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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寻找一只猫(1)

我不相信我竟看见了童年,在人潮拥堵的地铁站,在我终于舒了一口气挤到出口的时候。她站在电梯尽头,背着一个中国娃娃的红色人造皮革背包,稳稳当当地等着我。就好像,她每天都是这样等我下班一样。

可是,我没有见过她,已经四年。四岁流光的间隙,她没有回过南方故乡,也没有来这座北方城市投奔我。就像当初她离开时说的那样:“你们就当我是死了。”是如此义无反顾地音信全无。于是,我们就当她是死了,不再寻找,权作接受。

在我已经接受了她不会再出现,或者说从以为她还会出现到连这以为也渐渐忘记的时候,她就这么寻常地站在我的面前——在这个中秋节的前一天,在我刚刚辞掉工作的五十分钟之后,在这个过早地被雨水冲刷得满是凉意的城市里。

是突然的一夜之间,夏天就以徐徐的姿态迅速褪去了热烈,我在领到八月工资咬着奶茶吸管逛街时早早就买下的毛衣竟然没有被压在箱底等待太久。

童年伸手拉了拉我的袖口,“还成,不厚。真好看,我也想要一件。”

“没钱。我失业了。”我抽回手往地铁站外走去,童年就跟在我旁边,略微落我半个身子左右的距离。

五十分钟之前,我把一叠样刊摔在那个顶着重重官衔的主编面前,想起他气急败坏地对我挥着手,大声喊着“你走你走,你现在就走”时的样子其实非常沮丧。

于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我给家里发去短信:“我辞职了。童年回来了。”

妈妈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我摁下接听键侧身递给童年:“你的。”

我以为她会不情愿,可是她出乎意料爽快地拿过电话。

我没有理会她,依着平日里下了班的匆匆节奏赶着我回家的路,于是童年很快就被我甩开很远,这样我就不用听到她与父母的对话。是争吵,是掉眼泪,或者是体谅,我想他们分明应该是无话可说的。

突然我的袖口又被拽住,是童年已经挂了电话小跑着追上我,指了指路旁的好利来:“看起来很好吃,明天是中秋节,你不买月饼么?”

我看着她攥着我袖口的右手,戴着一块价格不菲的男士表,套在她坚瘦的手腕上显得大而不当。

十四年前,这只手也是这样攥着我的袖口,把袖子抻开了很远。那是妈妈用粗毛线织就的外套,钉着深棕色牛角扣,裹在身上仿佛隔离掉一切风寒。

那一天,没有风雨,是朗朗的晴空,我看着八岁的童年,好像看到那张褪了色的照片上永远没有能够再长大的女孩,瘦骨嶙峋,却生机勃勃。

每个人都知道,童话活不长,或许,童话自己也了然于心,所以,她总是做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在两个一模一样的生命悄然分裂在混沌中时,命运的选择,仅仅是一个巧合。二分之一的生死,我们各执一端。我常常会这样想,便常常就生出一带而过的恐惧感。

这恐惧感在八岁那一年根深蒂固,再也无法拔除,于年久失修的岁月里在体内悄然攀爬,开枝散叶,深入一切的血脉。

我看到童话闭上眼睛的时候,就知道她再也不会醒过来。我不相信她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或者她还依然在我身边这样显而易见却应当被信任的谎言。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

在缓缓前驱于各种真相的过程中,八岁正是一生中最为畏惧死亡的阶段,我来不及难过落泪,只剩下某种绝望。少我三分钟出生的童话,把最为直接的真相苍白地剥开在我面前,平静而理所应当。后来我听许巍的《两天》,没有人会知道那些歌词是如何粗暴地击中了我。

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

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从此以后,照镜子变成了一件非常别扭的事情,每当我站在镜子前一点一点梳开稀疏头发时,母亲的脸上就会有恍然的神情,而后便去阳台给那盆马蹄莲浇水。

那是我在放学的路上买回来带去医院放在童话病床旁边的,当时,它开着单瓣洁白花朵,支脉独立而清晰。

就像那时的童话一样,那盆马蹄莲终究没有活过她离开的冬天。当它枯黄在盈满阳光的阳台上时,我说:“妈妈,我们去领养一个孩子吧,如果心里还有那么多来不及给的爱。”

她曾经来过,留下一个本该满满的缺口,而让父母已经准备充分的爱恍然无处安放,让我面对自己,悬而未决,不知如何是好。

她活的,如同一个从不喧宾夺主的影子,她的存在与消失,在走出这个家之后,仿佛再也没有意义。我从未开口与人提起过她,她就躺在同一间病室同一张病床上,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徒留日益清亮的眼睛。因为太瘦,所以眼睛大得突兀。

我坚持跟着父母走了一家又一家孤儿院,直到十二岁那一年,童年紧紧攥住我的袖口。

那时,童年八岁,穿得过分单薄,白色的荷叶边衬衫挂在身上,能够感觉到穿过身体与衣服之间呼啸的风声。她血液循环极差的冰凉手指触碰到我的手腕,我脱下毛衣来给她,把她拉到父母的面前。

后来童年在我的房间里翻过相册,她指着彼时八岁的童话说,“她死了,是吗?她叫什么?”

