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马骥这样的优秀知识分子是否永无富贵呢？蒲松龄给他们指了一条道。“俊人”的大富大贵，不在此岸，而在彼岸。所以，小说最后马骥去了彼岸世界。他去海市寻找富贵，寻得了知音。海市在哪里？海市蜃楼真的是人文知识分子的故乡吗？
蒲松龄小说的迷人之处，在于虚幻之中，总能让你回归现实土壤。亦梦亦真。他把中国几千年封建官场的缩影《大罗刹国》，摆到了遥远的虚无缥缈的海岛；而海岛上《大罗刹国》发生的一切，又贴贴切切是我们所处的生存环境。读《大罗刹国》时，我惊叹蒲松龄象征的精妙，在不经意间，暗藏深意和玄机，而且洽到好处。这是开象征主义小说之先河吧？
11，申姓一族
《聊斋》卷10有《申氏》篇，说一姓申的读书人，是没落世家子弟，家里穷得大眼瞪小眼。他老婆对他说，要活下去只有两条道：一是你去当盗贼；二是我去当娼妓。申氏觉得两条道都很丢人，无脸活于世，就去上吊，结果绳子断了，没死成。申氏醒来后喝了一碗薄粥，一咬牙，提着斧头去当强盗。他杀了一个人，恰巧杀的是大盗乌龟精，为一方除了害。这故事让人觉得对于姓申的来说，做坏事要比做好事难得多。
申姓系古老姓氏。相传出自姜姓。远古时炎帝神农氏生于姜水而姓姜。商的祖先姜源踩了天帝的脚印，受孕生后稷。商末姜姓一支封于孤竹国。孤竹国伯夷“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周宣王时，伯夷族人封于谢（今河南省南阳），建立申国。后人以国名为氏，是为申氏。也就是说，申姓始祖是伯夷。伯夷为上古第一贤人。他的名言：“以暴易暴，不知其非矣。”至今还很时尚。司马迁《史记》列伯夷为《列传》之首。
周朝中兴的申伯，是宣王母舅。宣王赐“谢邑”，筑城定居，以卫南土。时贤相仲山甫称之曰：“崧高维岳，峻极于天。惟岳降神，生甫及申。”“谢邑”在河南南阳附近，申姓的封国。西周末年，周幽王荒淫无道，宠爱褒姒，废掉申后和太子宜臼。申后的父亲就申侯，一怒之下，与西戎联兵，杀入镐京。申侯后来又和卫、晋、郑、秦四国联兵赶走西戎，扶太子宜臼继位。宜臼迁都洛阳，这就是著名的平王东迁。东周从此开始。
楚国大夫申包胥不姓申，复姓公孙，封于申，号为申包胥。武子胥逃往吴国时对申包胥说：“我必覆楚国。”申包胥回答：“子能覆之，我必能兴之。”后武子胥领吴军攻入楚国郢都。申包胥跑到秦廷上哭了七天七夜。秦国王派了五百辆战车去营救楚国，打败了吴军。楚昭王要奖赏申包胥。申包胥逃而不受。这些与申家无关，是公孙家的事。《封神演义》中两面三刀的申公豹也不姓申，而是复姓申公。他是北方的狄人。
伯夷后人多忠义清廉之士。汉时的申公，博士，文帝时作《诗传》，号“鲁诗”。申鸣是楚国人。白公胜叛变，把他父亲抓作人质。申鸣说：“我原是父亲的子，现在是王的臣，怎么能不做忠臣呢？”于是不顾父亲安危，一战而杀了白公胜。楚王奖励他。申鸣说：“我吃国家俸禄，遇国家有难，躲避就不是忠臣。但我父亲因为我被敌人杀害，我活下去就不是孝子。”说罢拔剑自刎，成就了忠孝两全。
申不害是郑国京人，战国时思想家。治黄老刑名之学，于韩昭侯时任相十五年，为相期间，内修政教，外应诸侯，国治兵强。有《申子》两篇。申恬是南朝宋魏郡人，任青州刺史，督冀州，防卫边境，劝课农桑。性清约，外任频繁，妻子不免饥寒，为世所称。省长的妻子难免于饥寒，真是大大的清官。申泰是庐州无为人，明初官吏。他明严多干才，锄奸祛弊，有“清同剑水”之誉。任延平知府时，皇上以搜赃之名考之，止得米三升，钞一贯，为“天下清廉第一”。申佐是广平府永年人，明代嘉靖间进士，曾单骑出塞，调画定盟，使俺答汗称臣献贡。以功擢佥都御史，巡抚大同。申佐单骑出塞，深入虎穴，可比关云长“单刀会”。申纶是广平府永年人，明代官吏。进士出身，历任四川、云南按察使副使。性忠亮有雅量，莅官以廉洁著称。
