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了,仍不见婉雯来,于鲁的心一阵阵发痛。他不好意思去找婉雯。
夜晚,更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从枕头下拿出一只烫金的绸面日记本,细细地端详着。这是婉雯送的,里面夹着她一帧彩色照片。日记本的扉页上有她用钢笔书写的两行诗句:
金色的爱的星斗
已经升到了天上
字儿一气呵成,带着颇强烈的情感,于鲁记不起这是哪一位大诗人的名句了,只感到字里行间含情脉脉,委实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爱的宣言。
照片的色彩非常鲜艳。椭圆形的脸象苹果般红润,两个小酒窝对称得体;嘴角挂的微笑,自然大方。这就是他爱着的婉雯。这一带据说除了阿铃,没有谁在美貌和风度上能同她匹敌。她虽然出身于偏僻的农村,但她的活动范围却很广。父亲是威市一个公司的采购员,母亲方娟是解放初从香港妓院逃出来的人,见过大世面。他们只有婉雯这个闺女,比金子还珍贵。碗雯高中毕业后很少在田间劳动,常在父亲的单位进进出出。她为这事苦恼过,常常暗自伤心落泪。她象个精灵的充满青春活力的鸽子,她要飞,飞到自己内心向往的地方。
终于在一个细雨濛濛的深夜,邻村一个青年拉着她要逃过界河到香港去。说也巧,他们刚到河边就被喝住了。一只大手搭的一下捏着她的手臂,把她整个身子往后拉住了。那青年一闪身扑下河去。碗雯在黑暗中认出于鲁,他那双大手可真厉害啊!象一只铁手铐紧紧地钳住她的手腕。她惊惶地望着他。当她稍为镇静下采,惶恐的目光里充满着羞愧。她垂头丧气地跟着他走。走到靠近村边的竹树林,他停住脚步,突然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她的心嘭地落下了。从此她对于鲁更加怀有好感,于鲁当上司机后,这种感激便渐渐地化作爱情。
婉雯慢慢地静下心来。她平素喜欢读些世界名著,背些唐诗宋词,也悄悄地在笔记本上写几句爱情诗。在蛇尾村一带,她算得上是个才女。她走起路来,充满自信,仿佛这一带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都躺在她的脚下。于鲁的健壮匀称的体格,富有感情的内心世界和被人羡慕的司机生活,常常使她激动不已,她常常诚挚地向于鲁披露自己的心灵的秘密。她的矜持一旦变成爱恋,那爱的力量是过剩的,象一条巨大的潜流,时而喷出地面,带着温热和甜蜜。
……于鲁端详着婉雯的照片,象失去什么似的,顿觉空虚、寂寞。
外面黑漆漆的,远处不时传来几声闷雷,那样遥远那么低沉。
“笃,笃,笃。”有人敲门。
“谁呀!”他立即跳下床,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婉雯。她象刚吵完架似的,白嫩的脸上泛着几丝怒色,鼓着嘴,望着那棵摇曳的杨桃树。
“婉雯,快进来,快……”于鲁一阵惊喜。
婉雯一动也不动,回头盯着门槛,象那儿有什么秘密似的。良久,慢慢地从腋下的皮夹包里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说道:
“以后缺些什么,只告诉我一个人吧!给!我走了。”
她一转身就消失在凤尾竹掩映的小路上。
于鲁赶出去时,她已转弯抹角过了小拱桥。
于鲁感到一阵惆怅,心嘭嘭地跳。当他回来在灯下打开小纸包的时候,愣住了:manhattan!原来是两件美国曼克顿恤衫。
这一夜,于鲁辗转反侧,无法合眼。他隐隐约约觉得心里充斥着一种难以复述的内疚。
夜,好深沉,好闷热啊!
这是一个雨后的黄昏。夕阳还挂在风凰树梢。湿漉漉的风轻轻地吹着,灰濛濛的雾霭从威市上空慢慢地蔓延过来,给人以粘粘湖糊的感觉。阿铃挑着两捆干柴从鳝塘村出来,朝蛇尾村走去,进入狭窄的簕竹掩映的拖拉机路时,被婉雯截住了。
阿铃把柴担从左肩换到右肩,抹了把汗问道:
“阿雯,又去逛威市吗?”
“我在这儿等你,知道你又要上于鲁家。”
“有事吗?”
“……”婉雯站定,沉着脸,很受委屈似的。
“阿雯,怎么啦?”阿铃放下柴担,吃惊地问。
“我想问……”她没有说下去,象很失意似的。
“阿雯,说嘛。你以前不是这样。”
婉雯站着不动,还在迟疑着。
她俩都是从威市中学毕业回乡的。阿铃比婉雯迟一届。两人虽住在两个不同的小村,但两村头尾相接,两家离得很近。小时候她俩常在一起玩石子,眺橡皮筋。后来,婉雯的家搬到村西去,两人见面也就少了些。到了这个奇妙而神秘的年龄,各有爱好,各怀心事,来往交谈自然更少了,说话也没有孩提时那样干脆利落了。
沉默片刻后,婉雯突然说:
“我同于鲁好,你知道吗?”
