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住宅四号。
一座双层庭园别墅，灰白围墙围着个小花园。园里飘散着阵阵清幽的茉莉花香，一忽儿又被浓郁的夜来香覆盖住了，浓烈得给人一种含有野性的异样刺激。
楼上窗口黑蒙蒙地没透出一丝儿灯光。
林向宇从外面回来。他明白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夜深了。当总经理的爸爸比他忙得多，不过午夜是不回家来的，就像同外面商界交往都非要学会过夜生活不可，啥事都少不了经过宴会这条渠道。学院期考刚过，当副教授的妈妈还得住校忙一阵子。弟弟程宇才从高校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
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上楼。开了门。
黑暗里，他坐在大厅靠门口的丝绒沙发上仰望着黑幽幽的天花板，白凸纹画花图案里悬下来一串蒙紫朦胧的水晶花吊灯，空间冥晦、虚缈，给他一种心灵的安憩。疲乏得绷紧了的心弦在冥冥虚幻中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他懒得拉着灯，好让自己恬然地睁着眼睛在这空虚的暗寂里坐到天亮。
蓦地，黑幽里闪现着一丁点儿红火，一闪一现。
他惊愕，拉着了灯。
"哦，爸爸！"
林明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地坐在靠窗口的白藤摇椅上，看样子是有心守候着，黑了灯在守候着儿子回来。
"你送萌萌走了？"爸爸问。
"嗯。"
"是你亲自去送她吗？"
"嗯。"
他屏息住呼吸等待着挨骂。
家里从没出现过爸爸黑夜静坐等门的事。即使文革那阵子不分昼夜上门乱抓人，爸爸也镇静自如，没露出过惊慌失措的样子。眼下搞开放改革，爸爸跟得上潮流，通情达理，对流行的新潮东西并不那么深恶痛绝，也从不干涉儿子的自由。在他们老一辈中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最近碰上两件事使他对父亲心悦诚服。他在爸爸的总公司属下的一个小公司任副经理，工作诸多不便，"父子公司"之嫌听得厌烦极了。牛耕田，马吃谷，父剩钱，子享福当然大有人在。然而倘若为子者有真才实学为何又不可以超越父辈，甚而官居先父之上呢？他向总公司提出辞呈，应聘到凯迪企业公司任职，报告送上总经理室，爸爸立刻批准。
到职之后，为了方便工作他想移到公司宿舍里住，可又担心妈妈不高心，话到唇边又吞住了。后来爸爸知道了便对妈妈说，"孩子他们有自己的一个世界。"
他对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是尊敬的。
然而，在对待杨萌的事情上，他对父亲感到很失望。
当总经理的爸爸显得如此执著、迟钝和守旧，就像换了另一个人。
看来爸爸今夜不会放过自己了。
不过，既然他承认自己同杨萌曾有过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也就应该理解爸爸对萌萌的深爱。至于说他俩之间是不是爱情，或者曾经是现在又不是，那确实是个异常复杂的心理过程了。倘若要求人们个个都冷静地依照着一个模式去思考事，世界将会变成一潭死水，或许也会进入"齐物我"的逍遥自在的境界。不妨大胆点断定宇宙会因此变得失去光彩，失去棱角，失去线条，没有立体面的一张黑白照片，人们也将是没有了脸儿，千人一面还要脸蛋做什么呢？
无论如何，他不能这样看待爸爸。身处热恋高温，他也没可能冷静得下来，做到兼听则明，继往开来。他伤心而又愤愤不平爸爸对王颖的不公平态度，即使她是一颗可怕的引起核裂变的粒子，也应该有个恰如其分的定质定量的估价才好。
墙壁上的石英钟的金色吊环在摆动着。
