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罢了。我现在自顾不暇,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可怜的人受苦受难,在心里可怜他们外,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这件事对我也产生了好的影响,那就是,让我体会到更应该感谢上帝,感谢他给了我这么多的照顾,让我在这种凄凉的环境里过得这么幸福,这么舒服。同时也感谢他,在整整两船人中只留下我一个人死里逃生。不管上帝把我们放进多么恶劣的生活环境,让我们遭遇多么巨大的不幸,他总让我们亲眼看到一些值得感激的事情,看到有些人的处境比我们更糟。
就拿这群人来说吧,我简直看不出他们中有谁能死里逃生,同时,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指望他们不同归于尽。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被结伴同行的船只救走。可是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因为我没看出一点迹象。
看到这个景象,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急于交友的强烈愿望,禁不住脱口而出:“啊!即使有一两个,哪怕只有一个人从这条船逃生,到我这儿来呢!也好让我有个伴,有个同类说说话儿,聊聊天啊!”我多年来过着孤寂的生活,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渴望要与人往来,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深切地感到没有伙伴的痛苦。
在人类的情感世界里,经常隐藏着一种神秘的原动力,这种原动力一旦被某种看得见的目标所吸引,或者被某种虽然看不见、却想象得出的目标所吸引,就会以一种勇往直前的力量推动着我们的灵魂向那目标冲去,如果达不到目标,我们就会痛苦不堪。
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逃脱出来啊!“啊,哪怕只有一个人呢!”这句话我至少念叨了一千遍。每次这样念叨的时候,我总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强烈欲望,两只手捏得紧紧的,倘若我手里这时拿着什么脆软的东西,肯定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捏得粉碎。同时我的牙齿也紧紧地咬着,好半天不能松开。
产生这类生理和心理反应的原因和规律,不妨让那些科学家去解释。我能提供给他们的,只是原原本本的现象,而且我最初发现这种现象的时候,也感到意外,因为我根本就不清楚它是怎么产生的。毫无疑问,这种现象,来自我内心某种热切的愿望和坚定的信念,因为我从内心深处觉得,如果能有一位基督徒和我交谈,对我是莫大的安慰。
然而这种事就是做不到。这大概是他们命里、我命里,或我们双方命里注定的。因为,直到我留在岛上的最后一年,我还没闹清那条船上究竟有没有人得以逃生。更可悲的是,几天后,在岛的那一头,靠近船只失事的地方,我亲眼在海边看到一具淹死了的年轻人的尸体。他没穿多少衣服,只穿了一件水手的背心,一条开膝麻纱短裤和一件蓝色的麻纱衬衫。我无法猜出他是哪国人。他的衣袋里除了两块西班牙币和一个烟斗外,一无所有。这两样东西中,后者的价值对我来说比前者高十倍。
这时海面风平浪静,我很想大着胆子驾小船到那条破船上去,因为我坚信一定可以从船上找到些有用的东西。同时,促使我去的还有一个动机,就是希望船上还会有一两个活着的人,如果有的话,我不仅可以搭救他们的性命,而且搭救他们,对我自己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这种想法时时刻刻萦绕在我的心头,使我昼夜坐卧不宁,一心只想着乘小船到那破船上去。我想,既然这种念头如此强烈,让我难以抗拒,那一定是来自某种看不见的神力的暗示,如果我不去,那就对不起自己。至于其它事,只好听天由命了。
