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着,冲天的火柱就像一株燃烧中的巨木,下半部分的火柱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上半部分却已经膨胀成一个巨大的树冠,随风晃荡间,洒下漫天火点。
“树下”的芦苇早已经燃尽,混着火星的灰烬飘散在四野,纷纷扬扬如同一场黑红色的雪。
此刻这场雪里,只站着三个妖怪,一个少年,一个壮年,一个老年。
谁都没有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明明是一触即发的气氛,却无端流露出几分()。
良久,终于还是桃将先开了口。
“当年的事……是说你刚才喊的那些事的话,我已经听到了。”
听上去,这似乎是拒绝,就算当作是疑问,也该先解释上一句。但桃岭就当是只听到了一个“好”字,自顾自便开始讲述起来。
“在迁入这座孤岛之前,泥猴族跟长牙族都是生活在大陆西侧的种族。而跟人族之间的战争打响后,也是第一批被强制征兵的种族。最开始谁都没想到那场仗会打那么久,但一波人类杀光了,很快又有第二批出现,把第二批杀光了,第三第四批又会冒出来。两边的伤亡都很严重,但人族死的就只是人族,妖族死的,却是各自不同的妖族。”
“很快,第一个被灭族的种族出现了,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等到最先被强制征兵的六个种族只剩下泥猴族跟长牙族的时候,我们的族长跟你眼前这位曾经的长牙族族长,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顿了一下,瞥了眼老瞎眼,才接着说下去,“他们决定背叛帝国,为此他们做了许多事情,只不过那些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等到我出生的时候,两族已经迁进这座沼泽内的孤岛。”
“说这些没用的事做什么。”老瞎眼插嘴道,“你想说的,是八年前的事吧。”
“八年前的事?”桃将一愣,试着回想八年前的记忆,但那一年实在太过平淡,似乎没有任何值得记住的大事情。
没有困惑太久,因为桃岭很快便给出了答案。
“八年前,是通往外界的道路消失的那一年。”
他脸上那朦胧的哀色似乎更浓郁了一些,“那是你父亲离开沼泽的第三年,那时候大家还相信着出去了的妖怪迟早会回来,我也这么相信着,相信我哥哥总有一天会回来。”
“你有哥哥?”
桃将有些惊讶,他从没听寨子里的人提起过这件事。
“没错,他叫桃峻,比我大四岁,跟我差很多,是个只晓得读书的呆子。”桃岭的嘴角难得地扬起一抹笑意,不过须臾间便再度散去,“当初我没跟你父亲一起离开寨子,也是因为他承诺我过几年就回来,让我到时候再出去。”
“但他也再没回来?”
“不,他回来了。”桃岭摇摇头,“不过我宁愿他没回来过。”
“他确实不该回来。”老瞎眼语气不善地接了句茬,桃岭斜了他一眼,杀意如洪。
老瞎眼立刻紧张地举起大斧,桃岭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回过头接着说下去。
“八年前,他跟两个同龄的朋友一起回到了寨子。以一种不太光彩的方式,夜半从寨子的后门溜进来,悄悄摸到家门前,没有惊动寨子里的其他妖怪。”
“他们说自己在外面遇到了帝国的士兵,被认出是泥猴族后便被一路追杀,九死一生才摆脱追捕逃回寨子。”
“当时谁都没怀疑他们所说的话,因为在老一辈妖怪的印象里,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危险。族长当天晚上便召集了所有长老商讨对策,而最后而出的决议,就将那条通往外界的通道毁掉。”
“等等。”桃将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就因为那么几句话,就把那条通道给毁了?”