“童话。”我从未刻意给童年看过那些陈年照片。

那时童年穿着童话曾经的衣服,鞋子,她和童话一样瘦小,那些衣服竟让她穿到了十岁。

十岁的童年抬起头来看着我,对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叫我童年,而不是童话。”

那一刻,尚且年少的我们,第一次发现了彼此心里凭空对峙的深渊。

就像此刻,我从好利来推门出来,身上还缭绕着烘焙的麦芽香气,伸手把那兜天价月饼扔给童年,继续埋头行路。

她把袋子挂在左手臂上,右手摸出一个月饼来,又是撕又是咬,还不忘紧紧跟着我,“你是跟男朋友一起住吗?房子多大?”

“你最好现在就去买票回家。”

“我不能回家,我要住下来。”

我停在小区门口,看着啃月饼的她,问:“为什么。”

她把小半块月饼囫囵塞进嘴里,晃了晃右手腕,那块手表顺势滑落到接近臂弯处,说:“他带着我们的结婚证消失了,我要找到他离婚。我知道他在这里,我在北京台的街拍里看到他在苏州街地铁站口。他站在那里打电话。”

接近七点,潮湿的阴天,霓虹琉璃层层叠叠。我说:“童年,你是有多可恶,才会让一个男人选择不离婚而是携结婚证潜逃,让你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再无以后。”

这个城市的夜晚开始在我们沉默的对峙里被混合、搅拌、发酵。它喧闹吗,它拥挤吗?可是它分明是空空荡荡的样子,宽阔得令人绝望的马路,好像永远都穿不过去一般。我们的声音被湮没在各自的喉咙里,寂静在嘈杂里开始蔓延。

我从包里摸出钥匙扔给童年,“我去买晚饭,九号楼1307,你先回去。”

童年接过钥匙,略微鄙夷了一下上面挂着的龙猫,冲我挥挥手冲进了小区,“买净菜就行,我来做。”

我转身去了小区旁边的便民净菜超市,童年还是依然爱做饭。而我,依然还是连菜也不会挑。胡乱抓了藕、芹菜、番茄、鸡蛋。想起以前妈妈做藕夹,若我比她多吃了一个,她就会急得哭出来。童年的血压常常偏高,于是芹菜也成了家里的家常便饭,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吃过芹菜肉馅的饺子了,于是我在结款的时候顺手又牵了一小袋面。

可是当我提着环保袋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时,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吗,我为什么要买这些,我想把它们统统丢在路边。我们是算作失散重逢么?她是来寄人篱下么?我是不是该问问她这真空的四年里那些至关重要的一切。可是我稍稍回忆,发现我们说了一路无关痛痒的废话。包括她说起那个男人时事不关己令人陡升痛恨的神情。

在电梯里,我用肩膀夹着手机给迟尚打电话,“你去朋友家住几天吧,我妹妹过来了。”

“表妹吗?怎么没听你提过。”

“不是……是……以后再说,我先挂了。”四年前的秋天,从那个海边小镇回来之后,我开始在这座城市工作,开始新的生活,也不再与任何人提起童年以及过去。

走出电梯左转,门上还挂着白色晴天娃娃,我用脚踢了踢门,童年很快就裹着满屋暖亮的灯光给我开了门。

她飞快地接过我手上的东西,惊呼出来,“呀,是要包饺子吗?中秋吃饺子,童谣你可以不这么脱线么……啊对,桌上那杯豆浆你喝掉吧,我刚做的。”

我把包丢在沙发上坐在餐桌旁边,端起面前加了大米、花生、芝麻的浓稠豆浆,靠在椅背上,盯着悬吊起来的那盏满月一样的灯。这是整个租住的公寓里唯一被我动过的地方,为在百安居里发现它欢喜了好几天,可是渐渐,就很久都没有再打开它。它太实在太圆满太明亮,时刻提醒你“举头望明月”这样的句子。

厨房里爆出噼里啪啦的油锅声音,童年推开厨房的门探出脑袋问我,“我看到门边有猫砂盆,碗橱里还有猫粮,你养猫?”