申相中山西长治人，明代名医。以医为业，研究脉理，尤精伤寒一科，人称良医。有《诊家秘要》、《伤寒捷法歌》。申蕙是江苏长洲人，清代女词人，所著《缝云阁集》。申时行是长洲人，明代大臣。嘉靖四十一年状元。万历年间累官至内阁首辅。为政务为宽大，世称长者。著有《赐闲堂集》等。申佳胤、申涵光、申涵昐、申涵煜是河北永年人，父子四人俱有名时当时。父申佳胤是明末进士，历太仆丞，阅马京畿。李自成破北京后，自杀，有《君子亭集》。长子申涵光为“广平三君之一”，绝意仕途，以理学训其两弟，有《聪山诗集》、《荆园小语》、《说杜》等。涵昐、涵煜皆进士及第，涵昐有《忠裕堂文集》、《诗集》、《史籍》等，涵煜有《江航草》、《敏求集》等。涵煜子申廷页诗书画俱工，有《耐俗轩诗集》。
申维，扬州人，农校教师，曾当过几天人文系副主任，没几天就辞职。申维收入甚低，月工资不足四千，生活贫困，然性格“宁为玉碎，不求瓦全”。在农校工作近数十年，只曾偷盗过学校方格稿纸两大摞，用于写小说。他早期作品都是爬盗来格子纸而成，后改用电脑写作，至今还余脏物稿纸数本。
从申氏祖先伯夷，到后世不肖子孙申维，可以发现，申姓中“书呆子”极多。申姓“书呆子”呆得有些可爱，迂腐的匪夷所思，估计当初女娲就是这么造申姓的。女娲造申姓时，让其少一根筋，所以，申姓多忠义耿直之士，少奸猾之徒。
12，神隐去的踪迹
据说1837年有一位神秘客造访小说家爱伦坡。神秘客掏出一张纸，要爱伦坡将这张纸上文字一字不改地添进小说。爱伦坡觉得神秘客要求太奇怪，就依命而行。他在小说《亚瑟·格登·皮姆历险记》中讲述皮姆在南极洲附近某小岛上，遇到一种神秘液体。皮姆说：“我很难用语言描述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液体，它并非透明，但同时它也没有一种固定颜色，如同彩虹一般幻化出各种光芒。我们将一些水放入玻璃杯中，隔了一会儿，我们注意到它自动分成了许多小块，每块液体都有自己的形状，似乎一种强大的力量将它们各自分开……我们用一把小刀将那些液块切开，但很快它们又会融合到一起。”
这段文字其实是对液晶的非常精确的描述。但是让科学家们大惑不解的是液体水晶直到20世纪才被世人发现。液体水晶无法在常温、常压自然状态下呈现。因此爱伦坡绝对没有可能看见过它们，那么他是如何生动地写出那段文字的呢？难道哪个神秘客来自未来世界？
我们惊讶地发现，比爱伦坡更早，蒲松龄在《聊斋》卷四《余德》中，对液体水晶有过详细的描述。小说讲武昌尹图南有一幢别墅，租给一个叫余德的人居住。余德是个很神秘的人。尹图南与他数度交往，依旧搞不清他是何方人？家中为何有许多神秘物品？余德家中仆人也与众不同，多是昆仑奴。昆仑奴指中印半岛南部及南洋地区的黑皮肤奴仆。后来，余德苦于受到当地人注意，就忽然搬走了，不知所踪。但是，余德留下一白石缸，缸中贮水。后尹家奴仆移动假山石时不小心把缸击碎了，可是缸中的水没有流出来，看上去就像缸还在，“视之，缸宛在，扪之虚耎，手入其中，则水随水泄，出其手，则复合。冬月也不冰……”有一天夜里，缸中水忽然变成水晶石，但里面金鱼依旧。蒲松龄没有亲眼目睹此物，根据他人的叙述，大体描述了液体水晶形态。他自己推断认为这是“缸的魂魄”。
在古代，在人类知识的蒙昧时代，外星人或者就生活在我们中间，离我们很近，关心和照看着人类。就像这个余德，彬彬有礼，静静地来，悄悄地去了。今天，我们从远古诗歌，神话传说，志人志怪，民间神奇传说中，去找寻“神隐去的踪迹”。我们一不小心就能发现外星文明，或者史前文明留下的不解之迷。
13，新闻与小说
