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摆了数十桌,上叠碗筷,就要到吃饭的时辰,大伙纷纷入席。只见场中央坐着一妇人,脸上抹了的跟猴屁股一般,抡起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道:“这个镯子的水色,不是我春娘自夸,你们瞧瞧这绿的照人影。可是稀罕的好东西。”声音尖利,穿空破云。
几个爱扯闲话的妇人闻着她看笑话,其余的都被声音引了去。也不知谁回了一句:“可不是,绿油油的,大伙都看的见呢。”这话既尖酸又刻薄。在场的人谁不知春娘和肖金柱那点私情,听懂的人都捂嘴偷笑了。
“哼,有本事笑老娘,没本事管当家的。算什么本事。”春娘是个豁的出去的,根本不在乎脸面。
南风坐在堂屋看到心火直冒,在她心里,春娘这个人列为第一恶心人。所谓人至贱则无敌,她根本不要脸面,而且还要挣着肖家没脸面,唯恐别人不知她和有妇之夫的那点私情。她敢隔山打牛,自个却投鼠忌器。想起昨夜融安的样子,她的心突突往下沉,为了给肖金柱办寿礼,融安是费劲了心思,钱财先不说,为了席面好看,寿宴喜庆。他不知跑断了多少条腿,也直求了多少人情,甚至寿宴上许多贵客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来的。就是因为知道爹好面子,他的孝心可昭日月。可是肖金柱却为了不知哪里来的春娘给儿子排头,这得是多糊涂啊。
她回首见婆婆不在席上,目光微瞬,南风腮帮子咬的极紧,对一旁的如花道:“去给春娘安排席面,她那么能说回道,就去红玉班那里讨教讨教吧。”自古戏子娼妓为下下等,也让春娘好好学学,偷人也该有偷人的姿态。
春娘周围围的越来越多,大伙心里暗自不屑,又舍不得不听闲话。惹的这老娘们越说越得劲,唾沫星子如大粪一样往外喷。
“这位婶子。”如花奋力挤到前面,笑眯眯道:“我家主人有请,道是您的书说的好,比天桥上的铁嘴厉害多了。”
“你又是哪根葱,敢来指使老娘,赔钱烂货,我呸。”如花是周氏面前得力人,春娘先不管许多,得意洋洋的骂道。
人群有这个说:“春娘,你这张嘴就臭,人家可是肖家的呢。”又有人附和:“这臭又什么要紧,就是天天嘴里塞大粪,也有人喜欢不是。只要心是黑的。”
如花就是个木讷的丫头片子,看着就是任由搓圆搓瘪的角色,这会儿也不是好欺负的,叉腰道:“这位大娘,你老是粪坑吧,怎么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臭。我家主人请你吃酒席,你不带贺礼就算了,如今好心情你去做席也不愿。大伙来评评理,莫非是我们肖家的不是。”
春娘不知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梗着脖子道:“不劳费心,我就坐这里。”
得,她一坐下,原先坐的满满的一桌人都纷纷走开了。她从鼻孔里哼了两道粗气,换了个席面,得,人一看是这老娘们,也走了,还有个娃娃被春娘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哇哇大哭。在尬尴的哭声里她又把目光投向另一桌,这次更干脆,人家一看见她,全都站起身来。
就没人愿意跟她一起坐,这吃酒席的规矩,就是一桌上了八个人,人家才上菜,光杆一个,瞅都不瞅你。既然来了,春娘不想落得没地坐的下场。抬头往四周看去,肖金柱也不知在哪里。只得不情不愿跟着如花去了后堂,那地方隐蔽,吃饭见不得光。
大寿这天的午饭在声声爆竹中开始了,先由着肖家三兄弟在堂前对来道贺的亲朋好友表示感谢,接着表示招呼不周,多多包涵。而肖金柱和周氏则坐在主席上,和老辈的老人一起吃席,看着儿子们挺拔的背影,周氏大感欣慰,一眨眼,儿孙成群,想当初,他们刚成亲的那段时候,上有老人幼弟要养,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二十岁,三十岁的生辰,都是她亲自下的长寿面,虽不热闹,却比满座的美味佳肴吃到嘴里有味。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老了,他身上白胖了,手上的茧子也没了,穿的更加鲜活,心也更年轻了,越来越不想回这个家,越来越不加掩饰对她的厌倦。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她爱的人变了,还是一直看走眼了呢。人心啊,真是猜不透呢。
