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车水马龙的旧上海街道上,张爱玲似乎已经看见自己之后的命运……恐惧、挣扎、徘徊、绝望,谁会想到一个小孩子的胆战心惊?然而,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的。继母在1934年,踏进了张家的大门。她也算是和父亲家世相当,背景类似。
继母是前北洋政府总理孙宝琦的女儿。这位“大家闺秀”,说来还真的挺惭愧的,没有传说中的温婉贤淑,倒是真真独有人们想象当中所有继母具有的阴险毒辣。据说,孙宝琦在北洋政府里“官声”不是很好。他生有8男16女,妻子儿女全都染上了“阿芙蓉癖”。张爱玲的继母和当时的名媛陆小曼是闺蜜,都是吞云吐雾的芙蓉仙子。婚后,继母的床头挂着陆小曼的油画——瓶花。
不知道是出于对继母的厌恶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张爱玲从小对这位社交场合的名媛——陆小曼,便没有好感。
父亲再婚之后,张爱玲一家就搬回到麦根路别墅里去了。这是张爱玲的出生地,是一所民初式的老洋房,本来也就是张家的产业。
张爱玲很少回家,见到继母,仅仅是寒暄而已,偶尔也只是一两句家常话。没有母女的温馨,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是多么尴尬而生分的境地。她痛恨这种异常冷漠的母女关系。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上,最难填平的不是千沟万壑,而是心与心的间隙。是的,张爱玲是不喜欢待在家里的。她说:“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昏睡……”
就这样,张爱玲穿着继母给的衣物,在圣玛利亚学校学习着,在冰冷的家里生活着。
这女子,从小时候起,心已经备受摧残。只是,这伤疤,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只有这敏感、聪慧的女孩在暗地里伤口流脓、生疮,到模糊不堪……清冷,清冷,孤独,孤独。一棵自生自长的清凉之花,在黄昏的老宅子里,“摇曳生姿”!
出逃
【爱玲说】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时间和机会,不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借口。
张爱玲中学毕业那年,母亲终于回国了。中年的母亲,风韵犹存,美人迟暮,经过西方风雨的熏陶,显得更加风致动人。
这次,母亲还带回自己的美国男友。他是个生意人,四十来岁,英俊潇洒。
母亲此次回国专门是为了张爱玲的学业的。她托人约了张廷重,张廷重反倒避而不见。
在年轻的张爱玲看来,毕业是令自己开心的一件事儿。压抑的中学时代终于要过去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羽毛渐渐丰满起来。她要飞,要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飞到那自己想要的地方。张爱玲觉得自己快要破茧成蝶了。
张爱玲那时候的想法是这样的:“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在这个家里,充满着腐朽与沉闷,她怕自己有一天变得像弟弟一样了。
记得有一次,为了一点小事儿,父亲就给了弟弟一巴掌。张爱玲当时震惊了,用碗挡住脸,泪如雨下。继母莫名其妙地看了张爱玲一眼:“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张爱玲丢下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无声地抽噎:“我要报仇。有一天我一定要报仇。”而弟弟,已经在外面玩皮球了,她看见,心都碎了……
张爱玲,没有再流下眼泪,只觉得真的很悲哀。一阵寒流,直往身上窜。
母亲的穿着,母亲的谈吐,母亲的举手投足,像一个谜一样吸引着此时的张爱玲。
我要走出去,跟母亲一样!
一个春日的午后,父亲和继母又在床榻上“吞云吐雾”,一种浓郁的腐朽气息,在雕窗上空袅袅飘来。留声机里面放着“金嗓子”周璇的《天涯歌女》,哀伤的调子有着彻骨的寒。
张爱玲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对父亲说:“爸,我想跟你说件事情。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不管你是不是同意,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想去留学……”
张爱玲终于一口气说完了,等待的只是结果。
父亲的脸变成了青灰色。沉默了很久,他猛地,从床榻上跳了起来,把烟枪狠狠地拍在地上,如凶狼一般指着张爱玲的鼻子吼道:“好啊!这些年来,我供你吃,供你穿,又供你读书。你现在翅膀硬了,想飞走了!你一定是受了别人的调唆,你说,你说,是不是?”
继母则是一副惋惜的神情,好像是好端端的姑娘要跳进火坑。“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喽!”
张爱玲的父亲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他把这一切的错误都归咎于黄逸梵。张廷重特别讨厌女人出国读书。面对黄逸梵,他是有感情的。总觉得是出国毁了他们的婚姻。妹妹也是因为出国和自己分了家。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女儿再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之后不久,“八一三事变”爆发了,人心惶惶。张爱玲征得父亲同意后,去母亲那里住了两个礼拜。
回家那天,她怕继母找茬,蹑手蹑脚,去了黑沉沉的屋子。在客厅外面,听到了洗牌的声音。张爱玲窃喜,赶紧趁机回到自己的房间。谁知道,一抬头,继母像鬼一般站在面前,拉着脸:“你怎么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
张爱玲回答,已经对父亲说过了。
继母一下子来了脾气:“噢,对父亲说了!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做娘的!我今天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说罢,狠狠地给了张爱玲一巴掌。
张爱玲自然不爽,顺手要还,可是被两个老妈子拦住了。继母倒是恶人先告状:“她打我!她打我!”