《聊斋》卷三《庚娘》可列入大学写作教材。这篇小说清晰地让读者看出什么是新闻？什么是小说？《庚娘》是蒲松龄根据市井间的一桩凶杀案改写而成。他根据一则新闻，加工成一篇小说。但是从小说角度看，这篇小说并不很成功，缺陷在于新闻与小说的间隔过于明显，小说情节不很自然，为了达到“因果报应”教化效果，内容有些生硬、造作。
小说讲郑州世家子弟金大用携妻子庚娘逃避战乱，路上遇见广陵人王十八。王十八是扬州人，家居南京。他家很富有。他是白道黑道通吃的小老板。王小老板看中金大用美丽老婆庚娘，就与土匪勾结，谋害了金大用和金的父母。王十八妻子唐氏反对丈夫的丧尽天良行为。王一怒之下又把唐氏扔进江里。回到金陵，王十八把庚娘介绍给父母，娶庚娘为妻。当晚洞房花烛，庚娘灌醉王十八，砍下他的糊涂脑袋，为夫家报了仇。庚娘知道难免一死，投池塘自杀。众人从庚娘遗书中得知事情原委，认为庚娘是忠孝烈妇，在妇联和街道办主持下，安葬庚娘于南郊，为她举行了隆重追悼会。
什么是新闻？有人说，“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就是新闻。”王十八看中金大用老婆，杀害数条人命，而庚娘侍机报仇，以死抗争，这件事震动市井，为多家媒体关注报导。新闻基本要素“五个W”也全具：何时？何地？何人？为何？结果如何？说到这儿，完全是一则金陵城发生的新闻。如果是新闻，可以就此打住了。然而，蒲松龄要写的是小说。小说不仅要让人接受生活的残酷，也要让人从中得到教化。他要让读者以为天地之间有杆称，善恶终有报。
蒲松龄如何让一则以“真实”为基础的新闻，变成天马行空，自由出没的小说呢？他写道：金大用和王十八妻子唐氏都没有死，让一乐善好施的富户尹老头救回家，唐氏成了金大用的妾。你想，王十八知道、岂不是要气得活过来。想人家老婆，结果把命搭上。自己老婆反而成了人家小妾，连当人家老婆的资格都不够。蒲松龄想想不解恨，王十八真是太坏，庚娘真是太可怜了。他也真的想得出，说庚娘其实也没死，让盗墓的救活了。最后庚娘与金大用巧遇，全家大团圆。这种结局皆大欢喜，巧事全让金大用家碰上了。
读者有什么疑问呢？人家写的是小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你们和道听途说者较什么劲？
14，雇凶杀人
太史公写《刺客列传》，曹刿、荆轲二人为国家大义，挺身而出，气节感人。而专诸、豫让、聂政则完全出于个人恩怨，以报私仇。太史公评价众刺客，用了“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并说他们“名垂后世。”什么意思？就是说众刺客做到言行一致，不违背自己志向，能够流芳百世。这种评价用于曹刿、荆诃可以，而用于专诸、聂政之流，就会作出错误的舆论导向。
蒲松龄小说创作受魏晋志怪、唐宋传奇、宋元话本和《史记》影响。他深受太史公《刺客列传》的误导，在《聊斋》中塑造了田七郎这么一个人物。田七郎几乎就是专诸和聂政的复制品。田七郎是侠客、义士？还是盗贼、匪类？
小说讲辽阳有个叫武承休的人，小老板，有些钱，滥交友。他朋友虽多，但能替他卖命的没有。他要物色一个能替他卖命的，蓄士作危难时救急之用。武承休相中猎人田七郎。田家很穷，武家很富有。武就是凭借富有去巴结他。假设田七郎家也富有，他就不稀罕几个小钱，也不会为几个小钱替人卖命。武承休莫明其妙送给田七郎银子，花钱买田七郎让虫子蛀得没毛的虎皮。总之，他要让田七郎欠他大人情。田七郎一个打猎的，没多少文化，很容易上他的道儿。但是田七郎有个明事理的母亲。老母懂得天上不会掉馅饼，坚决不许儿子收受武承休钱财。田母说：“拿了别人的钱，就要替别人消灾。富人可以用钱去回报别人，我们穷人恐怕要用生命去报答人家了。”田母直截了当地对武承休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留着养老呢？请你不要纠缠他。”武承休无计可施。
