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到到医馆的树屋,果不其然又见到了桃将与笛离离。只是此时显然不适合闲谈,桃封向他们颔首示意后便把目光转向了床铺。
第一眼,桃封甚至没把桃鲁认出来。
此时的他全身都缠着上了药的布条,暗褐色的药膏从纤维里沁出来,显得肮脏而黏稠,原本魁梧的身躯此时也看着异样的小,仿佛燃烧殆尽的实木萎缩成了木炭。
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呆呆地盯着屋顶,像是丢掉了魂魄。
桃封轻声唤了一声,他把眼珠转了过来,依旧没有神采。
“声带被烧坏了,说不了话。“笛离离解释道,“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估计还是他体内的炎巫子帮他吊着命。”
“那……还治的好么?”
话出了口桃封才意识到这问题的不合时宜,但笛离离却比他想的更直白无情。
“治得好也废了,就算拿【木龙滴】给他全身泡一泡,也不过换个好看点的死相。”
桃封的眉头皱了起来,即便这讲的是事实,但当着正主的面,好歹也该委婉一些。
可哪怕听到这些话,桃鲁的目光依旧没有变化。
于是桃封便知道,其实这些事桃鲁自己都知道,也已经认命等死。此刻还愿意睁着眼睛躺在这里,或许只是想亲自迎接那个既定的结局罢了。
这样的平静让桃封觉得有些羞耻,他们站在这,无论讲什么,做什么,似乎都是一种炫耀。
真的没办法了么?
这句话已经问不出口了,怕自己无意间再落井下石。
但这时笛离离却又突然读出了他的心思,接着说道,“不过话也不能说死了,说不定你们妖族里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秘法能救他。”
“真的?”
“只是有这么一种可能,也别太当真。”笛离离摆了摆手,“我听说过北地巨魔的寨子里有些萨满能施展一种近乎起死回生的荒诀,说不定会有用。不过也只是传闻,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我也没法打包票。”
“至少是个机会。”桃封重新看向桃鲁,后者的眼中也终于闪烁出了片刻光彩。
“别高兴得太早,你知道从中央沼泽到北地的距离有多远么,凭他现在的状态,十有八九得死在路上。”
桃封沉默了一会而,抬起头向着人类苦着脸展开一个笑容,还没开口便被打断。
“想都不要想,要救他就自己想办法,我不帮忙。”
他又转向桃将,但后者似乎在走神,目光弥散在身前一块飘渺的空间里。
“看也没用,他也不是那种烂好人。”
笛离离插话进来,“比起指望我们,还不如先问问这家伙,愿不愿意赌这么一把。”
这句话让桃封冷静了下来,轻轻摇了摇头,复又转头看向桃鲁,神情变得有些庄重。
“愿意跟着我赌这一把么?”
不是赌这一把么,而是跟着我赌这一把。
他已经把自己的态度摆得很明确,他想救他,他要救他。
桃鲁应该是感受到了这份坚决,半晌后闭上眼留下了两行清泪,艰难地抬了抬头。
“那既然这样,给你这个。”笛离离从怀里掏出一个鹅卵石样的东西扔给桃封,“这是定位在苦城的【灵力指针】,照着他到苦城后乘【攀天舟】,这是去北地最快的办法了。”
桃封接下来,仔细看了看,石块的一面是光滑的圆弧,另一面则差不多已经被磨平,一点忽闪的亮光贴在边缘,应该就是锁定方向的指针。
“再给你一个建议,苦城是个‘讲规矩’的地方,你真决定要去的哈,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这一句,笛离离一巴掌拍醒了还在走神的桃将,告辞离开。
桃封没有再出言阻拦,蹙着眉头目送着他们走出门,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卵石。
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桃鲁那因为泪水而莹润的眼眸里,在一瞬间突然亮起的红芒。
……
次日清晨,沼泽通道的入口木牌前,桃将打着哈欠萎靡不振地等着嘹歌的到来。
昨天他一夜未眠,立在自家那株蛇纹树的树梢望着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寨子看了一夜,越看越觉得陌生。
那些熟悉的场景一下子都变得面目全非,细想进去,才发现那些自认为的熟悉里面其实根本没有丝毫的刻骨铭心。
十年的回忆就像是蒙盖着整个寨子的灰尘,大风从高空卷下,哗啦一声,便全都吹散了。
过去的记忆没办法给他指引,未来的生涯又前途未卜。
桃将因此而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而这份迷惘归根结底到最核心的位置,其实就是两个搞不清楚的问题。
桃岭该不该死?
