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身上有味道、人又粗蠢,鬼怪似的,我也害怕,但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为了补上几千银子的缺口,说不得也只有硬着头皮上。
“把他们当畜牲罢。赚了钱,买下一辈子的归宿。值当!”我这么跟自己说,脸上滴水不漏,依旧妥贴应酬。
酒过三巡,正要开始不堪的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陈子南一头撞进来,失声叫道:“香浮!你——在做什么?”
我做什么……他又怎么在这里?门外何仲恒一闪而过,那张脸上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陈子南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喘粗气,手扬起来了。要打巴掌么?我闭上眼睛,身子一个趔趄,撞上旁边一个橱子,有东西“哗”砸下来。
陈子南伸出手,“咣”替我挡开这个花瓶。它碎了一地。他垂下手,再不看我,走了。
洋人叽哩咕噜说话,大概在问出了什么事。我慢慢坐下,心里知道,我给下了套子。
他爹要他回去,想必使了钱,妈妈已经嫌他行事危险、油水又已经不多,便使计把他逼走。我们已经完了。
陈子南回了家,我依旧做生意,夜夜笙歌欢笑。人都说,香浮姑娘倒比以前更俏皮了。新来的总督替朝廷签了一份和约、消了战祸,设宴庆贺,请不少青楼女子作陪,我也在此列。总督带着七分醉道:“那陈家小子想扳倒我?日后必办他一个乱党!”“大人英明!” 我笑得前仰后合,发髻上银簪子都斜了,懒得整理,一手捋它下来,另一手就端了酒杯敬酒,走近总督时,手里的银簪子趁势插进了他后心。血喷出来,我想:咦,是烫的。人就晕了过去。
我刺死总督,非同小可。知府坐在堂上,把刑具摔下来,问我是否跟乱党有什么关联、陈子南又是否有什么牵涉。我几曾吃过这种苦,痛得昏死过去、又被凉水喷醒,口中只称“脚滑了,失手,与旁人无干”。知府无法,又把我关回牢里。
小小的囚窗外,月光薄薄洒进来,清冷得像是死亡。狱卒睡熟了,鼾声沉沉。忽听头顶微微响动,我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屋顶出现了一小块缺口,里面探出个须发像刺猬一样的脑袋,冲我比个“嘘”,跳下来,手里一把大剑,二话不说把枷锁像豆腐似的劈开了,横腰抱起我,说:“走。”飞蹿上屋顶。
我像在作梦,下意识双手抱紧他,想:“这人,我怎么像在哪见过?”官兵吆喝着赶过来。我闭上眼睛,只觉得身子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耳边满是金铁交鸣声、喊杀声、风声。一共过了多久?这场厮杀像是永无尽头。可他竟然抱着我突出了重围,仍然飞檐走壁,不知走出多远,到一幢似乎荒废了的大宅子,把我往屋子里一放,里面已经有个人,也是满身狼狈。我一见,尖叫一声,扑了上去。
那是珠儿。他把珠儿也救出来了。
“大侠……英雄——义士!”我语无伦次,“多谢你!大恩不言谢。您高姓大名?是谁托您来的呢?陈公子吗?”
这家伙摇着乱蓬蓬的脑袋,眼神倒是清澈的,“哼哼”冷笑几声,道:“问这个干嘛?”
“因为……如果义士承认您是陈公子托来的,妾身就安心了。”我垂头回答。
大汉沉默了一下:“好吧,我是。我姓王,姑娘可以叫我阿王。”
我们一起躲在了这宅子里,我时时问:“陈公子还好吗?什么时候来接我?”阿王必定回答:“等时局稳定,他就来了。”我便觉得自己像深闺里的小妇人,和着一个陪嫁丫头、一个夫家的仆人,共同等待远游在外的夫君,这是多么甜蜜的等待。
日子缓缓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又快到夏天了。那阵子,说来也怪,明明不是什么节日,外头老是放炮仗,街巷上人们还在嚷着什么,隔了厚厚院墙,听不太清。问阿王,他只是含糊其辞,我也没深究。
这天,阿王出去办事,我听得外头隐隐有卖冰碗的吆喝声,勾起馋虫,叫珠儿在墙头绾下绳索买他一碗,珠儿去了许久,气急败坏的跑回来,道:“姑娘不好了!我见那卖冰碗的担儿上插着怪样的小旗子,不识得,动问一声,那贩子竟然说,皇上没了,所以不插龙旗了,换这个——他说的是,什么皇上都没了!改朝换代了!姑娘,就是陈公子常说的那个革命党,得了势了!您信吗?都有一段时候了。天下都变了啊!阿王怎么提都没提?”