“老爷,我敬您一杯,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周氏感慨万千,举杯相祝。
肖金柱以手掩嘴,轻轻咳两声,将目光从别处收回来,看着老妻年老色衰的模样,罕见的心里愧疚了一下。这点点愧疚立刻又被别的心思压过。
他举起酒杯,睨着周氏,对席上众人道:“我这贤妻,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几十年来如一日,未怠慢过。我肖家有今天,都是贤妻的功劳,我敬夫人一杯。”
在场的人都纷纷举杯恭贺,一时间把周氏推上浪尖,有肖金柱带头,下面的晚辈自然赶着趟去敬。
有心人看在眼里,暗暗嘀咕,夫妻之间本不言谢,要说也是闺房之内,这大庭广众之下,失之刻意。所谓的贤伉俪也不过如此。
酒席过半,场面越发热闹,周氏被灌的面红耳赤,险些要说胡话,南风也顾不得吃大鱼大肉,招呼着如花一起把婆婆送去更衣。
“老爷,老爷……我再敬你一杯。”发酒疯的周氏像个小孩子,直嚷嚷着要公爹。南风哄着也不听,竟嘴巴一憋,哭了起来。这不得了,哪有大喜之日见泪的,南风顿时没了主意,想叫人又不知叫谁,还是如花机灵,道是请老爷过来。
过了半响,周氏鼻子眼睛哭作一团,只是不肯罢休,要见公爹,南风都急疯了,她得小心肚子,又不敢使劲。
如花一阵风一样跑进来,愤愤不平道:“老爷不见了,酒席还没完呢,人就不见了。”
骇然抬头,南风紧紧压着被子,不让周氏的手乱挥,抬头看向惊愕的如花。微微怔了一下,便会意过来,道:“知道去哪了吗?是不是那个春娘?”
这几十桌的大场面,三天的流水席,最好的戏班。就连那个老娘们也请来了。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满屋子孝子贤孙,贤妻佳媳,他到底还要打谁的脸。大寿之际玩失踪,是要全镇的人都戳着肖家儿孙的脊梁骨吗!
如花见她的脸色难看,抢先一步上前扶住她,“请了大爷,二爷,三爷都上下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酒席上的人说看见是跟着夫人去更衣的。”声音有些哽咽,静了片刻,木木道:“我还去红玉班的席面上看了,春娘还在吃酒。”
南风张了张嘴,紧紧拽着如花的棉布袖子急道:“千万不要把这件事传出去,就说爹娘都喝醉了,在后面休息。”
“三爷也是这么说,都不会说出去的。”
片刻之后,南风突想起一人,问道:“那红玉班的红嫣还在不在?眼角有痣的那个?”
“奴婢不认识红嫣,不过奴婢记得,春娘那桌也少了个人,酒席吃了一半走的,没谁脸上有红痣。”
话说到这里,南风心又一次掉了起来,希望公爹不要和这个红嫣有什么牵扯。作孽的老天爷,就让他消停消停吧,也让肖家人多活几年。
酒席进行到第三天下午,宾客们陆陆续续走的光了,纷纷谈论着肖家这场寿宴办的盛大。南风看着融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脸上的浮起的笑意像是面具一般,累的还不及剥下,僵在脸上。
她伸手出两只手,把他冰冷的大掌合起来,扣在圆润的肚腹上。他的融安,是孝顺善良的孩子,是水里的莲,长于淤泥,却不肯忘本,不甘污秽。他从来都清风霁月,却总是陷于乌云雷雨,因为来着血缘伦理的羁绊,他既不能出手阻止,只能默默承受着痛苦。她要告诉他,还有她和孩子在,这就是希望。不能拉他逃离上上一辈的恩怨,那么就来承担未来甜蜜的负担吧。
他的脸色渐渐有了人气,冰凉的手有了温度,轻轻覆在柔软的鼓起上,眼前的暗光褪去,露出生命本来的原色,纯白的原色。虽已见惯的父亲的做派,可是这样狠狠往家人心上插刀子的,他还是免不得心生倦怠。好在还有她,暖暖热热的一小团,足以照亮往后的路途。
“三弟,三弟妹,快进来,”王氏变调的声音带起急促的脚步声,如春雷般在两人耳边响起,“娘吐血了!”
一头冷水迎头浇下,南风冷的发憷,竟是这么快就知道了。
唉!肖金柱在大寿之日,离了酒席,带着小嫣红躲到清水镇上矮坡上踏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