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过宽敞的南府大道，在设有翠绿的椭圆形花圃的入口处拐进庄严肃穆的市政府大门，穿过广场般的大院子，在一座堂皇巍峨的镶着褐红大理石的大楼门前停了下来。
林明早上接到副市长苗之康的电话，有事要面谈。他提不起兴趣，对目前这样的全面守势近乎于退却的偃旗息鼓的做法实在有点伤心。虽然他明白事业总得进一步退两步地前进，也经历过扭秧歌的阔步前进的锻炼，但心里还是感到不舒畅。这几年接触国际贸易市场，在现代信息流的亮点里，稍一失误或者瞬间的犹疑往往会造成一年、两年，甚而整整十年时光的失落。一个如此庞大的改革模式的推进，有如太空穿梭机朝天发射一样，即使经过科学家们周密精确的计算，电子计算机的反复验证，以及太空技术的检验校正，也难免不出点差错的。事后的责难并不显示自己的正确，倒不如多做点事前的商讨以及事后的研讨来得明智。动不动便踢人屁股并不文明。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
他怀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受抑制的心情踏上光亮的石阶。对谈话不抱任何希望，也不想作细节性的预析，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了。
苗之康办公室经常客满。他在外套间里小坐等侯。苗办陈设朴素清洁，窗明几净。外间除了几张藤椅和秘书的桌子之外别无奢华的摆设。留给人清新明快的第一印象：精干练达。
"苗副市长约请你来，请稍候。"秘书礼貌地解释刚巧碰着省里有人下来，老苗得见见面。
这是天气晴朗的迹象。但他没点儿预感，即使坐在这问明亮的办公室里也还找不出气候好转的因素。然而从宏观看他理当抱着冷淡态度。
他力图找出有利因素可都落空了。其实该想的他都想过了，也做了极限性的打算，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外面议论得最多莫过于他公司套汇的事，数目大，非同小可。他当然清楚议论的来由。这经济的东西充满了政治血液，说穿了也还是搞政治的。因此，只着眼在经济上的考虑非栽跟斗不可，即使栽了，还不明白怎个会跌断了胳膊。
那是前两年的事了。公司短缺外汇，他同意吸收私人投资外币，保本付息。这里边境农村城镇都习惯私人储存外币，金融术语谓之沉淀外汇，意思是说未能纳入国家银行轨道。内里裹着的一团乱麻，非一朝一夕理得顺当。记忆犹新，当年割海外关系尾巴顺手将所有私人外币的银行存款都搞糊了。银行远比不上自己荷包牢靠。以其这样外汇流入民间倒不如吸收进来活用，何况这里的人还可以拿到河对岸香港跟亲朋戚友合股做买卖呢？他想过，于公于私都有利。至于具体政策，则根据实际情况作点修改放宽也本无不可。然而，类此牵涉到外汇政策的事，合法与合理，可大可小，也只有他这个人才才会偏向虎山行。照习惯，气候一来，满城风雨，好像他犯着了天条，居然明目张胆搞起了大宗外汇黑市买卖。此事他心中有数，界限在于没半个铜钱落入自己口袋里。
至于同英国公司签订生产光缆合同的事，牵涉面就宽得多了，究竟会引起多大的震荡，他对此只能听之任之了。
墙壁上石英钟的长震移动了两个字。
苗之康从里间送客出来，脸容红润，乌发光亮，衣着笔挺，举止从容，整个学者的洒脱风度。
"老林，很抱歉。"他谦和地请他里面坐，
林明坐下来，"你找我育事？"
"随便聊聊。"
苗之康缄默。遵循着上下级关系公事公办。
"果千好吗？"苗之康关切地说，"听说她对宋帝昺有兴趣！"
"研究死人麻烦会少些。"林明对自己过去的下属那过人的精细并无好感，吞吞吐吐，诸多避忌、言不由衷，缺少了昔日的开诚布公。
"她搞历史嘛！"
林明默然。
"向宇这孩子当上经理了。"
"他已当了一年。"林明淡然道。
"最近干得好吗？"
林明有些烦了，便说："老苗，你有话直说好了。"