在这种念头支配下,我急忙跑回城堡,做航海的准备。我拿了一些面包、一罐淡水、一个航行用的罗盘、一瓶甘蔗酒(因为我还保存着不少)、一满篮葡萄干。我把这些必需品全背在身上,走到我那小船旁,掏干船里的水,让它浮了起来,并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然后又跑回去拿别的东西。我第二次拿的是一大袋米,还有那把遮阳伞,又拿了一大罐淡水、两打面包或者叫大麦饼、一瓶羊奶、一块干酪。我吃苦流汗地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所有东西运到小船上。然后,一边祈祷上帝保佑我一路平安,一边就开了船。我沿着海岸划着独木舟,终于来到了岛的东北角。现在,我就要向大海进发了,敢不敢前进就在此一举了。眺望着海岛两边奔腾不息的两股急流,回想起上次遭遇到的危险,我不由得心惊肉跳,有点泄气了。不难预见,只要被卷进这两股急流中的任何一股,我就一定会给冲到无边的大海里去,说不定再也回不到这个岛,看不到这个岛了。到那时,这么小的船,只要起一点风,我就没命了。
这个念头使我产生了很大的压力,迫使我不得不考虑放弃原定计划。我把小船拉进岸边的一条小河,上岸在一片小小的高地上坐了下来,满腹忧虑,焦急万分,既害怕前进,又想前进。我正犹豫不决,潮汐起了变化,只见潮水开始上涨。这样一来,几小时之内,我肯定是走不成了。我忽然想到,应该找一个高地,上去观察潮水上涨之后那两股急流的位置究竟有什么变化,以判断万一我让急流从这里冲了出去,有没有希望被它从另一个方向冲回来。刚想到这一层,我就看见附近有一座小山,从那山上可以看到左右两面的海,并且可以观察到那两股急流,看看我回来时应该走哪个方向。到了山上,我发现退潮时急流是沿着岛的南部往外流的,而涨潮时急流是沿着岛的北部往里流的,我回来时,只要沿着北部走,自然可以被带回来。
这番观察使我精神振奋,决定第二天早晨乘第一次潮汐出发。我把御寒的值夜衣盖在身上,在独木舟里睡了一夜,天一亮就出发了。最初,我一出海就朝正北走,走了没多远,就驶进了那股向东涌动的急流,被它冲着向前飞驶,不过速度没有上次岛南边那股急流那么大,那次我完全控制不住小船。我以桨代舵,全力控制着方向,朝那破船飞也似的驶去,不到两小时就到了它跟前。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凄凉景象。从船的构造来看,这是一条西班牙船,船身被夹在两块礁石中间,卡得很紧。船尾和后舱都被海浪打碎了。至于那夹在礁石中间的前舱,由于撞得太猛,前桅和主桅都折断了,倒在甲板上。但斜樯还好好的,船头看起来也还牢固。我到了船跟前,船上忽然出来一条狗,看见我就汪汪地叫。我招呼了它一声,它就跳到海里,游到我这边来。我把它拉到船上,它已经饥渴得要死了。我给了它一块面包,它大口地吃起来,活像一只在雪地里饿了两星期的狼。我又喂了它一点淡水,看那样子,只要我给它喝,它可以喝破肚子。
接着,我上了大船。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淹死的人,他们躺在厨房里,也就是前舱里,紧紧搂抱在一起。看情形,船触礁的时候,海上正狂风暴雨大作。汹涌的波涛不断打在船上,叫人难以承受。海水又不断地涌上来,浇在人身上,把人们活活闷死了。除了那条狗,船上没有一个活物。我在船上看到的货物,没有一件没让水泡坏。只有放在舱底的几桶酒,不知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因为水退了,露在外面,可是桶太大,没法移动。我又看见几口大箱子,可能是船员的物品,我搬了两只到我的小船上,至于里面装着什么,我这时也没时间去查看。
如果触礁的是船尾,损坏的是船的前部,我就不虚此行了。因为,从我在这两口大箱子里找到的东西,我有充分的理由断定船上有很多财富。同时,根据这艘船走的航线,可以看出它是从南美巴西附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或里约拉巴拉他开出来的,准备到墨西哥海湾的哈瓦那去,然后再从那里去西班牙。船上无疑载着许多财物,但这些财物目前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至于船上其余的人都跑到哪儿去了,我根本不清楚。
除了这两口箱子,我还找到了一桶酒,约有二十加仑。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它运到我的小船上。舱里还有几支短枪和一只盛火药的大角筒,里面大约有四磅火药。短枪对我毫无用处,因此我仍然把它们留在船上,只取了盛火药的角筒。我还找到一把火铲和一把火钳,这都是我急需的东西。另外,我还找到两把小铜壶、一个煮巧克力的铜锅和一个烤东西用的烤架。这时潮水正好开始往回流,我就载着这些东西和那条狗离开了。当晚天黑后一小时,我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