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志欣等人到修车厂取车,老板还要请他们吃饭,被他们婉言拒绝了。结帐时老板坚决不收钱,说是车没啥大毛病,就是换了个车灯,剩下的就是钣金工的活儿。李志欣细细地看过自己的车,修车技术很是精湛,而且车被擦得一尘不染,简直跟新的一样。他掏出一叠钱,塞给老板。
“大哥,你们大老远的来救灾,不光搭钱还要玩命。就说修车这点儿钱,我要是伸手接过来,丢咱们四川人的脸!”
老板说话斩钉截铁,不要他的钱。旁边的修车工也跟着嚷嚷,说是自己能为唐山志愿者修车是光荣的事情,不能收他们的钱。李志欣执意要给,老板坚决推辞,两人争执不下。姚强出来中间说和,老板只好留下一半钱了事。
“志欣,你歇着,我来开车。”姚强上了驾驶员的座位上,让李志欣和李新亮坐到一起。他们挥手跟修车厂的老板和工人们告别。
走了一段路,李志欣一伸腿,发现座位下有东西,提出来一看,却是两瓶当地的名酒,定是那位老板留下的。李志欣提给姚强看,问他怎么办。姚强说时间不早了,不好再送回去,反正你也不是解放军,不至于违反纪律,留下喝吧。
由于堰塞湖的威胁,当地连日来一直疏散人口,抢险部队日夜不停地调集物资和人员,车来人往,他们走得很慢。李新亮掏出手机,向父母告知自己可能晚些到家。
打完电话,李新亮又掏出一个手机,翻出上面存放的照片,久久凝视着。
李志欣探头一看,上面是个穿红衣服的漂亮姑娘。
“这就是傅晶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李新亮告诉他,地震那天上午自己的手机给谢全兴用,自己借用了傅晶的手机,这次回去要还给傅晶的父母。
说完这话,李新亮低下头,默然无语。
李志欣接过手机,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傅晶。红衣服,灿烂的笑容,亮晶晶的大眼睛,月牙般的双唇微微张开,似乎要说话。
他的眼前忽然浮起一幅图画。一个同样漂亮的红衣小姑娘,笑眯着眼,从冉冉的晚霞中款款走来,那飘浮的白云托着她,仿佛从空中飞过的花朵。
那个如浮云逝去的小姑娘,是他32年来不变的记忆。那场大地震带走他天真烂漫的少年,让他过早地成熟,义不容辞地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他把手机放进李新亮的手心,握住他的手。
“新亮,你爸爸妈妈都多大年纪?”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李新亮想了想,回答:“爸爸属马,周岁41,妈妈属猴,39岁。”
“你呢?多大?”
“我14岁。”
“你是父母的希望啊!”
李志欣直视着李新亮的眼睛,话中意味深长。
李新亮明白他的用意,郑重地点点头。他告诉李志欣,来灾区心里援助的心理专家专门对他进行过疏导,他逐渐从不断自责的负面阴影中走出来了。
“叔叔,长大后,我肯定要当一名地震工作者。”他说。
车内一阵沉默。过了一阵子,姚强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对,就应该有这样的理想。”
“其实,叔叔也有过与你类似的感受。”李志欣打开车窗,点燃一根烟,“唐山地震前,我妈妈的一个远亲来到唐山,是我的表舅。他家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也成了我的同学。”
李志欣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开始回忆那段往事。
2.
少年时的李志欣,胆大、机灵、聪明,调皮捣蛋更是无人可比。
他有一绝,就是别人不敢动的小动物,他都敢摸一摸。学校厕所后面有一堆碎砖乱石,那还是当年挖防空洞时砌墙剩下的东西,多年没人动。有一次,他们几个男生去那里捉蟋蟀。姚强撅着屁股,搬开砖石,循着蟋蟀的叫声,翻开一块砖头。冷不防钻出来一条蝎子,狠狠地蛰了他的手指头。李志欣一把攥住他的手指,用力向外挤血,然后低头吸了几口,呸呸地吐出来。他在草丛中摘了几片薄荷叶和马齿苋,放嘴里嚼烂,糊在上面。
“去,在水泵好好儿洗一洗,抹上肥皂。”他对疼得龇牙咧嘴的姚强说。
几个同学好奇地翻开一看,砖石堆里藏着许多蝎子,都吓得不敢乱翻了。李志欣撅了两根木棍,就像使用筷子般拿好。他翻开砖头,看准后一夹一个,放进罐头瓶里。“回家给我爸泡酒喝。”他快活地说。
“你敢用手捉吗?”黄向东故意激他。
“那有什么!”李志欣说着,翻开一块砖头,用脚踩住一条蝎子,蝎子的毒刺猛地刺向他的鞋子。待蝎子的毒液泄完,他弯腰用两根指头捏住蝎子,在黄向东面前晃了晃,忽悠一下扔进了瓶子。
这一手,把别的同学看了个瞠目结舌。
盛夏的一天,上课后,章老师领着一个穿红裙子的漂亮女生进了教室。
“同学们,这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大家欢迎!”