"哦，听说向宇同一个北京姑娘相好，有这回事？"
"你听说了些什么？"林明有点诧异，事情竟传到苗之康耳朵里来了。
"年轻人嘛！"
"我也伤透了脑筋，好话坏话都对他说了。不听，着了迷，死也要同她好！"林明亮开了心说。
"你又何必组织呢！"
"我当是没这儿子了。"
"随其自然。年轻人想的不一样，讲究什么多向思维，全方位思维模式，名词术语多着呢！动不动就说我们跟不上。"苗之康说得有点动了感情，似很关心体贴年轻人。
林听听糊涂了，揣摸不准对方话里的意思。
"你大概考虑她是高干子女！"苗之康说，"不可一概而论，这是个可变数，无限值。"
"无限值！"
"不对什么？"
"我没想过。"林明觉得对方没把话说完，这次见面就为了证实向宇同王颖的事么？后面还有什么无限值以至说不出口来呢？
事情本身都有其无限值。
林明的思疑不属无稽。苗之康耳朵长早已闻说林家的事，养了个小媳妇又纵容孩子在外面胡搅，新潮开放抑或高攀枝儿，还有其他交易么？不一而足。政治嗅觉使姓苗的不得不把心思放在攀枝儿上面，尤其是要应付林明这个开拓型的显赫人物。信息渠道不仅仅构成于电子，更重要的还在于人际网络。他明白自己不由自主地要平衡于省城、北京和南市之间，目前的处境稍一倾斜效果是不堪设想了。
苗之康心里有个账本，林明公司的事事大致可归入开拓创新之列，正因为创新，事情的伸缩性就大了，可大可小，可属创新也可属违法，所谓使用沉殿外汇便属一例。随时可以定你一条违反外汇管理的罪。不过，苗之康的兴趣远远不止于此。他把赌注押在光缆厂上，这属世界高尖技术产品，一旦工厂建成便可执全国、亚洲光纤导技术生产的牛耳、可使我国通讯现代化臻至世界的先进最佳状态，功勋卓著，因此他率先表示支持。然而心里又不无忧虑。正战上面加强宏观控制收缩巨额合同签署权限，林明考虑到光缆之重要，机不可失，便偷龙转凤，把合同金额降至自己权限签署之内，抢快鉴定了事。一旦追究这不属明知故犯。阳奉阴违了么？这确属非同小可。未雨绸缪，他苗之康得从人际关系的网络里寻找出平衡的算式，权衡丢车保帅的得失，置于死地而后生。他从神明的眼神里看出对方的存疑，尽管自己竭力地把话说得含蓄隐蔽，但也逃不脱这位老上级锐利的眼光。然而，他终究摸着了平衡的那一根主弦，挺重要的一根弦啊！从这根弦不就可以听出林明鹏图之志的心音了吗？他好像忘记了因购买香港亚丽集团在LT织印染厂股份的事同林明的争论，确切点说是对老上级的指责，其实心里记忆犹新。姑勿论事情的结果如何，但林明曲徇私受贿之说已大大损了形象。至于检查林明的公司的报告他全都锁在抽屉里，反正何时有用便何时端出来。有一点他却非常清楚，对林明要慎之又慎，上回当面提醒人家不要一口吞下只大象显然是欠妥了，也失之对老上级之尊重。因而这趟见面谈话间就客气小心得多了。然而，他已觉察出林明曲思疑警惕，仿佛已摸着了手己心中的秘密。
苗之康斜睨了林明一眼，神态有点惶然……
世界上最精微复杂的莫过于政治天平了，或寒暑阴晴、或一呼一吸、或轻言重嗽、或裙带，都可以成为法码，一种神秘的无形重量。有人说过政治是积满了尘埃的最不干净的东西。
饭桌上。正中放着盘他最喜欢吃的猪骨莲藕汤，热气腾腾，香味弥漫了整个饭厅。
林口喝了一口，停下白瓷匙子，想着白天同苗之康的谈话便朝着对面坐的儿子问：
"你同王颖认识多久了？"
"半年多。"儿子讷讷地答。父亲的突然袭击使他感到愕然失措。
"她家里有哪些人？"
"她爸爸。妈妈去年死了。"
"她老子干什么工作？"
"领导干部。"儿子有点茫然。
"啥领导？"
"不清楚。"
他瞪了儿子一眼，又问，"你不是跟她恋爱吗？"
"嗯。我没问过她爸爸的事。"
"她没说过？"
"没有。"他惶惑地睨视了坐在旁边的妈妈一眼。
"为什么？"爸爸问。
儿子感到一阵愕然，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的态读太令人费解了。也冷静地想了想。
"用不着呀！"
"你听人说过没有？"父亲问。
妈妈看见儿子窘红了耳朵，便瞟了丈夫一眼说："听说是个副总理级领导干部。"