象一声劈头盖脑的雷响,阿铃似乎还未反应过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有一抹阴影抹过眼帘,心同时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但她极力忍住疼痛,使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忍不住呀,心里烧灼着,浮起一丝丝淡淡的惋惜,象轻雾那样扩散弥漫开去。她感到惆伥,自己象蜜蜂那样悄悄营造的甜滋滋的窝巢,一下于撒落了把黑泥……这一切她都不能说,不能说呵!她压抑着自己,理了理飘拂在额前的几绺发丝儿,脸上高兴地说:
“真的?”
“唔。快半年了。”
“哦?!”
“阿铃,我知道你也……”
“什么?”
“你也爱他,是吗?”
阿铃一时象有什么堵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感情这东西单凭—两字是讲不清楚的。她的心很乱,象一团乱麻。爱他吗?什么时候认真地想过呢?想得最多的倒是于刚——这悲痛的无穷无尽的思念,一直占据着她的心灵,似乎再没有谁能取代他;不爱于鲁吗?少女最真挚的情感已经全部倾注给于刚留下的家庭……唉,她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沉思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望着婉雯.摇摇头说:
“雯姐,你放心,真的。”
“阿铃!”婉雯扑过来,紧紧地抱着阿铃,“你真好。你真好!”
“走吧。我们一同去看明婶好吗?”阿铃挑起柴火说。
婉雯点头抢过阿铃的担子。
“你挑得动吗?”
“挑得动的。”
婉雯挑起柴担,才走百来步,就呼呼地喘气,感到腰酸腿痛,只好蹲在路旁。两捆柴安安稳稳地坐在地上。阿铃三步上前,两手轻攥,一提,担子轻松地落到自己的肩上。
太阳下山了,桔红色的霞光,象久雨天开笑容。小路上,两位姑娘的剪影,清晰地饿嵌在霞光里……
于鲁正在院子外头的空地上涮拭披满泥尘的汽车。今天出长途,路上泥泞,车身显斑斑驳驳。于鲁挑来好几担水,又是擦又是泼。他裸着上身,任凭汗水在丰满的胸肌上爬行。他天天为大队运输,总是超额完成任务。这部解放牌汽车象是他的眼睛,受到精心的护理。整整洗了两个小时,天擦黑的时候才洗完。他大汗淋漓,来不及抹就进院子。这时,阿铃和婉雯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于鲁把水桶放下,连忙去接阿铃肩上的担子,向婉雯微微地点头。他一时慌乱了,刚放下柴就去搬凳子,搬了一张,再去搬一张,自己老站着……提出来的水壶却是空的,杯呢?又忘了……好几天没煮开水了……猛地记起堂屋里那两箱“美年达”汽水,连忙提出四瓶来。
妈妈还未收工。
“坐吧,坐吧……”他连声叫着,额上的汗珠儿簌簌滴落。
两位姑娘见他那狼狈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见她们笑得那么甜,于鲁的心倒扑地落了地,也嘿嘿地跟着笑。
婉雯当着阿铃的面递给于鲁一条崭新的浴巾;于鲁一阵脸红,不知接好还是不接好。婉雯干脆一把拉着他,大大方方地用手巾在于鲁饱满的胸脯上,在隆起的肩胛和绷得很硬的腹肚上擦着……阿铃站起来,走向厨房,一缕乳白色的炊烟轻轻飘起。于鲁说要洗个澡,便拿着毛巾飞出院子。婉雯利利索索地给于鲁洗几件衣服。一件恤衫晾在最显眼的地方。
阿铃从厨房里出来挑几根干柴,一眼就看见在昏暗中飘动的印有“manhattan”字祥的恤衫,她失望地拿起柴火走进厨房,一股浓烟把她的眼睛熏得直流泪。
婉雯探头看了看厨房,见阿铃在烧火,轻烟不断地翻滚、扩散。她被呛得咳嗽、流泪。
“阿铃,我妈今晚有事,我先走好吗?”婉雯说。婉雯出了院子,朝马蹄河方向走去,步子那样轻,却那样急促。
阿铃煮好饭,炒了一碟黄瓜,蒸一条母亲中午托她带来的活蹦乱跳的鲢鱼,还剥了两只于鲁最爱吃的咸蛋。她把要做的全做完之后,就倚在门边等候明婶和于鲁。麻雀群吱吱喳噎地叫着,在榕树上跳来跳去,寻找夜宿的枝杈,有的呼拉地飞起,绕了半圈,散落在稻草堆上。
阿铃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心很乱,很烦躁。她觉得爱情在自己眼里只是一团渺茫的云烟。于刚参军以后,她的爱也飞向边境。那思念的日日夜夜哪……于刚牺牲了,她感到爱已经消失,只有悲怆久久地盘桓在心头。现在唯一感到慰藉的是,自己能替于刚照顾他的母亲,然而……她不敢再想下去;于鲁弟有了自己心爱的人是值得高兴的。可是……她觉得自己突然孑然一身,陷入了一种揪心的淡淡的哀愁之中。
她拉着灯,在于鲁桌面的纸上写下几行字:
鲁弟:
听到你和婉雯相好的消息,我很高兴。我衷心祝福你们。
这消息我知道得晚了。原谅我好吗?鲁弟。请你和婉雯原谅我。
饭放在灶台上,菜热在锅里,等妈回来,你同她一齐吃吧!
阿铃
即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