漂亮女生当然受欢迎了,教室里响起一阵掌声。男生的响应尤其热烈,靠门口坐的黄向东站起来,边鼓掌边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章老师笑着让大家安静下来,让那位女同学做自我介绍。
她用标准的普通话介绍自己:“我叫王晓晖,老家在唐山。当年爸爸妈妈参加大西北的建设,去了甘肃。现在他们调回唐山工作,我和弟弟也跟着回来,希望大家今后多帮助,谢谢。”
小姑娘身穿白衬衣,火红的连衣裙,黑鞋,白袜,看上去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她生就一副鹅蛋脸,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睛,齿白唇红,天生便带着一副笑模样,很是好听。不论男生、女生,大家一下子都对她有了好感。
黄向东再次站起来,口里说:“没问题,没问题,帮助新同学义不容辞,以后有事尽管找我好了。”
“嗨,土豆一个,装什么洋蒜。”坐在他后面的李志欣调侃地说黄向东。
章老师笑眯眯地看着黄向东,指着他说:“黄向东,你说得挺好,那就让王晓晖跟你一桌。你上课少说几句话,就是对她的最大帮助。”
这个黄向东,话多,手勤,不管上课还是下课,想起来就说,小动作也特别多。那时都是男生、女生同桌,但女生都不愿意跟他坐在一起,以至于孤单单的黄向东常常夸口说全班男生中唯有他落得个逍遥自在。
这下可好,来了个漂亮女生与他同桌。这小子忙和着给王晓晖搬椅子、擦桌子。他自己坐的椅子比闲着的那张椅子好,也让给了王晓晖。等忙完了,他神气地挺起了小胸脯,眼珠子往上翻,简直不可一世。
可是,他只是老实了一节课,马上便原形毕露了。第二节是刘老师上的语文课。抄写课后生字的时候,刘老师绕到教室后,黄向东把桌子上摆放的破铁皮铅笔盒拿进书桌,伸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漂亮的塑料铅笔盒。
“喂,王晓晖,见过这样的铅笔盒吗?”他不无炫耀地把铅笔盒推过桌面划出的中线,过界到了对方境内。
黄向东的父亲在广州当海员,常给他带回一些稀奇的东西,比如这个当时少见的塑料铅笔盒。他带这个铅笔盒上学,不是为了用,纯粹就是为了显摆。
王晓晖好奇地打量着铅笔盒,笑着摇摇头,并不去碰。黄向东一伸手,“啪”地一声打开有吸铁石的盒盖,从里面掏出一块五彩的橡皮。
“你闻闻,还是香的呢。见过吗?”
他压低声音,把橡皮送到王晓晖的鼻子底下。
“我说,你小子不能安静点。”李志欣忍不住说了一句。
黄向东回头冲他咧嘴一乐,皱皱鼻子,眨眨眼,转回去又跟王晓晖说起来。
“跟你说吧,王晓晖,我爸从广州回来,给我带来特别多新鲜玩意,等哪天我给你拿来看。”他把铅笔盒拿回来,一开一合地玩。
“黄向东,不错呀,有人听你说话啦。”
原来是刘老师转到黄向东的背后,冷不防的一句话,吓了他一跳。 他“嗖”地掉转脸来,直愣愣地看着刘老师,把李志欣“扑哧”逗笑了。
下课铃响过,黄向东更是来了精神,扯住王晓晖不让她走。
“哎,跟你说件好玩的事儿。有一次,我爸的一个朋友请他到大饭店吃饭,你知道吃的是什么?”他连说带比划,把李志欣也吸引住了,对他说:“卖什么关子!你爸吃什么,别人谁知道?”
