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泥猴族的族长往林子深处走去，不多时，笛离离就听见身后传来桃将中气十足的一声“你知道个屁”。
他的表情一变，停下来伸手指了指身后，示意族长不需要先处理一下那边的问题么。
族长笑了笑，整张脸皱得跟蛇纹木的树皮一般无二。
“没关系，领军能处理好的。”
听到这回答，笛离离也缩回手点了点头，继续迈开了步子。
又走了一段，族长终于停了下来，回过身来时虽然依旧带着笑容，但眉眼间已经隐隐带上了上位者的威严。
“到这里差不多了，说说吧，你想怎么说服我？”
他说着在边上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看着笛离离，等着他的回答。
狡猾的老狐狸……
笛离离暗骂一句，脸上的笑容却没受丝毫的影响。在来时的路上，他已经想了好几个理由，但是都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原本决定等老族长先开口自己再见招拆招，没想到这老东西竟然这么油滑，一开口就直接占据了主动。
无奈归无奈，笛离离在片刻间心思急转，脑中突然冒出一个风险十足的想法。
“帝国的远征队已经攻下了紫皇山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似乎跟他们之间的事没有丝毫关系，但族长的神情却骤然大变。
“紫皇山……拜天宗的那个紫皇山么？”
笛离离点了点头，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讲出这句话，最担心的就是族长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在现在的人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如今的拜天宗充其量也就只是个二流的宗门，同样实力的势力在古岚没有上百也有数十，在凶猛无匹的大荒帝国远征军前被攻陷下，实在不是什么能令人惊讶的大事。
但任何事情都要分前提看，或许在这一辈人的意识里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在族长那一辈的记忆里，这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原因无他，因为拜天宗正是古岚第一批跨海来到荒萨的宗门之一，而且还是唯一一个将宗门内大部分的精英都赌在这一次远征上的宗门。
正因为如此，在最初的两族交战间，拜天宗几乎就是人类势力中的最高战力。这也让很多参加过那时战争的妖族老兵都有种拜天宗极其强势的错觉。
这样子因为相互的不了解而产生的误会还有许许多多，笛离离也是在过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偶然跟一个妖族老人闲谈才得知一些，没想到这时候正好派上了用场。
“除了紫皇山，还有归雁谷，天河平原，神都山，现在都已经在大荒帝国的控制之下了。”
笛离离有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在老一辈妖怪错觉里跟紫皇山地位相同的地名，然后就看着族长的神情几度变化，到最后，笑容已经不再，目光严厉得像是北郡的寒风。
“那，古岚那边打算怎么应对。”
笛离离松了第二口气，局面的主动总算再一次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不由得感谢自己那曾经无比厌恶的童年，那段肮脏不堪的记忆让他明白了许多生活中的真理，那些智慧是他的立身之本。
想了想，笛离离组织好语言，开口说道，“那些大宗门原本也想像大荒帝国一样增加远征军的人数，但毕竟不是铁板一块，根本没办法像帝国一样一致对外。到最后，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们免费给我们这些佣兵们提供来到荒萨帝国的船只，然后把我们像蒲公英一样撒出去，想要在帝国中离间出几个种族来，期望能让帝国后院起火。”
顿了一下，到这里他说的都还只是铺垫，接下去才是底牌。
“那些大宗门原本也没想着能真得到什么成果，只是想稍微分散一下帝国的注意力。反正佣兵的命也不值钱，几趟船费也只是小钱，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没想到的是，真的有不少人离间成功了，而那些成功者成为了后来者的榜样，又引来了更多贪婪的佣兵。就像您看到的，我自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停顿了一下，自嘲了一句，接着说道，“但是这么一来，帝国终于开始对这后院失火的事情重视了起来，不仅加强了对荒萨境内人类的清洗，对那些有前科的，或是不够忠心的种族也采取了一些措施。至于是什么措施，相信就不需要我再对您细说了吧。”
说完，笛离离吐了口气。族长那难看的脸色让他很满意，之后的话不需要再多说，相信这老猴子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泥猴族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他结盟。
这当然只是虚张声势，帝国确实是采取了一些措施，但绝对没有他讲的那么严重。不过只要达成了目的，事后他大可以耍耍赖皮，反正他可一句话都没有说实在。
