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无言地看着斯佳丽。
迪尔西吃力地抱着熟睡的小博，彼得大叔在无声地哭，厨娘在用围裙擦着脸上的泪，印第亚和佩蒂姑妈手拉着手，不声不响，印第亚的脸上已经失去了那股倔强的傲气。这些人都带着哀求的目光望着斯佳丽，等着她发号施令。
而此刻的斯佳丽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对不起，姑妈。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过一会儿我回来，我们再一起想办法……”斯佳丽拍了拍佩蒂姑妈，便快步从她身边走到外面的门廊上，她随手带上门。
门廊里黑黑的，潮湿的空气冷飕飕地向斯佳丽扑来。雨已经停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斯佳丽把头靠在一根立柱上。
“这一切等我明天再考虑吧，到了明天我就能挺得住了。”每遇到重大的事情，斯佳丽就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她的内心获得了平静，获得了力量。
可是今天斯佳丽一连说了几遍，毫无用处。
离开！离开玫兰妮的家！想到这里，斯佳丽就急忙走下台阶，冲进浓雾笼罩的夜色里。她既没有进去跟别人打招呼，也没有拿她的外套和帽子。
斯佳丽一路匆匆，一路眼泪。
今天晚上的雾真大呀，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在过去无数的恶梦中，她就曾经在这样的雾中奔跑。现在她是又在做梦呢，还是她的梦正在应验？
斯佳丽开始跑起来。像过去在无数次的恶梦中奔跑一样，现在她也是被一种无名的恐惧驱赶着，没有目标地盲目乱跑着，拼命想在那团团迷雾中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突然，眼前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盏灯光，接着是一排灯光。实实在在的灯光呀！在斯佳丽过去的恶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灯光，有的只是灰蒙蒙的迷雾。她的心一下子抓住了这些灯光。灯光意味着安全，意味有人，意味着现实——那些灯光向斯佳丽表明，这里是亚特兰大的桃树街。
斯佳丽喘着粗气，在一个下车台上重重地坐了下来。她浑身颤动，不过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我要往哪儿跑呢？”斯佳丽眼睛望着前面的桃树街。在那边斜坡的尽头就是她的房子。那房子看上去好像每个窗口都有灯光，而且都很明亮，足以驱散眼前的迷雾。啊，这就是家！实实在在的家！
斯佳丽浑身像挣脱了锁链一样轻松。
家！这才是她想要去的地方。这才是她拼命跑着要去的地方。跑回家找瑞特！那个自己一直在梦里寻觅的避难所，那个一直被浓雾遮住的温暖而安全的地方，不是阿希礼，而是瑞特。阿希礼就像一盏沼气灯，自身没有多少温暖，他怎么能给她温暖？他又像流沙，自身并不安全，还怎么能给她安全？只有瑞特！只有瑞特才是真正爱她的！她怎么一直没有意识到这点？
“我跟阿希礼一样，又愚蠢又盲目。我本该早就看出来的！”斯佳丽懊悔地对自己说。瑞特对她所做的一切，风起云涌地出现在她的头脑里——瑞特为什么一次次在她最最困难的时候，总那么及时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那是爱啊！
斯佳丽站了起来，望了望斜坡上的房子。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瑞特，我要告诉他我一直有多傻，我要告诉他我是多么爱他，我一定要补偿、回报他！”斯佳丽想着，她突然感到自己变得坚强了，快乐了，更不怕那黑暗和迷雾了。
斯佳丽把衣裙撩到齐膝处，轻快地跑起来。
前门半开着，斯佳丽小跑着进了穿堂。
房子里尽管灯火辉煌，却没有一点声音。这不是人们入睡时的那种宁静，而是带着几分不祥之兆的死寂。瑞特不在客厅，也不在藏书室里，斯佳丽的心往下一沉。
斯佳丽正要上楼找一找，突然发现餐室的门是关着的——瑞特一定在里面，一定在喝酒。斯佳丽把门轻轻地推开一道缝，她果然看见了瑞特。瑞特颓然地倒在一把椅子，面前放着满满的一瓶酒，瓶塞没打开，酒杯也没用过。
谢天谢地！只要瑞特是清醒的，他就能听清楚斯佳丽将要说的话。斯佳丽拉开门，恨不得马上向他奔去。然而，瑞特的目光把斯佳丽钉在了门槛上，也把她的话钉在了唇边。
“进来吧，”瑞特说，“她，她死了？”
斯佳丽点点头，犹豫不决地向瑞特走过去。这时她倒情愿瑞特喝点酒了。瑞特那平静的、甚至是和蔼的目光，反而让斯佳丽感到不踏实。
“愿上帝保佑她安息吧，”瑞特格外沉重地说，“她是我所认识的唯一十全十美的好人！”
瑞特的话让斯佳丽又想玫兰妮平日待她的种种好处。她痛苦地说：“瑞特，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进去呢？真可怕呀……我多么需要你啊！”
“我受不了呀，那么一个伟大的女人！以后在哪里还能再遇到像她这样的人呀？”
瑞特那忧郁的目光没有在斯佳丽的身上停留，移向了深黑的夜。斯佳丽不由浑身哆嗦着，她从瑞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一种久违的神态，就是在亚特兰大沦陷之夜的火光中所看到的，那时瑞特对她说，他要跟撤退的军队一起走，然后他真的走了，把她丢弃在旷野里。
斯佳丽刚刚飞奔回家的那满腔激情、温暖和灿烂的希望，顿时化为乌有。
瑞特的目光重新回到斯佳丽身上，用一种轻松而冷漠的声音说：“她死了。这样一来你就可以称心如意了，是不是？”
“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斯佳丽被刺得大喊起来，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你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瑞特冷笑，脸上是“天晓得你怎么想”的表情。
