了十余年。费长房牢记恩师的教诲，不敢有半点怠慢，从此在门前悬壶行医，治百病、驱瘟疫，医术高超，医德高尚，遂成一代名医。
据说，后来的民间郎中为纪念费长房这位传奇式的医师，就在药铺或医馆门口挂一药葫芦，作为行医的标志。如今，中医悬壶已是少见，但“悬壶”一说却保留至今，成了中医的代名词，中医的精髓和真谛也一代代传承下来，随之流传的，还有许多中国人心中那个挥之不去、化解不开的中医药情结……
今天，我要讲的是一个关于“悬壶”的现代版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主人公是德高望重、医术高超的国家级名老中医、广州中医药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首席教授、广东省中医院皮肤病研究所所长、原广东省中医院副院长禤国维。他没有人们印象中的满头银发、长髥飘飘，也不是穿着长衫、走街穿巷、四乡行医的江湖郎中。但他医者的仁心仁术，是对几千年中医传统超水平的承继和发扬光大，集中体现了自古以来中医前辈大力提倡的大医之“精”——精益求精，妙手回春；而他德者的高风亮节，既展现了中华民族的千年美德，又是践行当今时代精神的典范，实乃大医之“诚”——诚恳、诚信、诚心。
大医精诚，禤国维是也。
中医之缘
（当时他好象没想过“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但后来的事实却似乎印证了这么个道理——一个清秀、聪颖的湘妹子看上了医术高超、为人老实、有着一脸憨厚笑容的禤国维。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1937年11月，禤国维出生在广州一个普通的市民家庭。巧的是，似乎在他来到人世之前，冥冥之中上天已经注定了他和中医的一生之缘。
禤国维的家住在广州老市区中医馆云集的龙津路，那时西医还不象今天这样普及，人们有什么病痛，都习惯找郎中开几付中药，回家慢慢煎熬着服下。禤国维从小就闻着满街的中药香长大，耳闻目睹疾病的痛苦、中医的神奇。闲来无事，他喜欢看着一拨又一拨的街坊邻里来中医馆把脉诊病，听着一个又一个渐渐熟悉、如数家珍的草药名，潜移默化中对中医药有了浓厚的兴趣。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以后要悬壶济世，学中医，做中医，为老百姓解除病痛。
从小学到高中，禤国维一直是班上成绩很好的学生，而且他为人厚道，又重交情，平时说话、做事还特别斯文，同学们都挺喜欢他。
中国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是一个激情如火的年代，学子们满怀报效祖国的理想，要把自己的青春和热血洒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禤国维也被这种激情燃烧着，他的话不多，心里却很有主意。
高中毕业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禤国维不管考什么大学全是手到擒来，不在话下。没想到他却不声不响地报考了广州中医学院。他的心里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激动：那埋在心底多年的理想，就要破土出芽了！
初秋时节，广州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如期飞到了禤国维的手里。
大学六年，禤国维是医疗系公认的好学生，他潜心学习，几乎顾不上其他任何事情。许多同学都在高等学府这神圣而浪漫的殿堂里，品尝了初恋的甜蜜和苦涩，禤国维却还似混沌未开的毛头小伙子，他的心思，都放在那一本本厚厚的医学书里，放在那一个个似曾相识的中药名上了。当时他好象没想过“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但后来的事实却似乎印证了这么个道理——一个清秀、聪颖的湘妹子看上了医术高超、为人老实、有着一脸憨厚笑容的禤国维。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1963年大学毕业时，禤国维被分配到千里以外的湖南长沙，在湖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中医外科任住院医师。他的行医生涯就这么在异乡的土地上开始了——
在异乡的土地上
（禤国维夫妇和同事、朋友们相拥道别，未语凝咽。一些眼泪浅的女同事和彭熙抱头哭泣。13年的情谊啊，在那一刻化作了飞洒的泪水，也定格成了永恒的记忆。）
那时候，一切交给组织安排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大学毕业生服从分配是不讲任何条件的。带着简单的行李，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后到了长沙，禤国维第一次远离了故乡和亲人。
