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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南方七月的交换(2)

他说:“林初我要走了,后天的火车,你真的不和我说一句话吗。你看,”他侧过脸,耳根下隐约一道疤痕脱落的痕迹。“它可不可以换你一句哪怕是告别的话。”

在他转身的瞬间,她大声地问他:“如果有一天,我去找你,你会收留我吗?”

周南兀自微笑,“林初你要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一天,你来找我,我希望不用我对你说这么多话,你就是带着笑出现的。”

她握着那张纸条,在他的火车必经的铁轨边,跟着火车飞快地奔跑,飞快地,飞快地,而后默默地看着火车驶离她的视线。

她时不时地给他写信,在数学草稿纸上写,在撕下来的书皮上写,在能写字的任何地方。都是些无法回复的信件。让邮路彼端捏着脆薄信纸的周南不知如何下笔。

于是,他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用心地阅读。阅读这个沉默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她写:“周南,我日渐痛恨我出生的这座城市。虽然我知道,一旦离开我一定会想念它,如你一样。只是,我也必须离开。”

她写:“这座小城也在用它缓慢的速度向前运行,终有一天,它会面目全非,你还找得到它吗?灰瓦灰墙,南湖云朵,人是物非。”

她写:“我有那么多年都忘记原来还有父亲这个角色,忘记我该如何爱他,可是,他就在你的城市里,在那个长江上游的城市里。他给妈妈打电话,而后我知道,他们都哭了。他们都哭了。”

她写:“我不会考大学。即使我还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至少,这条路不是。我听到我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人间甜苦聚散不过如此,我们能够执着的只有自己的心里。也许所有人都会辜负你,包括生活,但是你不能辜负你自己。”

周南坐在图书馆的窗前,坐在荷欣的对面,在阳光下飞舞的尘埃中读完手中的文字。快四年的琐碎的言语让他清楚地摸索出了这个女孩成长的轨迹,她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又完全符合他的想象。所以,他多想看着她说,林初,你是有能力考上最好的大学,获得最好的前途的。但是,面对着那些不太好看的圆珠笔字,他却只能选择对她沉默。

荷欣是暖春生的女子,有着和风细雨的性格,不做作也不娇柔。大一在图书馆连续遇到周南的第五天,她就已经开始注意并欣赏这个坐在固定位置的寡言的男子。她看到他心中的踏实、执着和温情。

自然的靠近,同所有大学里能够看到的场景一样,两个重叠的身影出现在自习室、食堂、图书馆、宿舍楼下。

周南的母亲来学校看他的时候,荷欣全程陪同。在周母的眼睛里,这个温良的重庆女孩俨然是儿子现在的女友将来的妻子,并且将荷欣的富有殷实的家庭也打听了一清二楚。

“现在人的感情已经看不懂了。你知道妈妈的不容易。立业成家都不容易,对你来说,最好的就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好的妻子。荷欣是个好女孩。”母亲总是反复在周南的耳边念叨。

就这样了吗?一个愿意给他送饭洗衣,陪伴他的女子,就这样了吗?也许只能这样了吧。

在荷欣第一次踮起脚尖触碰到周南温和的嘴唇时,周南突然想起临走时林初在他背后留下的那句话,她要他收留他,可是,他如何收留她。

他没有给过荷欣任何承诺,也没有主动亲吻过她。甚至也不去隐瞒荷欣那不定期到来的废纸般的信件对他是多么重要。

荷欣只有一次,拿过那张写在数学作业纸上的信,看了良久,而后说:“周南,有很多人都渴望上路,渴望远行,而很多人做不到,于是他们需要一个人替他们上路,替他们远行。林初是那个会走得很远很远的人,而你,不是。你会留下,过俗不可耐的生活。”

1997年6月,决定不参加高考的林初告诉周南,她还不知道下一步走到哪里要做什么,她的父亲让她先去陪伴他一段时间。于是她决定去重庆,投奔一个陌生的最亲的人,或者是投奔一个换走了她最重要东西的男子。

她说:“周南,你会收留我么?”