我呆着,慢慢儿道:“好,我知道了。”
阿王回来时,已经很晚,我坐在厅堂中,唤声:“义士。”他住了脚步,看着我。我安静道:“义士,你把我们救出来,我很感谢。但,陈公子出了什么事呢?天下已经变了,我是替他立了功的人,他为什么还不来见我呢。请你老实告诉我,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我袖中露出一柄小刀的尖儿,对住自己心窝。倘若他是个歹人,我不能便宜他,竟不如自尽的。他怔了怔,眼睛里露出那么哀伤的神色,丑怪的脸上却笑了,道:“天下大乱,你的事比较复杂,公子还在奔走,想等局面定了再告诉你的。”掏出件东西递给我道:“喏,你送公子的,他叫我拿给你,叫你安心。”
我接过来,识得是自己给陈子南绣的香囊,心下一宽,不觉哽咽。
第二天一早,阿王收拾齐整,又要出门,笑着对我道:“我这次去,你的事情应该能解决了。在家里等消息吧。”我应着,心下好生感动,深深拜下去,他一把扶起我:“香姑娘……”长叹一口气,“听说,香姑娘曾经替一个乞丐喂饭?”
我一怔:“那不过是跟人打了赌……”“然而又去替他捧一碗羹,这是姑娘自然而然做出来的善事。我想,当时在那个肮脏乞丐的眼里,您一定比仙女还要美丽。您必定该有好报。”阿王笑了笑,“今后请姑娘多多保重吧。”踏出门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好生不安,终于唤了声:“哎——”可他已经走远了。
日脚慢慢移过,我终于坐不住,带着珠儿出了门,不知在街头巷尾能不能打探点消息。抹过两条街角,忽听背后发声喊道:“你们两个,好大胆!竟然在这里?!”
我们慌忙回头,认得是青楼里露过脸的客人,赵捕头。问他安,他也不理,劈手抓着我:“官府通缉你,你竟然在此地逍遥?”珠儿急道:“天下都变了,我们姑娘是功臣、怎么还通缉?”赵捕头啐道:“什么功臣?她是失手打死人的,当然要偿命。天下的头目虽然变了,大褶儿没变。杀了前朝的官就不通缉了吗?这是什么话!”我的心沉下去:“那陈公子……他不曾保我?”“陈公子早跟新市长的千金定亲啦——喏,市长,就是从前的知府大人的位置!他还理你?你做梦呢!”
我再发不得声,定定神,捋下手上的碧玉手镯塞到赵捕头的手里,道:“改朝换代,世面定是乱的,谁还苦苦跟我们两个弱女子为难呢?捕头大爷您大人大量,抬抬手,就放我们过去罢!”
赵捕头掂掂东西,还行,努努嘴叫我们走了,不忘叮咛一句:“别管躲哪儿,甭再出来了!叫其他兄弟们看见,连我都有不是。”
我快步走回去,脑袋里木木的,像做梦,开橱柜拿把刀来,往手腕上一割,热血喷出来,痒酥酥的,并不觉得痛。珠儿骇得脸都黄了,翻箱子找药。我还微微的笑道:“珠儿,这是梦呢。所以不痛的,傻孩子。怕什么?”
可是伤口渐渐止血、收缩时,疼痛就来了。痛入骨髓,痛彻心肺。原来我信赖的人早就背弃了我,这不是梦。
珠儿再去打探消息,黄昏时才跑回来,颤着嗓子叫声“小姐”,要告诉我一件事:
“听说市长出巡,有个人拦住了他的车子,立在路当中说:‘我来给一个女子请命。她杀了你们认定的奸臣,陷在旧狱里,身上背了大罪;如今你们上台了,仍然不肯认她有功,连她爱的男人都不能救她,你们要让这个女子怎么样呢?她要怎么做你才满意呢?’”