“但是帝国也不一定会对泥猴族出手，我们偏居一隅，对帝国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
“我亲爱的老族长呀。”笛离离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觉得帝国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么，它要的，只是向所有妖族传达一个意思，帝国不需要不忠诚的子民。泥猴族在沼泽中央隐居了这么久，相信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向帝国尽忠的种族吧。”
老族长的眉头陷得更深了，简直就像眼窝上裂开了两条峡谷一般。
看到他的动摇，笛离离再接再厉，“换了是在昨天，我肯定不敢这么说，估计就算是说了您也只是当个笑话听。帝国就算再怎么恼怒，也不可能在战事劳神费力地来闯中央沼泽。但现在不一样了，鹫凰来了，沼泽上已经凝结出了道路，只要帝国愿意，随时可以调兵，不，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派个皇家刺客进来，整个泥猴族大概就荡然无存了吧。”
老族长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沉思笛离离的话语，许久，他突然又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说客。”
看着那个笑容，笛离离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您谬赞了。”
“或许你说的没错，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人类的盟友才是最明智的决定。但不管是泥猴族还是长牙族，都不可能选择这条路，即使除此之外我们走投无路。“老族长又变回了笛离离最开始见到的那个样子，睿智中带着丝狡诈，说话的神态就像面对着他的小孙子。
“为什么？”笛离离感觉问出这三个字是那样的艰难。
“因为我们是妖。”
“人类跟妖族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了，我们是有可能共存的。在玉鲤城，就有好几个……”笛离离竭力解释，但是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妖族与人类是不可能共存的。”族长摇着头，但话语里的力量却不容置疑。“就算暂时居住在了一起，也必然是各怀鬼胎。我们的文化不同，语言不同，唯一相同的，就只有对彼此的仇恨。”
“不，人类跟妖族……”
“你不用再多说了，如果帝国真的来征讨我们，那我们便投降。雷越，不，现在应该是大帝了，他不是嗜杀之人，不会赶尽杀绝的。”族长站起了身，已经打算结束掉这次对话，“至于你，虽然你说的很好，但是摸摸你自己的心口，你真的相信你所说的么？人类。”
说完，他理了理自己斑斑泥渍的族长长袍，提步向林子外走去。
笛离离叫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停下的意思。眼看着他就要走远，笛离离急了。
“那鹫凰呢，鹫凰的事情又怎么说呢！”
族长停了下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笛离离，似乎没能明白他此刻说出这个名字的意思。
笛离离张大了嘴愣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喊出了这句话。
族长等了一会，轻笑了一声，回过头就要继续迈步。
“你难道没有想过，鹫凰为什么会这么多次经过这里么。”
急中生智，笛离离也不管是不是牵强，直接高喊了出来。
“大陆的守护神兽，掌炎的火神，他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创造出通往外界的道路，又为什么一次比一次更靠近这块陆地！”
族长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
“这难道不是神兽给予的指引么，这难道不是神兽在一次次告诉你们，让你们鼓起勇气去往外面的世界么。你不能就这样视而不见，否则到了下一次……下一次，神兽绝不会罢手的！”
“说完了么，人类。”
族长没有回身，就站在那里，背影佝偻而坚实。
“可能你说的是对的，但即便这真的是神谕，我也不能让我的族人离开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是他们的领袖。”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过，打在族长宽阔的背脊上，映照得他就像是一尊朽败的石像。
“所谓领袖，就是将一族的怯懦与罪孽通通背在自己肩上的那个妖怪。能在那个位置上坐好，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勇气。”
笛离离还想劝说，但族长的脚步这一回却没有再停下，等到他走远，笛离离终于忍不住一脚蹬地，骂了句脏话。
“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