他在黑暗的沉默里思索，在沉默的黑暗中等待。
爸爸轻轻咳了一下，拧熄了烟蒂，出乎他的意料啐出了一句话：
"你累了，去睡吧！"
随手把昏黄的壁灯熄掉了。
他惶然地瞅着这黑幽幽的广袤的夜空。
今夜爸爸心情很不好……
人的感情是有渊源的……
那天向宇一觉醒来，太阳光下的世界好像一只砸碎了的鸡蛋壳，四分五裂，地上流着黄的白的液体，黏着泥沙糊成了一团团。
街上，屋宇，天空，地下涂满了红油漆，火辣辣的热。他从这红海洋里逃跑到公园黑魆魆的深挖的防空洞里躲藏了起来。饿了捡水塘里翻起白肚皮的死鱼燃着枯树叶枝烤熟了吃，倒觉得自由自在。
黑夜。风啸。叶响。蛙鸣。
他，六岁的孩子孤独地蜷缩在防空洞终端的暗角里，这鬼地方很少有人敢靠近过。他一身幼嫩皮肤遭受着沉重的袭击，蚊叮，虫咬，鼠啮，还有一群群带着臭气的蟑螂，结队轮翻地朝他脸蛋、耳朵、身上，沿着脚跟住裤兜里爬，咬得他浑身红肿痛痒不堪。那可怕的蚊子，小得像尘粒的黑色生物臭觉很灵，专挑你身上最幼嫩的部位，耳朵、脸蛋、颈脖、手臂和大腿咬。被叮过的口子一会儿就奇痒、红肿，胀起个水泡儿，之后流出稀黄黄的水，皮肉跟着黄水糜烂开去。他的两只小耳朵肿得像个透明的红灯泡，之后全烂得脱光了皮，露出赤红灰白的薄薄的肉。
经过这一阵子脱胎换骨的洗磨，他的皮肤肉体己麻木硬化得失去了知觉，大脑皮层痛阈灶点也丧失了功能。对周围的一切都已感到安然若素了。
他在防空洞里做了一个又一个梦。这儿孤寂极了，是个做梦的好地方。做过了蓝色、红色、白色、绿色和黑色的梦，哭了、笑了、也狂叫过了……
醒来时周围依旧一片墨黑。身上却没先前那样冒着湿淋淋的冷汗，手脚也不见得麻木木了。
他睁大双眼睛盯着黑森森的圆拱状的空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孩子的一颗幼稚嫩绿的心就在这一瞬间凝固住了，沉沉地宛如一块硬结的石头。那板结了的心叶上现出了一线墨绿的痛苦脉纹……
他抽搐着，哭了。
人之初，性本善。为何世间上恶者的成功率总比善者高出了许多！
美善、邪恶、天堂、地狱、神鬼、人畜、上帝、骗子……，梦中的同现实的全都重叠混合在一块儿去了，哪看得清楚阴司还是天堂，梦境抑或是人间？但这一颗稚嫩得透明了的心感到了苦痛的压抑蹂躏却是千真万确的了。
对孩子来说，革命的灵魂和灵魂的革命，批判的武器同武器的批判的唯一实感，莫过于渴望着能吃上一顿有肉汤的热饭。
然而，黑幽的充满着粪便死鼠异味的防空洞里，日日夜夜散发着遗骨的阴寒……
他惶然。但心里很清楚，他为爸爸躲在防空洞里，妈妈已无能为力保护自己的儿子。
之后，他避难到了鲁镇，投靠爸爸的至交杨一辉叔叔。杨叔叔的小女儿萌萌，比他小两岁扎着两绺小发的孩子接待了他，一起捏泥人，捉蛐蛐，扒鸟窝儿，温暖、亲昵、高兴，慢慢地，他身上那种在防空洞里沾上的阴寒恍惚没那么冷了。
上中学后，蓦地，他身上又感到遗骨的阵阵阴寒。他赌钱、抽烟、窥看女人沐浴、偷半导体收音机，为了同流氓集团隔离开，他又来到了鲁镇。
"你长高大了。"一见面，萌萌惊讶地道。
"你也一样！"他愣愣地望着她线条优美的丰满的胸脯。
灯光下，她陪着他一起温习功课。他眼睛很累，心发痒，屁股坐麻了，几次差点要睡着了，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恍惚背后有一道力量支撑着半步也不可后退。
从防空洞的阴寒里出来，他珍惜这道温热，奇异而又活跃的暖流。
他爱上了萌萌。
他在梦里常常对自己说：你很幸福！
尔后，他在伍若土家里遇着王颖，宛如在瑰丽眩目、五彩缤纷的激光里升腾起一道他在防空洞里从未梦见过的异性魅力，充满着挑战、性感、朝气的时代魅力。他惊异地望着她，一见钟情，眼前坐着的不正是自己心中的理想偶像！他心中感情的火从没有这样炽热地燃烧过，就像地下的沸腾的岩浆不可遏止地喷薄出地面--让它尽情的喷发好了。
他恍然大悟那透骨的阴寒已将自己隔离开整整一个时代。