“吃的是‘八仙过海’,听说过吗?八仙是八个神仙,各有各的神通,都靠自己与众不同的本事渡过东海,我爸给我讲过这个故事。”黄向东东拉西扯,就是不说正题。但是一沾神仙的话题,谁都感兴趣,旁听的同学都着急了。
“这么说,你爸把神仙吃了?”李志欣捅了他一指头,“有话快说,不怕把你小子憋死。”
“嗨,别着急呀。我爸跟他朋友面前放了一个火锅,然后端上来两个特别、特别精致的盒子。你们猜,揭开盖子后里面是什么?”他欲擒故纵,满脸的神秘,连王晓晖都听入了神,坐在座位上没动。
“说不说,不说咱们都别听了,走了。”李志欣站起来就要走。他最了解黄向东,要是不让他说出来,他真会憋死。
“别着急,别着急,我这就说。”黄向东谜底没揭开,自己先乐了,“原来是8只还没睁开眼的小老鼠,粉嘟嘟的,还都是小球球呢。”
“呸,恶心死人!那东西能吃吗?”李志欣不相信。
李志欣的话,使黄向东仿佛受到了侮辱,脸红脖子粗地喊:“你不相信?听我爸说,那地方的人长腿的只有板凳不吃,带翅膀的只有飞机不吃,只要是喘气的、能跑的,全都要吃!”
“扯蛋,火车能跑,轮船能喘气,那也能吃吗?”李志欣成心跟他抬杠。
王晓晖站起来,小声说:“我们那里有个人,敢吃蛇。”
“听到了吧?你敢玩蛇,可是你敢吃蛇吗?有比你胆大的了!”黄向东逮着了理。
有一次,李志欣在野地里捉到一条小青蛇,上语文课时在课桌里玩。刘老师让他把玩的东西交出来,李志欣迟疑着不愿意,她便伸手自己去掏。抓出来一看,是一条吐着信子的小蛇,吓了她一大跳。李志欣虽然挨了老爸一顿训斥,可从此后他便拿这件事做例证,夸耀自己的胆大。王晓晖的话使黄向东便有了证据,说明他还不算胆大。
两天后的下午,第一节课是音乐课。大家放声高歌的时候,不管王晓晖爱听不爱听,黄向东又开始嘀嘀咕咕地说起了话。
“知道吗?广州那里有一种连着电的柜子,通上电以后就能制冷,人家把吃的东西都放在电柜里,坏不了,啥时候吃都新鲜。”
李志欣竖着耳朵等他说话,马上接过话茬:“你那个铅笔盒就有电吧?所以一合上就会自动粘到一起。”
“有电?哈,你外行去吧!这是磁铁,一合上自动粘到一起。”
黄向东说着,又从书包里掏出塑料铅笔盒,不由自主地推过中线,到了王晓晖的面前。他伸出手,“啪”地一声,打开铅笔盒。
“啊!这是什么?”
王晓晖大叫一声,猛地站起身,躲开书桌。全班同学都把眼光转向她,音乐老师问着怎么回事,走了过来。
在那个漂亮的铅笔盒里,有一堆粉红色的小肉球。细一看,那是几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老鼠!
不用说,这是李志欣的杰作。
那天中午,李志欣比平时更早到了学校。姚强负责管理教室的钥匙,他打开门后,去锅炉房提水。趁着大家都没在,李志欣在黄向东的书桌里捣鼓了一阵子。
他把掏来的一窝小老鼠塞进黄向东的铅笔盒。大家拥上前来,争着抢着看小老鼠,教室里乱成一锅粥,他却幸灾乐祸地嚷嚷着让黄向东涮着吃了。
3.
