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杰的出现是个错误,直到错误的现在,我时常回想起杰出现的那晚,倘若杰没有砸下那个酒瓶,倘若我和杰什么都没发生,那么杰的现在,一定远为美好。然而一切突如其来地发生,始料未及地开始,我和杰,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错误地相识。
杰是个平凡的男人,过着一半正常的生活,生活于一半正常的社会。我们不自觉地将自己一分为二,其中一个在正常秩序下循规蹈矩地寻求光明的人生,另一个则想方设法破坏世界的正常性,在黑暗中彷徨迷失。这是杰后来告诉我的,实际上,杰就是个不知死活什么也不怕的痞子。
那天晚上杰喝了很多酒,红姐陪我们聊了一会,杰随口应声,没说多余的话。最后红姐用眼神问我打算怎么办,我用眼神回答红姐不知道。杰好像看出我们的心思,说不用管我,你们走你们的。红姐说这怎么好,不能让你白打一架。杰突然不耐烦地摔碎酒杯,红姐和我愣了片刻,之后红姐拉我走开。我不放心地回头看杰,杰向吧台重新要了杯威士忌,喝下半杯,我仿佛看到杰在抽搐。
我让红姐先走,回到吧台杰的身边。
“你还好吧?”我问。
杰放下酒杯,杯里的威士忌红得鲜艳,杯口印有浓浓的血迹,这家伙竟是在喝自己的血。
“死不了。”杰说。
“我送你到医院。”我扶起杰,杰不再逞强,老老实实地随我走出酒吧。
坐在出租车上,杰靠着我的肩膀,手捂着肚子,不时轻声嘟囔什么。我仔细一听,杰说的是“疼”。
送医院检查,杰险些丧命,胃大出血,又喝酒过度。“简直是不要命!”医生说。
躺在病床上的杰满不在乎地笑笑,而我想起来就后怕,若是放任不管,这家伙非惨死吧台不可。
“真不怕死?”我问。
“死不了的。”杰说。
“要是没送你到医院,而你继续在酒吧没完没了地喝酒,胃里的血越出越多,还说死不了么?”
杰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看我,我稍稍转脸望吊瓶里的液体一点一点输入杰的血管。
再看杰时,杰已经悄然入睡。我细细端详杰的脸,竟自怦然心动,想躺在杰的身边。后来我继续看吊瓶,再后来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睡得很安详,直到阳光洒在脸上,我自然醒来。
杰一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一手支着下巴仍然不动地看着我。我问杰感觉好点了么?杰说不要紧。
“死不了?”我问。
“活在当下。”杰说。
“要不要通知家人或朋友?”
杰摇摇头,转而说道:“肚子饿了,买点吃的吧,要豆浆油条,馄饨一碗,再来两个酸菜包,加块煎饼,另外带包‘红塔山’。”
“胃口不小嘛!”
“能吃下一头大猪。”杰畅快地笑,随后一阵咳嗽,咳出一口血。杰随意吐到床边,我正要叫医生,杰挥手阻止。
“快买早餐去啊,肚子饿晕了!”杰不耐烦地喊道。
我一愣,继而一笑:“知道了,好好躺着,别大喊大叫。”
我到医院的洗手间洗脸漱口,在门口小店买回早餐。回到病房时护士正为杰更换吊瓶,看到我拎在手上的早餐盒便皱起眉头:“病人可是胃出血,只能吃稀饭,这些油炸食品只会加剧病情。”
“她吃的。”杰指我。
“一个人能吃这么多?”
“能吃下一头大猪,从小就是大胃王。”杰又指着我。
护士斜眼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端起托盘退出。杰忙从我手里接过早餐,吃得津津有味。
“要不吃稀饭吧。”我说。
杰没有理我,我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看杰的吃相,样子好像饿过三天三夜。
“好吃?”我问。
“要有瓶威士忌就再好不过了。”
“想什么呢。”
杰吃完早餐,悠然地点起烟,怎么看也不像个病人。我俩开始闲聊,从各自的出生谈起。
“出生在一个不像样的家。”杰说:“父母没有像样的工作,没有像样的房子,小时候穷得吃不上饭的情形都有过的。”杰靠在床头缓缓吐出一口烟:“十七岁时离家出走,那以后到现在从未回家。一个人在外瞎混,去过重庆、广州、厦门,在工厂里打工,当理发店的学徒,给酒吧看场,工作乱七八糟,人生一塌糊涂。两年前和朋友来到上海,两人合伙做买卖,不多不少地赚了一笔,正计划下一步出路时朋友突然卷了钱一走了之。在街上晃悠了整整一天,差点没投黄浦江里。遇到街上几个小混混惹事生非,于是打抱不平,没想到对方来头不小,这以后四处被人追杀,我一咬牙,砍废了那家伙。正当自行了断之时,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让我叫他一声大哥,从此我就跟着这位大哥瞎混。”杰咳出一口血,又点上一支烟:“不久前,我和这位大哥反目成仇,现在算是彻底孑然一身。”
“为什么?”
“别问,”杰说:“想说我自然说给你听,不想说的话打死也不开口。”
于是我没再发问,等杰继续下文。杰默默地抽烟,抽过之后随手丢在地板。
“你叫什么名字?”杰问。
“金曼。”我说。
“金曼?好听,我喜欢你的名字。”
“你呢?”
“杰。”
“全名?”
“全名就叫杰。杰出的杰,出类拔萃的意思。”
“不想说?”
“打死也不开口。”
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墙上,隐约可以看见游移的光点,天空一如既往地晴朗,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味道。我靠在椅背发呆,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拿在手上默默注视,突然咳嗽一声。
“换你说了。”杰点燃烟。
我想了一会,不知从何说起。
“喂喂。”杰不耐烦地催促。
“我嘛,普普通通的身世,普普通通的家庭。父亲是高中语文教师,讲课时要死不活,生活上呆板无趣。母亲作为家庭主妇操持家务。我普普通通地长大,考上普通的大专,再有一年就将毕业。”我简单说完。
“那么说,你是大学生喽?”
“大专学生。”
“你可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大学生。”杰说:“上大学都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等毕业。”
杰笑笑,我脱口问杰:“能告诉我为什么离家出走么?”
杰把烟伸到嘴边,却又放下,许久才缓缓说道:“我哥们儿死了,和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喝下一大碗安眠药,临死前他打电话给我叫我好好活着。”杰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眼神迷茫而呆滞。
我怔怔地望着杰,杰闭上眼睛,再未开口。阳光中有轻飘飘的尘埃若隐若现,空气里飘来一阵浓烈的酒精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