半年后，田七郎与人争执一头打死的豹子，杀了人，捉进官府。什么意思？田七郎是杀人犯，杀人偿命。武承休花重金贿赂县官，竟然把田七郎释放了。估计田七郎打死的也是穷人，无力抗争，得些小钱，也就不吭气了。田母叹着气对儿子说：“你是杀人犯，当判死罪。我给你的第一次生命已经用完了。你现在用的生命是武承休给的，但愿武家无灾无难，就是你的福气。”劳改释放犯田七郎因为杀过人，享受待遇大大提高，提高到什么程度？一个乡下打猎的，天天在武家吃喝玩乐，晚上和武承休睡一张床。
这让我想到“山上下来的”释放犯。从前在道上“冲打砍杀”，一放出来就成为紧俏商品，会有老板来请你喝酒、唱卡拉OK，会有人送钱给你，请你去看场子。（过去是看家护院。）社会上小混混打听到娱乐场所谁在看场子，谁有量，敢动真格，谁他妈大脑有病，敢玩命，一般都不敢来触霉头。打架斗殴释放出来的，都不找居委会和村委会安置。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小款。没饭吃的，可怜兮兮要政府安置的，多数是偷窃犯，流氓犯和政治犯。
果然，没多久，田七郎就替武承休杀人了。田七郎杀了武家家奴林儿。林儿该不该杀？蒲松龄没有作出判断。林儿是武承休家的老弥子。什么叫老弥子？其实就是娈童。娈童就是养在家里搞同性恋的小帅哥。后来林儿调戏武承休儿媳妇，逃跑了，跑到御使家，去当御使弟弟的娈童。武承休家奴把林儿抓回来，揍了一顿。如果不是武承休叔父武恒相劝，早已打死了。林儿怀恨在心，扬言他与武家媳妇好过。这些话让武承休气急败坏。这时，田七郎登场了。他把林儿“脔割，抛尸旷野”。林儿是什么角色？他以一种性混乱的角色存在于武家，出种事不足为怪。再说武承休和御史家的矛盾，是相互争夺娈童的矛盾，这有什么正义可言？田七郎将人分尸，手段也残忍。武承休听说林儿让人剁了，心情舒畅起来。
御史家弟弟失去娈童新宠，状告武家。县官见出了这种凶杀案，就把武承休和武恒抓进官府责打，这也是执行公务。武恒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死了。县官也就把武承休放了。田七郎又登场了，杀了御史弟弟，又杀了县官。田七郎见难以脱身，也自杀了。田七郎死时，一定是想到《刺客列传》中那句话毒害中国人民几千年的话：“士为知已者死。”在他心中，武承休就是天下最大知已。生命的价值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替人死。
蒲松龄如何评判杀人犯田七郎呢？说田七郎尸体抛在野外一个多月，却有飞禽和走兽守护着，后来武承休隆重安葬了他。田七郎的善行善果恩泽及子孙，儿子升任同知将军。蒲松龄说：“苟有其人，补天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矣！”他认为田七郎存在的理由，实质为补天网之漏。而笔者以为，像田七郎这样，崇尚暴力，滥杀无辜，只能捅破天网，何能补漏？七郎多，则社会更不安定了。 “以暴易暴，不知其非矣！”
当今社会，大小老板们豢养社会闲杂和武打，豢养大大小小官员和差役，目的是蓄士待用，让人替他这个“知已”卖命。江湖义气背后无不隐藏着私利。社会上，像田七郎这种莽汉多，像田母这种智者少。试问：“士为知已者死”，还是当“士为道义者生”？试问：像田七郎之流，是义士，还是匪类？
15，我善故我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