"可信吗？"
"她跟妈妈的姓。"果千答。
他转过脸问儿子，"是吗？"
"我不清楚。没问过她。"儿子老老实实地答。
"哦！"林明舒了一口气。眼前突然地现出了苗之康轮廓清晰的脸盘，神态惶然，好像有话没说完……
她明白，然而不满意丈夫的态度。尽管他有很多理由解释自己心中的不快，但怎可以同儿子这样说话呢！这又关涉着儿子些什么呢？五十过头了，对家里就不可以宽容随和点儿。世道的老毛病依然是不患贫而患不均，忙的忙死，闲的闲死。均在铁饭碗上面难怪见钱银就免不了眼红、嫉妒、甚而拆台。历史就是尊重事实。她不相信报上的一些瞎吹，什么高速度、高效率、高收入、高消费……哪来的轻而易举？眼前坐着的赫赫有名的开拓者不正在朝儿子出气吗？她向来的宗旨不外继承那个难得糊涂！人过五十该是退的时候，他好像想也没去想过。
"你就这样认真。"她朝丈夫说。
他没理会只怅然地望着英俊的儿子。
"爸爸，出了什么事吗"向宇满脸疑虑。
他想了想才说："向宇，你不该同她相好！"
"她不好么？"儿子很不理解地问。
"你能这样对待杨萌吗？"他说，"你自己选择、追求，赢得了，又抛弃了，这太不严肃，影响很不好。你想过没有？"
"…………"
"你使我很难做人。"父亲慨然道。
儿子抬眼望了望，想说话又忍住了，默然地垂下了头。他明白父亲的心，也理解父亲的难处。既然说了出来总比捂盖着痛快。他自己也觉得输去了一切的理由，甘愿承受所有的责难，甚而舍去自己的一切。然而，所有这些忍受都是为了爱她。他心中只有她一个人了。
林明从儿子漠然而又深沉的眼神里，看见了一柱沉重的铸铁，牢牢地立在地上，执著、犟拗。突然，他惊讶了，孩子显得如此的沉着、忍耐和大度，使你感觉到他身后有一股力量，一股强大得令他足以经受起一切责难的力量。他察觉自己的惊讶竟是震慑于这股力量。他终于看到了儿子在坦然地拥抱着自己所要希冀得到的幸福，走了，走远了……在远去的幸福里给他留下了一缕哀伤，一缕他无法弥补的伤感。他羞见杨一辉父女，深感对不起人家。老杨把女儿交给了自己啊！……
那年暑假他到鲁镇见着了老杨。街上两旁店铺的墙壁还是红彤彤，地上也是红斑点点。老杨看去苍老了，近四十岁，脸色憔悴，眼眶深蓝，一头乌发却又透出一缕青春气息，他给老杨说了儿子的事，上初中后学坏了，偷东西、赌钱、上馆子，跟社会上的一团小流氓抱成了团，家里管他不住。老杨听了很爽脆地说："你放心的话，送孩子来我家好了。"嫂子也点了点头，"回去就送他来。"向宇在老杨家住了近一年，心收回来了，学会做木工，制电板，还读了不少文学作品……，后来儿子同杨萌相好，老杨夫妇不放心，舍不得让女儿离家远去。说实在的他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害怕拖累了人家。"老杨，向宇是个坏孩子啊！""兄弟，你这就不对了，我说是金不换呢！"嫂于说，"咱舍不得女儿走远道儿呀！咱把萌萌托付给你了。"
可眼前……
果千了解丈夫的心事，她自己也有同感。然而儿女的事勉强不了，说了他不听也只好顺其自然。
"菜都冷了，吃了饭再说吧！"
林明胡乱地扒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丈夫很少这样沮丧过，可见他心里烦恼极了。近日外面风言风语可多，纵容儿子，忘恩负义，巴高枝儿，还有更难听的，姑娘家乃高干闲言还能不风起涌么！
"向宇，萌萌留在家里住，你看怎样？"林明已无路可行了，他了解儿子的脾性，又不能有负于人，既然这样为父的也该了当痛决些好。
"爸爸，你会了解我的。"
"我永远也不会了解。"
向宇明白事情的严重。这意味着他俩今后都不方便回到家里了，说坦率点是不必回家了。他没想到这样严重，爸爸和妈妈都一个主意。他心里很难过，喉头像骾着块骨头说不出话来。
"爸爸，"他沉思了半天，"等杨萌回来我搬出去！"
妈妈怅然地望着儿子，眼睛顿时湿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