星期天,李志欣天没亮就起床,提着钓鱼杆和鱼抄子出了门。他先在水沟里抄了一罐头瓶鱼虫,又跑到大坑里去钓鱼,十点多钟才回家。
那些鱼虫和小水桶里游着的3条手掌大的草鱼和5、6条小鱼,是他半天的成就。推开自家院子,只听屋里有陌生人说话。他把草鱼放进厨房,留着妈妈炖鱼汤喝。本来他想把小鱼放进正房的鱼缸,可又一想:家里来了客人,还是别拿这几条小鱼去现眼。他直接拐进旁边的小厢房,把鱼放进一个盆里。他用毛巾擦了一把脸,抻了抻衣服,把自己尽量整理的整洁一些,朝正房走。
隔着窗户玻璃,他看到里间屋一个红衣女孩的身影,很是熟悉。他心里一惊。我的妈,怎么恍惚看着像是王晓晖? 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他擦了擦眼,细细看去,根本不是眼花。那模样、那身红裙子,十有八九就是王晓晖,好像正与姐姐和妹妹说话。他顿时感到忐忑不安,暗自揣摩:是不是带着她的家长找到家里来告状?那天自己往铅笔盒里放老鼠,把她吓了一跳,并没有把她吓坏,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可是,她到自己家里来干什么?
他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豁出去了。再说,快到吃饭的时候,咕咕叫的肚子也不容他再躲。他下定决心,硬着头皮走进了正房。
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爸爸隔着桌子跟他谈话。妈妈旁边是一位模样文静的阿姨,也在聊天。
他一进屋,妈妈招呼着:“小欣,过来说话。这是你表舅,那是你舅妈。”
原来是亲戚,李志欣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叫过表舅、舅妈,表舅站起身,笑着拉住他。
“这就是小欣?我那年回家,他才5、6岁,转眼这么大了。”
“可不,晓晖跟他一般大,不过他的生日大几个月,是哥哥。”妈妈说。
舅妈对着里间屋喊:“晓晖,快出来,见见你表哥。”
门帘掀开,果真是明眸皓齿的王晓晖从里间屋走了出来。她忍住笑,大大方方地喊了声:“表哥好。”后面跟出来的姐姐和妹妹都冲着李志欣做鬼脸。
一向伶牙俐齿的李志欣,舌头像被打了结,怎么也转不弯来。他结结巴巴地问:“真,真是你?你,你好。”
几位大人都不解地看着他。姐姐笑着解释:“刚才晓晖看到他的照片,说是他们两个在一个学校上学。”
“是吗?这么巧?那可太好了。”舅妈接话说。
“不光一个学校,还在一个班。”
“同班同学,那就更好了。”
“不光同班,还是前后桌。”
“嗯?前后桌?”表舅、舅妈脸上堆着的都是意外。
“他还送给晓晖姐一窝小老鼠……”妹妹实在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弯下腰,笑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表舅和舅妈先是一愣,随后便相继笑了起来。
“往铅笔盒里放小老鼠?原来是小欣哪!这事我知道,满有意思,满有意思。”
表舅斯斯文文地笑,把李志欣的父母弄得莫名其妙。李志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简直无地自容。
“这小子肯定是干了出格的事儿。”爸爸了解自己的儿子,猜测着说。
“没事儿,没事儿,这孩子聪明,胆大,能干大事,我喜欢。”表舅赶紧出来打圆场,让李志欣坐在他身边,给他抓过一大把带来的甘肃特产小吃,无外乎黑白瓜子、百合、甘草杏、牦牛干。
爸爸狐疑地看着姐姐,但也不好再问。
妈妈告诉李志欣,表舅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弟,虽说是远亲,但是两家住隔壁,关系非常好。
“他小时候,都是我带着他玩,很是淘气,一转眼就成了大工程师。”妈妈说。
表舅说,他大学毕业后去了甘肃,在那里安家落户,最近才与人对调工作,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还有一个没上学的小儿子,在奶奶家里。他们回来有一个多星期了,一切安排妥当后,这才打听了表姐的地址,来他们家串门。
“咱们住得这么近,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们帮不上大忙,干干力气活儿总是可以的。”爸爸闷声闷气地说。
舅妈说:“姐夫,从找房子到入住,全都是单位负责安排的。这次回来,正好唐山筹建一个电子工厂,我们的专业全都对口,成了抢手货。”
“那好,以后有啥事儿你们尽管开口,我们毕竟在唐山住的时间长,比你们熟。小欣,你跟晓晖一个班,要照顾妹妹,要像个当哥的样子,听到了没有?”爸爸板起脸来,看着李志欣。
“嗯,知道了。”李志欣偷眼看看王晓晖,见她一言不发地抿着嘴,好像是羞答答地不说话,其实暗含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细想想,其实也挺有趣。本来是自己戏弄的对象,愣是变成了自己的表妹。无巧不成书,故事从头到尾都出人意外,确实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