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医院把他分到了中医外科，而他认为自己的性格去内科更加合适。但他觉得要听从安排，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中医，在哪个科都行。他安心地留在了外科。
初到长沙的时候，禤国维确实不大习惯，辛辣味重的湘菜还能将就，麻烦的是他那一口浓重的广州口音，湖南人听得云山雾罩，而他别说听不懂当地的各种方言，就连其中最容易听的长沙话，在他耳边也跟“鸟语”无异。这就给他和病人的沟通带来了困难，加上他还是初出茅庐，一张年轻的脸在中医里边似乎就等于没经验的代名词，禤国维一时有些无措。
不久后，局面有了改观——禤国维平时从易懂易学的长沙话入手，多听多问，慢慢能听明白日常用语了；他自知普通话一时半会儿难以有大长进，便主动用笔做工具，一遇上交流有障碍，就赶紧拿笔写，偏巧又碰上没文化的长辈，就连说带比划，加上他态度是公认的好，什么时候都笑眯眯的，病人见了自然舒坦，倒不去计较那不大好懂的语言了。
日子长了，禤国维和同事、病人都相处得很好，医术更是大为长进，成了外科骨干。他也渐渐融入了那个原本完全陌生的江南古城。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三年后，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了中国大陆。各行各业的常规都被打乱了，医院也未能幸免。满街满城游行队伍的狂热，和医院里无人认真行医的状况形成强烈反差；不绝于耳的“豪言壮语”，拂不去禤国维心头的迷茫。但他认准了一条，既然是医生，就得好好为病人看病，而中医，得传统医学的精髓，首先要心中有病人，诊断凭本事，说空话、唱高调，治不好病，救不了命。他只有不声不响地在有限的条件下认真为病人服务。
湖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位于长沙市近郊的东塘广场，当时还比较偏僻，交通也不那么方便，但前来看病的群众仍然很多，即使在“文革”那样的非常时期也不例外。有一天，一位满脸焦虑的中年男人拎着一叠厚厚的X光片，带着一个20来岁、拄着拐棍的小伙子，经人介绍找到了禤国维。原来那小伙子是他的儿子，在湖南师范学院读书，两年前参加学校的劳动时，不小心被木桩刺伤了足部，当时想着没大问题，擦点药就行了，谁知道一点儿没见好，到医院一看，说是引发了骨髓炎。
家长心里着急，可治来治去不见好转，于是奔走于几个大城市的数家医院之间，折腾了两年，病情倒更重了。那时许多医院德高望重的老医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扫地”出诊室，剩下的一些医生要么自身难保，要么参加运动去了，难以静下心来看病。平民百姓要看好疑难杂症成了奢望。
面对父子俩期盼的目光，禤国维什么也没说，先仔细检查病人的伤情。这一看，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病人的患肢肌肉萎缩，足背、足底有七个瘘口，奇臭无比的浓液不断地往外渗。小伙子的脸腊黄，疼痛使他年轻的面部显得有些扭曲……再拖下去，不但病人的脚可能保不住，如果感染扩散，则连性命也会受到威胁。
接着，禤国维又一张张过细地看X光片，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心里有了主张。分析病情，他认为病人在受伤时，异物极有可能留在了足内，而此后的一系列治疗又忽视了这一点，多在表面下功夫，清创不彻底，导致异物长期在足内“作威作福”，病自然久治不愈了。他当即对病人采用中医外治法——药条引流，并同时内服中药，不出所料，几天后，病人伤部的瘘口流出了残留的小木条和死骨，病人顿时感觉疼痛减轻，食欲增强，脸上也有了血色。
禤国维继续对症下药，大学生很快丢掉了拐杖，可以自己缓缓地行走了。三个月后，大学生彻底恢复了健康，父子俩千恩万谢地告别了禤国维。后来，这个大学生专门回医院看望禤国维，把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唯一一枚毛主席像章，送给了救命恩人。这在当时，是最珍贵的礼物。
从不接受病人馈赠的禤国维接受了这份特殊的礼物，他更感到了医生这个词的份量。此后十来年，他多次参加医院组织的巡回医疗队，跑遍了湖南的三湘四水，农村贫穷、落后和缺医少药的状况使他震惊。在农村设备简陋的卫生院、医疗站，还有农民破旧的茅草房，他操着不咸不淡的广州长沙普通话与农民交谈，吃地道的农家番薯饭、剁辣椒，向他们讨教乡下治病的偏方和土办法，当然更多的是帮辛苦劳累、营养不良的乡亲们看各种各样的疾病。他救治了许许多多的病人，也感受了农民兄弟的善良、淳朴和勤劳。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但他愿尽自己所能，为他们解除疾病的痛苦，多带给他们一点儿健康生活的常识。