“瑞特，求你别这样！你决不会像我那样了解她！你不会知道她是多么善良，她时时想着别人，从不考虑自己……你知道吗，她死前最后讲到的就是你。”
瑞特猛然转过身，眼睛里闪着真实的情感。
“她说什么？”
“瑞特，我现在不说。”
“求你告诉我！”瑞特蛮横地抓住斯佳丽的手腕。
“她说……她说……‘你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长。他那么爱你。’”
瑞特放下了斯佳丽的手腕。
“她还说了什么？”
斯佳丽把玫兰妮弥留之际说的话说了出来。当她说到玫兰妮要她照顾阿希礼时，瑞特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笑起来。
“得到了前妻的许可，事情就方便了，是不是？”
斯佳丽惊奇地发现瑞特的脸上没有平常的嘲弄，只是一种兴味索然。
“瑞特，你这是什么意思？”
“离婚呀。不是你希望的吗？”
“离婚？”斯佳丽大声喊道，“不不！你完全错了！大错特错了！我不要离婚！我不……”斯佳丽抓住瑞特的手臂。
瑞特用一只手托住斯佳丽的下巴颏，把她的脸轻轻抬起来对着灯光，凝望着她的眼睛。斯佳丽希望瑞特看见她的忠实，这次她绝对没有撒谎。然而，瑞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放开她的下巴颏，疲倦地跌坐到椅子上，漠然地打量着斯佳丽。
“瑞特，今天晚上我一明白过来，就一路跑回来想告诉你……”
“你累了，还是去睡吧。”
“可我一定要告诉你！”
“斯佳丽，我不想听，什么也不想听！”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你要说的话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你的脸上……唉，现在谈论这些已经没有必要了。”失去爱女，又失去令他最尊敬的女人，让瑞特的心已经死了。
“亲爱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斯佳丽弯下身子，把手放在瑞特椅子的扶手上，“我过去太不对了，简直是个大傻瓜……”
“别说了，斯佳丽。不要在我面前低三下四的，我可受不了。给我们留一点尊严，也算我们夫妻一场。这最后一幕，你就免了吧。”
斯佳丽突然挺直了身子。免掉这最后的一幕？他这“最后一幕”是什么意思？怎么是最后一幕呢？这应该是他们崭新的开始呀！
“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斯佳丽快速地说着，仿佛瑞特马上要捂住她的嘴似的，“瑞特，我是多么爱你啊！我肯定已经爱了你多年了，可我太傻，竟一直也不知道。瑞特，你一定要相信我！”
瑞特盯着斯佳丽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异常平静地说，这也是瑞特第一次这样跟斯佳丽说话：“我相信你！可是，斯佳丽，我已经没有力量再去爱了，我的爱已经被磨光了。你有没有想到过，我爱你已经到达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极点？你有没有想到过，在我得到你之前，我已经爱了你多少年？我一次次想远走高飞，把你忘掉，可我总是忘不掉，你就像在我心里扎了根……在我终于跟你结婚的时候，我知道你并不爱我，因为我知道你对阿希礼的感情。但是我真傻，我总以为我有办法可以让你回心转意。我一直照料你，宠爱你，你要什么，都给你。就是我要跟你结婚，也是想保护你，让你处处自由，事事顺心，就像后来对美蓝那样……”
斯佳丽紧紧地盯着瑞特那张黑黝黝的脸。
“我原以为你会把阿希礼慢慢忘掉，可是我用尽了一切办法却毫无效果。我过去是那样爱你，斯佳丽，假使你给过我一个机会，我本来可以非常温柔、非常体贴地爱你，超过任何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好了，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一切都结束了……”
瑞特说了那么多的话，似乎把他一生的话都说完了。这时他疲倦地垂下脑袋。
斯佳丽突然为瑞特难过起来，难过得连自己的悲痛和对未来的恐惧也忘记了。这是斯佳丽有生以来第一次为瑞特感到难过，她也第一次理解了瑞特。
“亲爱的，”斯佳丽把身子向瑞特凑过去，希望他会伸出手臂把她搂进怀里，“我真对不起你，但我以后一定补偿你，回报你！现在我们已经相互理解了，以后我们完全可以过得非常幸福，而且我们还可以再生孩子……”
“你真是一个孩子！你以为只要说一声‘对不起’，就可以把多年来的错误全部纠正，把多年来的心灵创伤统统抹掉？”
对斯佳丽的感情，瑞特的心里只剩下了怜悯和慈悲。他不可能再爱斯佳丽了，那爱被斯佳丽，也被他自己给毁灭了。
瑞特选择了离开。他告诉斯佳丽，他也许去英国，也许是去巴黎，或许是老家。
瑞特走了，随着他的脚步声在楼上穿堂里渐渐消失，斯佳丽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消失了。现在斯佳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如果她真正了解过阿希礼，她就决不会爱他了；如果她真正了解过瑞特，她也就决不会失去他了。斯佳丽不禁凄凉地疑惑起来，世界上有哪一个人是她真正了解过的呢？
“我现在不去想它。如果我现在还去想失去他的痛苦，我就要发疯了。我明天再想吧。”斯佳丽重新拾起她的“法宝”。
“我现在不去想它了，”斯佳丽大声说道，“我们明天回塔拉庄园去！一定回塔拉庄园去！”想到这儿，斯佳丽的心情才稍稍好一点。
“这一切等我明天回到塔拉庄园再考虑吧。到那时候我就能够忍受了，明天我会想出办法来重新得到他。不管怎么说，明天是新的一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