她没有忘掉父亲的样子,从来没有。只是,当那个缺失了太久的男人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局促到默然。

周南已经找到正式的工作,在一家证券公司。早晨,林初在他的手心中睁开眼,才知道他守着她坐了整整一夜。他要工作,把林初按地址送到便离开了,留她一个人,面对一个如此重要的场面。

父亲一直对她微笑,还是挺拔的样子,白发若隐若现。把她让进客厅,倒水,拿水果,放行李,说着断断续续的话。

她站在他身后,看他走来走去的样子,轻轻说:“爸,别忙了,又不是来客人。”

她看到父亲的背影定住了,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她是明白自己的父亲的,明白他是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的男人,明白他唯一的错误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脆弱,让他选择远远地逃开,逃开之后,久久无法面对。

她给妈妈打了电话报平安。她明白,这就是父母所认为的对她的偿还了,不逼迫她不设计她,尊重她对生活的所有选择。

父亲给她做毛血旺、糯米糍、醪糟汤圆。她每天读一点里尔克的诗,睡梦安稳踏实。

周南常常来看她,给她买来一盆她执着迷恋的蝴蝶兰,带来他淘汰的随声听和英文歌磁带:Close To You,Yesterday Once More,Seven Lonely Days。卡朋特低回的声音通过鼓膜流淌她的全身。

终于有一天,父亲说:“小初,周南真不错。”

林初大声喊着在客厅坐着的周南说:“周南,我爸让你娶我!”

“我很愿意。”周南笑着向厨房走去。

而林初却直直地看着他,而后眼泪如同他们初识时簌簌地落了下来,夺门而出。

林父和周南同时愣在那里。他们无论从血缘上还是事实上,都是她唯一最亲近的人,而他们,却都对她无能为力。

等周南追出去的时候,林初已经不见踪影。夏日傍晚,热闹的江畔聚居区。他看不到让他的心始终揪在那里的那个人。

周南去了朝天门码头,去了滨江路,他实在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于是他只有漫无目的地走着。

荷欣一直在打他的传呼,7个,周南在路边的电话亭给她回了电话。

“你妈妈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你有没有和我说让你7月底带我回去看她的事情。她和我聊了很久。她很希望你能回去看看,这几年上学期间你都没有回过家……”

是不是,他也和林初一样,从心底憎恨着那个他出生的潮湿地方。

“荷欣,我现在有点事,这些事回头再说吧。我再打给你。”他不等荷欣的反应就挂上了电话,摸出硬币付了话费,而后靠在话厅边点了一根红梅。

他从来没有想过,荷欣怎么就成了应该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怎么就成了这样。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那就是他在潜意识里自己选择的趋向。

他抽空了两包烟,在滨江路走了几个来回。夜幕深沉,才决定回南岸区的住地。从公司同事那里租来的屋子。

他借打火机的灯光摸索着上了3楼,火光照到门边一团黑影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而后他才看清楚,是林初,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间蜷缩在他的门边。漆黑发丝像藤蔓植物般覆盖清瘦的骨骼。

“你会收留我么。你会收留我么?”

他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疲倦的双眼看着他。

“嫁给我,林初。在你可以并且愿意的时候。”他捧住她的脸,靠近,亲吻她柔软的双唇,激烈地。

她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

她依然在那张沙发上,贴在他的手心里,逐渐睡着。

她给他的心里划下了比侧脸上更钝重的伤口。

荷欣在第二天早晨敲开周南的门时,看到只穿着睡衣光着脚散着头发喝牛奶的林初,收敛了甜美笑容。

那是一个无法处置的孩子,用天真却坚毅的眼神让她也同样心碎。

“周南,你要留下她么……那么我明白了……只是你必须知道,你能抓好她吗?即使你们有再多的相通和契合,你们需要的生活真的一样吗……”

有些事情没有对错,总有人要做出选择,开花结果。

周南的母亲打开家门的时候笑容僵在脸上,周南的身边不是荷欣,不是其他任何娴静的女孩,而是那张让她的心突然就被刺痛的脸。

如同林初的心里永远会记得那个精瘦的女人甩给她的重重耳光,这个女人也同样不会忘记这张坚硬冷漠的脸,带着那个可恶女人的眉梢眼角的脸。

时间流逝了,孩子长大了,可是几乎没有什么面目变化的林初,或者即使有变化,那足够唤起记忆的样子,让周母的脸冰冻在了那里。

周父走过来的时候,微微愣住,而后淡淡地说了句:“快进来吧”。

周南握紧了林初冰冷的手,把她拉进了屋。

沉默的饭局,周南不断给林初夹菜,周父数次的欲言又止,周母始终没有从饭碗里抬起的紧皱的眉目。

林初突然感到厌恶,如此的厌恶。

周母和周南在厨房刷洗的时候,客厅里,林初孑然地坐着,周父在一旁不停地换着电视节目。

终于,他说:“你妈妈还好吗?爸爸回来了吗?”

她想起刚刚死在美国没有几年的张爱玲写过,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

你的心是如此地坚不可摧,而生活,无坚不摧。

厨房里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周南刻意地压制,周母几乎崩溃的歇斯底里的咒怨,“她们母女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年纪轻轻不上大学,在社会上混着父母养着,她迟早要拖累你!”

“荷欣哪里不好!就算你换,也不能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你知道你妈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这就是你还给父母的?”