桃岭为什么而死?
他找不到答案,稀里糊涂问了笛离离,后者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最后,还是迷惘。
迷惘到现在,桃将甚至觉得连自己的感情都逐渐像蒙上蛛网一样变得迟钝而冷漠了起来。
这样的自白让笛离离嗤之以鼻,让他说,桃将这非但不是冷漠,简直就是感情充沛得过剩了。
一个劲地钻牛角尖,这谁救得了。
也懒得去开导他,在笛离离看来这种烦恼就是吃饱了撑的,去过过连饭都吃不饱的苦日子,看他还迷惘的起来不。
不过他虽没有这样“细腻”的烦恼,却同样是一夜未睡。
他在传信,给苦城的那些同行传信。
桃鲁是必须要死的,如果他不死,中央沼泽这枚难得找到扎在帝国中央的钉子就有被拔掉的危险,会不会让人族错失一个进攻的良机笛离离倒是不在乎,但他在乎自己在这事里能得到的功劳。
可惜这群泥猴族不该怂的时候怂得厉害,该害怕的时候却胆子大得离谱。
从桃封带头,整个寨子都认为错的只是桃岭跟三张来,被炎巫子附体的桃鲁也是一个受害者,而一个受害者就应该得到救治与帮助。几天下来,愣是让笛离离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
没办法,直接下手不行,只能为目的绕上个大圈子。
在寨子里下不了手,那就让他去寨子外面。
自己动手不行,那就托其他人动手。
哪怕到头来还是失败了,至少这个炎巫子也离开了这座孤岛。
所以,即便桃鲁昨天没有清醒过来,他估计也会主动去找桃封。至于那个巨魔萨满的传闻,倒真不是他编的,只不过最后一次出现这个说法,也已经是人族第一次远征前的事了。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天空中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就在两人犹豫着要不要回寨子去拿把伞的时候,嘹歌的身影进入了视线。
招呼的笑容才刚扬起,又立马耷拉了下来。
因为他紧跟着又看到了老瞎眼,一张猪脸上极尽能事的狰狞。
两位猪妖走近,嘹歌先一步解答了疑问,“老瞎眼说他想送送我。”
老瞎眼重重一哼,丝毫不打算遮掩自己对这个人类的厌恶。
笛离离当然理解这种情绪,先不论老一辈妖怪对人族那出于本能的敌意,自己这才刚拐走他悉心培养的接班人,没直接一斧子抡过来自己就该谢天谢地了。
即便最开始提出同行的是嘹歌自己……他当然不会蠢到用这话去解释。
“你该早些到,下过雨了路不好走。”桃将抱怨了一句,然后打了个哈欠。
“告别耽搁了。”
“告别么。”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转过身去,“现在都到了,那就快点出发吧。”
笛离离也不想继续再这么被老瞎眼瞪着,最后朝他客套地一笑,立马跟上桃将。
嘹歌没料到整个过程会这么简单仓促,看着两者的背影,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眼。
“还看个屁,定了要走就硬气点快滚。”老瞎眼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看着这小子一趔趄踏进沼泽,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
嘹歌站起身,两手直接在麻布裤子上抹干净,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追上已经走处一段距离的一人一妖。
望着他们走远,老瞎眼朝脚边吐了口唾沫,半磕上眼皮背过身去,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红血伴着白沫从那张干瘪的大嘴里喷出来,就像是吐出了一朵枯萎大丽花。
伸手抹了把嘴唇,老瞎眼重新挺起咳弯的背脊,又轻声念了一句。
“快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