我迷迷糊糊的想着:呀,这番话是在说我吗?讲得真好,比我自己还好。我很怕这个讲话的人不能逃脱。
珠儿接下去道:“衙役——唔,现在叫警察——悄悄围了上去。这人大笑道:‘认出我来了?不错,我就是你们通缉到现在的大盗王二,这颗头颅,悬赏千金。当年我被追捕,伤重将死,奄奄一息在路边讨饭,香姑娘对我有一饭之德。我救她出来,保护她这一整年,光明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如今我以一死报她的恩德,将这颗悬赏千金的头颅奉到你们面前,劝你们也将心放得公正些。你们要不听我的话,就是连黑道的情谊都不如!’——他说完了,就拿巨剑往脖子上一砍,把头颅整个都削下来了。如今满城都在传这事……是的,姑娘。阿王,原来就是大盗王二呢。”
事情终于穿起来了,墙外那个花子、夜里那个神仙、救我出牢笼的夜行人。他从一开始,就出现在我的身边,一直在身边,只是我从来没有留意。
有个人走进门,极面熟,我认了片刻才认出来,是陈子南。他模样并没变,我怎么就生疏了呢?
他像是很感慨的样子:“你啊……唉!”我只道:“他在哪?”陈子南道:“他……哦,对。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看看他。”便领我去。我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自己也不觉得,还是陈子南问:“哦,这个香囊,他给你了?”我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香囊。陈子南道:“一晚,那人忽然来找我,要我娶你。你认了失手杀人的罪名,案子很难翻,我托他把这香囊还你,叫你别再想我、与他逃走罢。你怎么不肯走?还叫他来闹出这么大的事?”我慢慢道:“我的案子难翻……然则,你现在又敢见我了?不怕受连累?”“现在他把事情闹大,很多人很同情你们,有舆论了,我去向上头进言也更方便些了。”陈子南爽快道。
我“哦”一声,心里并不恨他。没有爱,又怎么会恨?奇怪,我现在已经不再爱他了。
我对他的爱,始于计谋和误会,终于另一个人的死亡。
我们到了一间粗陋的屋子,大概是停尸房。陈子南在外头停住了步子,想警告我:“他的死相有点……”我已经笔直的走进去,掀开白布,看这个身首异处的丑家伙,看了许久,伸出双手,把这颗连根斫下来的头颅放在裙上,连连吻着,这冰冷乌青的双唇。我所寻的真心原来就在这里了,如今才叫我知道。这么晚。如今叫我知道又顶什么用呢?
可我求的归宿终到手了。民众因为他的缘故,同情我,编了戏词来唱,几乎把陈子南唱成个陈世美,他叫苦:“你对我不忠在前,我怎么了我……罢罢,那边都跟我退婚了,我娶你为妻罢。”苦尽甘来,是这样说的吗?我微笑道:“多谢。”就闭上了嘴巴。
这是好结局。王二用一命为我换来的美满结局,我不能辜负。其实我给过他什么?不过一碗饭、一盏羹。这个家伙……这个丑怪吓人的家伙,怎么就这样傻呢?
王二出殡那天,我去扶灵,看着那口沉重的黑漆木棺材,哭不出来。这就是结局吗?他一个人躺进土里长眠,给我留下美满。长得无边无涯的美满。我只想劈开他的棺材,抱着他毛茸茸的大丑脑袋骂:我是个傻子。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送灵的道路翻过一座山头。经过悬崖边时,挑夫脚下一滑,棺材倾倒,眼睁睁向外跌去。我想也不想,伸手去抓。沉重的棺材只管跌向悬崖外,我的身子也就轻轻的飘起来,像只蝴蝶,跟着向外飞去了。
一片惊叫。我的心底却分外清明,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个半夜的梦,有人背着月光对我说:你肯不肯……和我去看江湖的风?
这一次的选择,应该不会再有悔恨了吧?我笑着,轻轻闭起眼睛。
耳边,自由的风,呼呼掠过。
阿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