张爱玲沉默了,但她已经隐隐感觉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父亲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把揪住张爱玲的头发,拳脚相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真是无法无天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张廷重正好没地儿撒气。
张爱玲的头被打到这边,又被打到那边。无数次循环,耳朵聋了。其他人说什么都插不上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二人拉开了。虽然被打得神志不清,但是张爱玲感觉到,亲情这个东西正在一步步远离自己。
真是,还有什么比亲人之间的伤,更让人伤心呢。
张爱玲要走,要逃。却被佣人拦住了:“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
张廷重听说自己的女儿要报警,随手把一只青瓷大花瓶朝张爱玲头上砸去。父亲走后,何干(张家的家仆)进来:“你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呢?”
第二天,姑姑听说此事后,前来说情,姑姑也被打伤,送进医院。
在这个死墓一样的屋子,张爱玲被关了半年。一个年仅17岁的女孩啊。
短短几个星期,她似乎经历了人世间的千磨万难。她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她希望这个家马上灭亡。
张爱玲一直在那里为逃走做准备。每天清晨起来之后,就锻炼身体。真是祸不单行,自己又得了痢疾,父亲不请医生,难受得快要死掉。即便这样,她还是为出逃做着准备。
何干见张爱玲的病一天天加重,躲过继母,告诉了张爱玲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名声,张廷重选择了药剂,趁继母不注意的时候,给女儿注射。几天后,张爱玲病情好转,在何干的细心照顾下,她终于恢复了健康。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隆冬的一个晚上,张爱玲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路上没人,就挨着墙一步步溜到门口,将望远镜扔到牛奶箱里,闪了。张爱玲终于重获新生了。
后语——不幸的她
秋天的晴空,展开一片清艳的蓝色,清净了云翳,在长天的尽处,绵延着无边的碧水。那起伏的海潮,好像美人的柔胸在蓝网中呼吸一般,摩荡出洪大而温柔的波声。几只洁白的海鸥,活泼地在水面上飞翔。在这壮丽的风景中,有一只小船慢慢地棹桨而来:船中坐着两个活泼的女孩子,她们才十岁光景,袒着胸,穿着紧紧的小游泳衣服,赤着四条粉腿,又常放在船沿上,让浪花来吻她们的脚。像这样大胆的举动,她俩一点也不怕,只紧紧地抱着、偎着、谈笑着、游戏着,她俩的眼珠中流露出生命的天真的诚挚的爱的光来。
她俩就住在海滨,是M小学的一对亲密的同学。这两朵含苞的花是差不多浸在蔚蓝的水中生长的。今天,恐怕是个假期,所以划到海心游乐的吧!
“雍姊!你快看这丝海草,不是像你那管草哨子一样吗?拾它起来,我吹给你听!”她一面说,一面弯转了腰,伏在船沿上去把手探到水里。
雍姊忙着挡她,“仔细点!跌下去不是玩的。你不看见浪很大吗?”她不言语了,只紧靠在雍姊的怀里,显出依傍的神气。
夜幕渐渐罩下来,那一抹奇妙的红霞,照耀得海上金波似的。在那照彻海底的光明中,她俩唱着柔美的歌儿,慢慢地摇回家去。
暮色渐渐黯淡了,渐渐消失了她俩的影子。
五年之后,雍的爱友的父亲死了,她母亲带她到上海去依靠她的姨母,她俩就在热烈的依恋中流泪离别了。
在繁华的生活中又过了几年,她渐渐地大了,像一朵盛开的玫瑰一样。她在高中毕了业,过着奢华的生活。城市的繁荣,使她脑中的雍姊,和海中的游泳,渐渐地模糊了。
她21岁时,她母亲已经衰老,忽然昏悖地将她许聘给一个纨绔子弟!她烧起愤怒烦恨的心曲,毅然地拒绝她,并且怒气冲冲地数说了她一顿,把母亲气得晕了过去。她是一个孤傲自由的人,所以她要求自立,打破腐败的积习。她要维持一生的快乐,只能咬紧了牙齿,忍住了泪痕,悄悄地离开了她的母亲。
漂泊了几年,由故友口中知道母亲死了。在彷徨中,忽然接到了童时伴侣雍姊的消息,惹她流了许多感激、伤心、欣喜的眼泪。雍姊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商界服务了几年,便和一个旧友结了婚,现在已有了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孩,正和她十年前一样,在海滨度着快乐的生活。
几度通信后,雍姊明了了她的环境,便邀她来暂住。她想了一下,就写信答允了。
她急急地乘船回来,见着了儿时的故乡,天光海色,心里蕴蓄已久的悲愁喜乐,都涌上来。一阵辛酸,溶化在热泪里,流了出来。和雍姊别久了,初见时竟不知是悲是喜。雍姊倒依然是那种镇静柔和的态度,只略憔悴些。
“你真瘦了!”这是雍姊的低语。
她心里突突地跳着,瞧见雍姊的丈夫和女儿的和蔼的招待,总觉怔怔忡忡的难过。
一星期过去,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着了个纸条给雍姊,写着:
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
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
她坐在船头上望着那蓝天和碧海,呆呆地出神。
波涛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长吁了一声!“一切和十年前一样——人却两样的!雍姊,她是依旧!我呢?怎么改得这样快!——只有我不幸!”
暮色渐浓了,新月微微地升在空中。她只是细细地在脑中寻绎她童年的快乐,她耳边仿佛还缭绕着那从前的歌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