“她不是省油的孩子!她妈妈已经毁了这个家一次,我绝对不能让她毁了你!”

一记耳光落在周南的脸上,响亮的声音从厨房传到客厅,周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林初用力地咬着嘴唇,再一次从周南的世界里夺门而出。

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只是他们一定要看着它发生。

林初还是会给他写信,还是在随手抓来的任何东西上,其中最多的是孩子们画坏的作业纸。

寄信的地址在甘肃、青海一带游离不定。她在福利院、特殊学校工作。和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在一起,和没有家的孩子,和天生就被剥夺了某种幸福的孩子在一起。没有赞许也没有奖励,她却在西北大地,待了整整三年。

她告诉他她变得更瘦了,皮肤有了健康的颜色,头发也浓密了。

她告诉他偏僻的山村和落后的城市有着血一样直接而热烈的落日,有寂静包裹的温暖,有剥落冗杂的真实,有深切的意义。

2000年她寄给他唯一的一张照片,她在教一群福利院的孩子用蜡笔画画。低着头,却有比抬头更坚强的骄傲。

拿着这张照片的时候,他正躺在上海肿瘤医院的病床上。在林初出走的那一年夏天,他辞去了在重庆的工作,南下广州。

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过分忙于工作而忽略起居饮食,世纪末的时候,他得了急性肾炎。

荷欣依然和他保持联系,周母在最绝望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机里与荷欣的通讯,于是拨通了荷欣的电话,把周南的病情告诉了荷欣,声泪俱下。

母亲的心是多么地坚强又脆弱,只是因为那是自己的孩子。

荷欣迅速赶到了广州,看到病床上因为激素药物的使用而微微浮肿的周南,她轻轻握起他的手,忍着眼泪。

她一直在劝说周母转到上海治疗,并且告诉周母医生既然说不会恶化成尿毒症周南就一定没事,只是需要长时间的治疗和恢复。

她开始整日整日守在周南身边,喂饭、喊医生、陪他说话,包括,把林初的信带给他。

周家不过是工薪家庭,周母没有工作,周南刚刚工作同样没有积蓄。后期周南的治疗费用几乎都是荷欣从家里拿钱在负担。周南一再拒绝,但是荷欣从来不理会。

“你看,荷欣是富家女还能这么谦和体贴,周南,不要再固执了。”周母叹着气,给周南喂药。

出院的时候,荷欣跟着周家一起回来他们在江南的故乡。周母把自己的翡翠镯子放在了荷欣的手心。

周南轻轻握住荷欣的手,如同荷欣在病床边握住他的手。

生活的时光还转,早在最开始就已经注定结果。两个人在南湖边散步的时候,周南仿佛又看到曾经年少的模样,那个编着麻花的女孩,用低沉的声音说,如果有一天,生活要我妥协,我想我会低下头,但不是现在,我也努力让它不是将来。

他对自己笑了笑,揽住身边这个触手可及的温婉女子。这就是生活定义吧。

2004年,周南的病情完全康复,因为药物引起的身体浮肿发胖也全部在他的身上消失无踪。

也就是说,他和荷欣的婚期已到。

他给林初写了信,告诉了她这又一个四年的时间他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是简单的陈述。最后,他说:“林初,我们又有多久不见了,我要结婚了,与荷欣,你回家乡看看吧。”

那个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把信拿给林初,林初还是明眸皓齿的样子。除了西北的风霜,似乎时间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选择了发短信而不是回信,“祝福你周南,我会去的。”

会像你说的,带着笑回那个故乡。

阳光格外明媚的一天,2004年的7月,没有梅雨,没有氤氲。

林初沿着南湖,走过一个上坡一个下坡,七年时光,她真的需要用面目全非来形容面前的这座安宁的小城。兵荒马乱的城市,正在改变着的环境,在这个城市洗掉铅华的时候,听到它前进的声音和洁净的面容,却依然在潦草着掠过的时间中找不到所要寻找的。

江南的小城,信奉天主教的人非常多。这点依然没有改变。城里唯一的一座教堂,翻修一新,是婚礼正在举行的地方。远远地就能够看到哥特式的尖顶,刺穿青天白日。

林初站在教堂外,微微仰起头,阳光落在瘦削的面庞上,她静静地微笑。她想起,在几千年以前的时候,有一个叫做姬宫涅的周朝男子,用熊熊燃烧的烽火换取一个叫做褒姒的女子的倾城笑靥,如花美景。

曾经,一个叫做周南的男孩,用流淌殷红血液的伤口交换了她没有恨意的目光,交换了她的语言她的微笑。他们对抗过、努力过,交换着彼此的孤独。这个在岁月能够洞穿的时间之前可能也姓姬的男子,他们将用一生的孤独继续交换着彼此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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