恍中有象，惚中有物。他恍惚看见了自己感情的流水是从防空洞里里湍淌出来的。他无法去细细咀嚼同情、友情和爱情的甘苦了。
他模模糊地睡着了，又醒来了，给尿尿憋醒了的。糟了……
他意识到自己感情的渊源了么？这渊源很远很远。
窗外，夜空里风拂动着细碎的竹叶子，悉悉的微响着。
他合不上眼，脑际里又浮现出第十号车厢，罪孽，坐在车厢里的一对冤家玉人。
平心静气而论，他不能责怪爸爸，自己确实给父亲出了道难题，尔后又没留个梯子让老人家下来。鉴于自己童年的失误，他不敢向杨萌表达自己的爱，悄悄地给妈妈说求爸爸去同杨一辉叔叔说亲。爸爸很慎重，再三地问过自己真心还是随意，回答肯定之后才又亲自去了鲁镇，而且将萌萌接了回来。可现在呢？他却变了心，原因呢？自己也说不明白。萌萌像只蔚蓝柔和氢气球，王颖宛如一团炽热的红火，几乎要把你燃烧成灰烬，对了，他喜欢这种燃烧的火，也乐意一块儿热烈地化成白灰末，飘落在蓝天、自云、青山、绿林和防空洞上面。
他有点后悔，躺在防空洞里从没做过这热火团一般的梦，倘使梦过的话事情也许会两样了。呀，这防空洞竟然如此郁沉可怕！
少见多怪，多见不怪。有关防空洞里的故事在闲扯里他多少给她俩谈过。萌萌听了深感同情，太可怕了！王颖却扬起柳眉，够刺激的，你带我去看看。他为同情感动过，可着实被刺激所兴奋，真想带她一块儿去回味这个阴寒臭气熏天的洞穴。
王颖好奇抑或是执著，好几次催促着要去，看来不光是说着玩的。你一定要去看看这个洞吗？一定的。不去看呢？很遗憾，那就不会了解你林向宇了。
那天，阴雨霏霏。晨风带着微微寒气。王颖穿着件玫瑰红长袖衬衣，磨蓝长裤，半筒黑皮靴儿，兴致勃勃地要去谒访那个令人刺激的地方。
他答应了。
满地杂草丛生，白丝茅杆长得比人高，浓浓密密。白的、黄的、紫的、蓝的野花，蝴蝶般地扑在萋萋青草丛里，迎面飘来一阵花香草辣夹杂着发霉的异味。
防空洞的洞口早已给野枝杂草遮没了。
拨开芦苇茅杆现出了黑幽幽的一只大眼睛，扑鼻冲来一股浓烈的，使人作呕的腐臭。一条死狗躺在洞口还留着黑茸茸的长毛，躯体扁平得像块破瓦楞纸板，面上爬着一群虎牙大头蚂蚁。
他觉着一阵心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进去。她催促着。
他犹疑了一下，还是举步了了进去。
黑魃阴森，冷气袭人，霉臭的湿气压抑得你喘不过气。呼的一下有道黑压压的气流从头顶上掠过，朝洞口冲去，又呼的折了回来，颤栗的空气将头发掀扯得竖立了起来。好怕人的黑飞鼠。
她靠紧着他，可一点也不见得害怕。
他亮着了电子打火机，眼前现出了一圈光晕圈儿。
别动！石壁上的细枝条上缠着上一条青竹蛇，青翠得近乎适明的长条躯体懒洋洋地一动不动，就像冬眠着一样。
他停住了脚步。
走。她扯着他朝前走去。
两双脚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防空洞底下踏去。
空气越来越霉烂稀薄，压迫着胸膛。她喘过一口气，急促地呼吸着，斜睨身旁的他，只见他缓缓地呼着气，不一会儿就适应了这洞穴的气味。
洞底。
"我就睡在这鬼谷窝里！"他说。
火光摇摇晃晃地映照着他那苍白郁沉的俊脸儿。
"已经过去了。"她眨巴着双美丽的眼睛。
"沉积的呢？"
她依偎着他，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深情地说，
"你有了一个不可忘却的童年，幸福啊！"
"你呢？"
"同一代人！"
她汪着一眼泪光，搂着他的脖子，用脸颊轻轻地抚摸着，偎爱着，亲吻着，解开他的上衣钮扣，把高耸的胸脯紧紧贴着他那宽阔厚实的胸肌肉，然后吹灭了火把，一下子滚落在黑沉沉的地上……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吻她，感到一团炽热的火在胸膛里燃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