“前天刚刚走丢。周围都找过了,没有。过两天我贴贴启事。”我把豆浆灌进嘴里,慢慢吞咽消化,起身去厨房冲杯子。

隔着哗哗的水声,我听到童年说:“好啊,这个中秋有事做了,你找猫我找男人。”

在我还未能开口的时候,她用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藕递到我的嘴边,“你尝尝看,有盐味没有。”

“你尝尝看,有盐味没有。”

“嗯,再放一点盐就行了。”

恍然会让人以为时光退回少年,我们早早放学回了家做午饭,童年口重,总是她做饭,我尝盐,然后饭焖好了,妈妈也该下班了。

我拧上水龙头,“嗯,再放一点盐就行了。”

我常常会想,如果童话也是一个健康的孩子,那么她会不会长成同童年一般可恶的模样。譬如在转到新学校的第一天就用老师的教棍把前桌男孩的脑袋打出了包来,十二岁之前写过的检查几乎可以结集出版。当然,替她诚诚恳恳写检查的人,自然是我。

那时候,全国陆续废除重点初中制度,于是童年极其幸运地升进了不错的初中。只是她用行动证明了近朱者赤只是个美好的愿望,在那所近视率极高,从初一到初三眼镜度数至少以等差数列上升300度的学校里,她就以一副东张西望仿佛不知道大家都在忙什么的茫然姿态坐在教室最后面托着腮发呆。

而后她的生活就随着恋爱的更迭不断绵延,从自行车后座换到前座再换到骑摩托车的职高男生,我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不满足于两轮的交通工具。而在家中,她确实乖巧,很是贴心,于是躲避掉责骂,只剩下宠爱。曾经,我以为她有满满的把握我们有多爱她,她就有多少肆无忌惮的资本,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发现或许不仅仅如此。

那一天是我们的生日,我放学之后骑了车去接她,她却跳上了男友的摩托车后座。我没有发火,我只是去拉住她,说:“童年,今天回家,爸爸妈妈都在等我们。”

她第一次生硬地甩开我的手,催促男友发车,说:“那不是我的生日,我就是愿意自暴自弃。”

她和她镶着耳钉的男友绝尘远去,黑色的尾气让整个黄昏看起来乌烟瘴气。我骑上车子,那一刻心里涌起的难过,也许不应当称之为难过。

高考那一年,童年的成绩实在极差,全在意料之中。她去觅了一份咖啡馆的工作,被妈妈粗暴地从店里拉回来,迫她回学校去复读。于是母女两人各种斗智斗勇地对峙三个月之后,妈妈说:“童年拿着户口簿走了,说要去结婚。”

我的第一反应是,十八岁她要怎么结婚,而后才想起,没有户口簿,我申请报考少干计划研究生的材料无法报批。于是,她就这样用最为简单的出走改变了我们两个的人生。

或许没有哪条路是最心甘情愿的方向,又或许,如何走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考研或者不考研,她出走或者不走。只是那些时候,我总是想找回她来问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一辈子都不原谅你,纵然这不是大错。可是,她竟然只是用一串0000000的隐藏号码打来电话说你们就当我是死了,便一走就是四年,留下一家人面面相觑。

童年给我写过一封邮件,她说:“我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姐姐,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希望我变成和你一样,上学,工作,独立,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变成这样。我因此怀疑自己,我过的究竟是谁的人生?我不可能永远是那个童年的童话,我,也要长大。”

我当即打电话找了网络公司的朋友,追踪到了发来信件的IP地址。于是那个十一假期,我多请了三天假,买了夜航的机票,去了海腥味泛滥的东南沿海的小镇,而他们却已经离开。

坐在海边渔家的船头,夜晚的沙滩渔火,和十月初秋的海水起落,离开的你,心里纵深的沟壑究竟是什么模样?或许,我们终究不是家人。没有血液里纠缠的联系,于是断得如此彻底,谁也不想去指责去怨怪。我随手打捞起漂浮到船舷边的海藻,徒留一手的腥绿。

我对深夜的海洋充满了恐惧,童年,这样的恐惧,你懂吗?

而现在,她就坐在我的面前,好像一切不曾发生。而我,就趴在饭桌上,在上网本上打寻猫启事,挑选合适的照片。

这只叫做百鬼的虎斑猫,是我在去岁寒冷的圣诞夜,于天桥上冻得瑟缩的老妇人处买来,它的样子懒散而眼神警惕。那个下着雪的夜晚,我抱起百鬼回家,而一周之后,我却于苏州街地铁站口的灯柱上看到了寻猫启事,“原来,你是走失了。”

我按着手机号打出去,我说:“你好,我可能捡到了你的猫,我如何去找你确认?”

电子信号彼端的男子报了知春里附近的一个路名,“小众音像店,我是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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