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院子采光好,是织布的地方。这个活轻松些,谁不心灵手巧眼神好还不让做。”
“眼神不好的也可以做,织布嘛就是凭手艺,瞎了眼睛的婆婆都能织。哪怕是断了腿的,只要她不病不死,都要一直做下去,做到死。”掌事太监笑嘻嘻地反驳。清簌明显感觉到假扮成内侍的承彰往自己这边靠了靠,似乎是嫌弃掌事太监身上难闻。
现在是晚膳时分,暴室里人不多,偶尔有几人路过,看见来人的服色,也是赶紧面向墙壁不说话。只有两个人没注意到他们,说着话朝他们走来,衣衫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分外骇人。掌事太监看来是吃饱了饭有力气的,抬脚便将其中一人踹倒在地:“没看到贵人来了,还敢造次!”
两人连哼也不敢哼一声,连忙伏在地上磕头请罪,额头上未痊愈的伤疤一时又流出血来。卢庆植看也不看一眼,穿过他们二人径直朝前走去。
“密阳现在何处?”卢庆植看了那张橘皮老脸一眼便挪开了眼睛。
“宫正大人和尚宫夫人不去视察其他地方了?”掌事太监的驼背由于佝偻着显得更像背了个大包袱,那畏葸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极不舒服。
“等会儿再说吧,你先引路,我们有正事。”清簌正色道。
“好,好,这边。”他恭恭敬敬地引着路,走到最后一进院落,抖抖索索地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抖抖索索地打开一扇院门,“贵人们慢些走,这路太腌臜,密阳在西头往这边数第三四间的样子。里面很多都是受了重刑还老不死的贱骨头,贵人们慢慢提审,老奴还有要事,请允许不再奉陪。”
清簌本也不想他总是跟着,便点头应许了。一行人走进这个污秽的院落,连几个刑堂的内侍都不由得捂住了鼻子,清簌倒觉得这个地方有很熟悉的亲切感。毕竟自己就在这种地方度过一段时间,还目睹了真正清簌的离去和一番患难与共的情谊。当时大家都说好了,如果谁受了重责离开人世,大家都要拿出积蓄来安葬他,直到拿不起为止。自己那时进了东宫,一直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只来送过一次银两,余下的时日再也没有来过。现在也不知道众人怎样了。想到最坏的可能,她心里有些难过。
听着遍耳的哀嚎之声,卢庆植知道这是受过刑之人在经历着鬼门关。熬不过去便是一死,熬过去了,等待着自己的是生不如死。他怨怪地看了眼清簌,后者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去看任何人,只慢慢地挪着步子。足底有些黏黏的,不是是血还是什么。一间窗户透出灯光,看起来就是掌事太监说的地方,众人便走了过去。走得近了,只听里面传出一声声惨嚎,听起来不像是人发出的。卢庆植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也有人在偷窥,便朝两个扒在窗户边上的内侍吼了声什么人。那两个内侍看着这阵仗,连忙伏在地上叩首,大呼饶命。卢庆植哼了一声便让他们走了,回头解释道:“有些内侍在这里待久了,觉得生活烦闷无聊,便以听人哀嚎为乐。若不是您在这里,小的定将严惩。”
承彰摇摇头,也许是这里的气味太过浓烈,让他一张嘴就想吐,所以并没有说什么。一个手持棍子的司刑内侍推开殿门,里屋的一圈人见到来者,呼啦拉地散开来跪倒在地,露出中间那个躺在竹床上的人,仍旧不住地低声叫喊着。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司刑内侍问了句。
其中一人抬头答道:“禀大人,小的略懂一些医术,竹床上那个奴才断了腿,奴婢正在给他接骨。”这人虽然手脚都戴着镣铐,头发凌乱面色有些憔悴,一双眼睛倒是清澈透亮。认出了身后的来人,他杵了杵旁人,叩首道:“奴婢给卢公公请安。”身边之人见他如此,也纷纷口呼请安之语。
“本官和尚宫夫人来此另有要务,其余人无事先退下吧。你可是尚功局内侍密阳?”
“罪奴正是密阳。”他看了眼清簌,迟疑了一瞬,眼底露出一丝好笑似的玩味,“恭喜姐姐高升尚宫夫人。”
清簌料到他能认出自己,却不想这人这般不认生,而且二人年纪相仿,他竟然叫自己姐姐,不觉有些不太高兴。卢庆植回身示意,两个司刑内侍走了过来,恭领指示,听他不轻不重地道:“拿下!”
密阳听到此言并不惊慌,而是镇定地看了眼身旁之人,轻声而迅速地吩咐他:“绑腿已经固定好了,十几日后再让他下床走动,经常换干净的布缠腿。”
大约是听到了什么动静,里间有人掀起帘子,趋步跑了出来。看见卢庆植,腆着脸便迎了上去,极轻简地拱手问安,仿若二人极是熟稔。卢庆植面上没什么表情,鼻子里似乎发出一声笑:“史公公别来无恙?这么久了才出来迎接,想必有要事在忙着,那不妨忙去,不劳烦你了。”
清簌见到这人就觉得浑身发冷,当初为了给那个小宫女找坟地,贿赂他多少银子,赔了多少笑脸才勉强说通。这个人极爱财,又极其刻薄,拜托他办事通常会受到百般刁难,即使最后事情没办成,还得给他陪笑脸,不能有丝毫怨怼。他是这里的掌管这边刑法大权的公公,宫正司的人都要指望他办事,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在这里却有着帝王一般的地位。他清楚得很,在这里捡回一条命的人,通常都很珍惜性命,而他就是那个生杀予夺之人。
“大人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史公公开玩笑似地道,“是不是嫌奴才失约,没把今年的两坛好酒给您送过去,所以才生气的?大人可千万别怪咱家。这酒啊,还要再过个……”
卢庆植低头咳嗽了两声,打断他的话头:“给我找个不通风的无人房间,我今日来审问要犯,没时间听你胡扯。别说,你竟肯让人帮一个内侍接骨,这个内侍怕是你什么亲戚吧?”
史公公嘿嘿地笑着,躬了躬腰:“亲戚倒不是,只是可怜他罢了。大人也知道,我们这类人,生离死别看得久了,有时候也会有些恻隐之心的。不知大人要审问什么人?若是一般的人,交给奴婢就好了,何必亲自来呢。这里常年一股病气,阴气也重,待久了对自己身子也不好。这位……”他抬头看了眼清簌,眼底有一抹玩味,“就是新册封的尚宫夫人?”
清簌点了点头,佯装并没有见过他:“史公公安。在下正是尚宫卫氏。”
史公公挑了挑眉,面上依旧是笑着的:“卫夫人安。这是第一次来暴室吧,这里都是犯错的下人待的地方,委屈您千金贵体了。”
“我们要审问的可不是一般人。”卢公公慢条斯理地道。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被司刑内侍们架起来的密阳,史公公眯了眯眼睛:“上面终于要处置他了?是个人才,有些可惜。不过既然是上面的命令,也是他罪有应得。”
卢公公笑了声,并不多言:“烦请公公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