七十年代初，禤国维参加铁路医疗队，到了湖南常德石门县的山沟沟里，为修铁路的工人和农民工看病。医疗队共有10个人，禤国维是其中唯一的中医，当时领导的想法，大约是下农村还是西医顶用，动手术、治外伤都靠他们，中医多少有“点缀”的意思，所以也就没有给禤国维分配什么具体的任务。
禤国维却闲不住。他琢磨自己有中医特长，在农村应该更有用武之地。他很快了解到按规定民工们每个月只有5角钱医药费，许多人根本不够用。有时钱用完了，偏又得了病，一般就硬顶过去，实在顶不住了才找医生。禤国维立即动开了脑筋：民工们平时的常见病、多发病，不外乎是感冒发烧、肠胃不适、跌打损伤一类，而周围这些大山里到处都长着草药，治疗这类病的药材一点不难找。我何不把与这些有关的草药知识和使用办法编成教材，然后请各个施工队各派一人来集中学习，由我自己来教他们呢！这样一可以因地制宜，发挥山区优势，方便群众看病；二可以节省费用，解决经费不够的问题；三可以普及中草药知识，对传统中医药的继承、推广都有好处。
说干就干，禤国维挑灯夜战，编好教材，又独自爬山采来蒲公英、大青叶、马齿苋、艾草等各种草药，然后开办了短期培训班，向学员们讲授这些草药的辨别、功效和使用方法，以及小病、小伤的中医治疗，他还带着学员们上山去采集草药，告诉他们每一种草药的名称、作用，哪些能解毒消炎，哪些能止血止痛，哪些能化痰止咳……一期学习班下来还真管用，各施工队多了一批“土郎中”，民工看病又省钱，又方便。
工地上有人感冒，禤国维赶紧开中药给他们吃，还未雨绸缪，用野菊花、大青叶、金银花等草药煲好一大锅预防感冒流行的中草药汤，人手一碗，全都要喝。结果感冒败退而走，未能流行。
野外施工，敲敲打打的难免有人破点皮，流点血，骨折也不算新鲜事。但工地条件差，有时连石膏都没有，要给伤者复位固定就成了难题。禤国维用当地盛产的杉树皮做夹板作固定器材，用草药外敷，不用花一分钱，疗效还不错。
这样一来，大家的医药费不仅够用，还有了小小的节余。附近的施工单位听说有这等好事，也都照此办理。禤国维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过得十分充实。他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一个人，只要有心为大家做事，就总能想出办法，克服困难，做有益的工作。这个道理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以后几十年，他一直是公认的有心人。
半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医疗队要回长沙了，禤国维这个原先被视为“点缀”的中医成了“热门”，他以自己的智慧和创造性劳动，赢得了先进工作者的称号，更赢得了当地领导和群众的信任。施工单位不让他走，提出要把他调过来工作，原来的单位自然不肯放，他还是回到了湖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
下乡巡回医疗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甚至一年，工作和生活条件都很差，是件很苦的事情。有些人能推就推，巴不得留在城里。而禤国维却从来不讲二话，那些年里，他几乎次次下乡都没拉下，大家开玩笑地称他是“下乡专家”。
如果说，湖南是禤国维走向社会的第一站，是他青春挥洒的百花园，是他事业成功的实践地，那么还有一件事和他的人生紧密相连——这里培育了他受用一生的爱情，成就了他温暖和谐的家庭。
事隔40多年之后，禤国维说起当年和妻子彭熙相恋的的时光，还不由得带着一丝羞涩，几分神往——
当时任中医外科住院医师的禤国维，注意到了同一个科室的护士彭熙，她是从衡阳农村来的，从湖南护士学校毕业后分配到这里工作，人长得清秀苗条，平时本分老实，工作非常认真，做起事来干净利索，学什么东西都快。有一次，一位病人因为外伤要拔掉大脚趾头的指甲，这是一个既需要技术又需要细心的活儿，彭熙正好当班，但她没有操作过，禤国维便亲自动手，他很娴熟地帮病人拔掉了指甲，包扎了伤口。彭熙一直在旁边帮忙，同时也仔细地记住了整个过程。过后她又模拟练习，再次遇到需要拔指甲的病人时，这项工作就由她很规范地进行了。而且，她对外科很多门诊小手术都能熟练操作，禤国维看在眼里，心中很是赞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禤国维对彭熙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总希望每天都能在病房里见到她的身影，可每当她走近自己，心里又有如撞鹿。如果轮到彭熙休假或不值班的日子，禤国维心里就像缺了点儿什么，不那么踏实。他想，自己可能是爱上这个姑娘了。
厚道的禤国维不知道该如何向姑娘表示自己的心思，有时见到彭熙，还未开口脸就红了。科里细心的护士长和指导员平时就很喜欢这个话不多、工作却特别踏实的广东小伙子，现在发现了他的小秘密，就很热心地自告奋勇当“红娘”。
信息传到彭熙的耳朵里，她一时有些犹豫。在一个科室工作了几年，她很了解禤国维的为人，但又觉得他个头比较矮，这一点不大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