“就是因为那么几句话。”桃岭发出一声嗤笑,“那天夜里甚至连点像样的争执都没有,好像放弃那些已经离开寨子的族人,就跟摘掉一缕粘在衣服上的棉絮一样容易。”
停顿了一下,桃岭的语气又低沉了下去,“但他们很快就后悔了。”
“第二天桃峻他们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事情竟然已经闹得那么大。犹豫再三之下,他们三个再次找到了族长,说出了真相。”
“根本就没有什么追杀,他们之所以回来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无力继续外面的世界生活下去。编出那么个理由,不过是想给无能的自己最后留下点自尊心。”
“知道真相的时候所有长老都傻了,那时候通道早已经毁去,长牙族的领导们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如果这时候让他们知道真相,不管是哪个寨子都交代不过去。”
“可是这跟长牙族有什么关系?”桃将打断道,这个问题他从一开始就在疑惑。
桃岭愣了下,这回没有给出回答,而是目光投向了老瞎眼。
后者不知何时已经皱起了眉,把手中的大斧往地上一墩,哼了口气。
“因为第一批逃出沼泽的妖怪,是我儿子带领的长牙族。”他看着桃将,“你父亲桃狱会带着泥猴族的那些妖怪离开沼泽,也是为了把他们追回来。”
“当时两个寨子里就只有你父亲一个了解外面的情况,靠他以前的门路说不定还有机会找到他们。”桃岭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只不过那群老家伙绝对想不到,借着这个机会你父亲能带动那么多的族人,如果不是时间有限,他绝对能改变这个寨子。”
桃将一时木然,就好像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被找到,所有无法理解的事情似乎都得到了解释,思绪困进回忆里一下子回不过神。
半晌后,他回归现实,脸上露出苦笑不得的表情。
“那家伙才不会有那样的算计。”
明明不是值得愉快的事情,却有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记忆中的桃狱跟其他妖怪口中的桃狱永远重不了样。因为本就不存在第二个桃狱,自己的父亲,就是个满嘴大话,每日烂醉的寻常妖怪。
“你父亲确实不会算计,如果他会算计,事情大概就不会变成后来那样了。”
桃岭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轻轻吐了口气,把这个故事的结尾讲完。
“他们不允许寨子的平静受到破坏,他们都清楚如果那件事被其他妖怪知道,一场暴动是绝不可能避免的。为了那点虚伪的安宁,他们能变成最疯癫的怪物。”
“那群老家伙做出了一个最为愚蠢的决定——杀了桃峻他们。”
桃将长吁出一口气,仰起头,任由火星落在自己的脸上。
“从桃峻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地方已经无可救药。这座孤岛从来都不是什么净土,待在这只会让人变得越来越懦弱,越来越疯癫。”
他重新低下头,那面具般的淡漠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老瞎眼只觉得眼前一花,两道银芒闪过,双脚已经被钉在了地上。
紧接着耳旁一阵风响,他的肩膀被按住,后颈上一麻,他便丧失了意识。
眨眼的功夫,且没有任何预兆,桃将连抬下手的功夫都没有,老瞎眼已经倒在了地上,而桃岭的脸就在他的眼前。
“我也已经疯了。”桃岭弓着背,低着头与桃将四目相对,“但你还没有,来吧,跟我一起毁了这个充满罪恶的地方,跟我一起完成你父亲没做完的事。”
桃将的手再一次颤抖了起来,他用力挥了挥胳膊,拼命握紧断棍,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是桃狱。”
“但你是他儿子,你身体里流着他一半的血,你继承了……”
“我,是,我!”
桃将再一次打断了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三个字。
这一次桃岭沉默了很久,双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来。
“没错,你不是他。”
就在这时,身后的火柱终于突破了临界炸裂开来,火浪像是被击碎了承载的容器一般向四周扑散开来。
同一时刻,一声尖鸣从寨门响起,只是刹那,两扇火翼便出现在了头顶。
随着它的出现,朝着四面崩散的火焰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一同朝着罗盘涌去,如同鲸吞一般,片刻间被吸得一干二净。
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周围的惊呼声响起时已经扑了个空,滑稽地戛然而止。
仿佛吃饱了一般在半空晃了晃,又是一声长啼,两扇火翼随之崩散。
惊呼声出现的时候桃将已经矮下身,此时双腿发力正要一跃而起,额头却猛然受到一击重击。
一瞬间,天旋地转,桃将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桃岭的手脚上,谁能想他竟然会拿头来撞。
眼睁睁看着桃岭已经跃至半空,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身子朝地上倒下的时候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