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年胡杨和蛋黄派理论
这3个月来，岑惊按照她自己的设想，在西藏一步步地搜寻母亲的足迹。
魏杰每月去看她一次，陪她两三天，就当她深入旅行调研了。
安全的事只有靠范腾那厮，他实在无能为力。父亲这边是靠不上了，他不在背后下黑手已经谢天谢地了。当然，不被逼到绝路，相信父亲也不至于玉石俱焚。毕竟那边损失的只是个突然冒出来的外孙女，而自己要丢的可能是老命。
说实话，他真的不是很能理解范腾与林新天的关系。毕竟是父子，怎么就能下得了杀手？他也不走仕途啊。范笑云和范晓华对他再好，也不至于为了给赵释兵报仇而把自己父亲搭上吧？可是想起赵释兵在世时与他颇为亲近的场面，魏杰总觉得哪里不对。
而且看他那日说起范晓华原本姓戴时的神情，貌似其中也有隐情？
其实他最担心的还是岑惊。如果不是必须留在大明当人质，他肯定带岑惊逃开这是非之地了。他现在无比后悔当初没有在岑惊一提出国的时候，就带她们母女走。
7月3号，是林新天的生日。因为林璨死里逃生，逐渐摆脱了病魔，“非典”的阴影也日渐散去，业务上也有了些小突破，林新天决定办个小小的酒会。
魏杰走出办公楼，在公司门口等车时，仔细端详了一下那个用四根硅化木搭成的简易雕塑。这是岑惊和康巴刚走那天从北疆运来的一棵巨大的胡杨木做的。
胡杨木在北疆人眼里是一种长三千年，死三千年，倒三千年，永不腐朽的树木，是生命恒久，永不枯萎的精神代表。据说林新天当初看到这棵树时非常有感情，可碍于种种原因一直没下手，后来家里遭了很大的危机，朱锦坤使了点手段终于给他弄来了。
林新天非常开心，接到这棵树时，竟然闪烁出晶莹的泪光。
这种表情魏杰只在之前康巴活佛给他施展法事后见过。当时，活佛拿了一张卷起的纸笺交给他，嘱咐他将这纸笺放到林璨贴身穿的衣服口袋里。
林璨的好转与法事和纸笺究竟有多大关联，魏杰不敢妄加揣测，但林新天肯定是坚信不疑的。从办公室也专门开设一地做佛堂看来，他应该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了。
他后来不仅给活佛去了电话，还给岑惊也去了电话，感谢她的提示。
因为要从北疆长途跋涉运到天南，这棵胡杨木被折成了四段。林新天根据某艺术家的提议，将稍短一些的三根接在了最大最粗的那根上，取了个名叫“三生九世”，放在公司大堂内最显眼的位置，作为镇司之宝。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神木，都颇为惊叹，广为传播，后来甚至有很多人慕名前来观看和拍照。林新天也不驱赶，他说这是聚人气。
唯一一个对这“三生九世”提出异议的是黄凰。他认为胡杨木折断了太可惜，不仅神力大打折扣，只怕还会影响风水。不过这种不吉利的话魏杰当然不会转述。就算转述，林新天也未必搭理。一个画画的，你以为你是康巴活佛啊，魏杰笑他。
这是魏杰第一次参加林新天的生日酒会。去年办没办他都不知道。
也许经过了这些事，他才算真正走进了林新天的“蛋黄”内。
关于“蛋黄”的典故，这是来源于岑惊的“鸡蛋关系理论”。
在岑惊看来，不管一个人的心胸再大再博爱，终究生命是有限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每一世，人只能照看到一小部分人。而且这种照看也是分层级的。
父母、爱人、孩子、最亲密的朋友就好像蛋黄，他们是你生命的核心。次一些的，感情还不错的同学、师友和亲戚什么的如同蛋清，时间和环境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关心下。各种原因结识的泛泛之交、工作中的普通同事那是蛋壳，是易碎的，也是不用太计较的。
而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路人甲乙丙丁，就跟你没有太大关系了。因缘际会可以伸一把手，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回报，更不需要因为他们的误解甚至羞辱等生气。
能进入彼此蛋黄圈的人，那才是一辈子的交情，也是比较稳定的。至于怎么个稳定法，岑惊说那就是一种信任，近乎信仰一般的信任。不管他做了什么，你都相信他；只要他有危险，你就会为他挡；哪怕失踪了几年，再见还是一样。
“我是什么时候进入你的蛋黄圈的？”魏杰问。
“这个嘛，”岑惊托着腮帮子想了想，“还真说不清，你是个特例。”
“怎么个特例法？”
“如果从爱情的角度看，应该是那次大吵之后你去寻我的那晚。”
“噢，你重新趴回我被窝的那晚，呵呵。还有别的角度？”
“是啊，如果从兄妹的角度，那就太久太久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后来我们没在一起，我也是你的蛋黄派？”
“嗯，虽然不会这样深入骨髓，但最基本的信任永远是在的。”
“惊惊啊——”魏杰感叹。
“你想向我表白吗，肉肉的蛋黄派？”岑惊在他胸前捏了一把，嘿嘿笑。
魏杰笑道：“虽然我很荣幸成为你的蛋黄派，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就算是蛋黄，也有可能发霉生变的。你如果将这个作为你的情感底线，当有一天你发现这人未必如你想的那样好，那样坚定，甚至还偷偷地伤害过你，你会崩溃的。”
岑惊沉默了半晌：“如果在蛋黄派面前还要防备着过，那这辈子就真没意思了，也太累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选择原谅，实在原谅不了，我会选择接受。我认了。”
“希望你能记得今天的话，不要到时候变成个小疯子。”
“呵呵，我记着呢。”岑惊当时笑着，哪知道没过多久就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怕他难受一直不提，还要忍受他故意的冷淡和折磨。想到这点魏杰就心酸，忍不住在心里把范腾那厮骂个狗血喷头，然后又恨自己的自负与懦弱。
魏杰看着正在与常文光碰杯的林新天，情绪莫名复杂起来。
与岑惊的这段话是在他在岑家小院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说的。如今想起来真是伤感之极，也幸福之极。经过了这么多事，岑惊的确如她所说，始终是信任他的，而且还保护他。而林新天于自己呢？
“魏杰，林叔敬你一杯，祝贺你取得的新进展。”
就在林新天生日的当天下午，魏杰得到消息，说隆联与天南矿业的战略合作已经签约，财务顾问合同金额约500万元。对于钱隆系来说，这当然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注册资本也就几百万的隆联来说，这就算是一笔较大的合同了。
魏杰将这个消息作为生日礼物报告给林新天，林新天相当开心。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魏杰没有参与钱隆近两年来的变革，如果隆联不是在自己手上，眼里和心里搭建了那么久才有了如今的模样，如果今年上半年开局就势如破竹，他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么个区区几百万的合同林新天会这般感慨，就连自己也忍不住的小激动。
事业与爱情，政治与亲情，知己与敌人，这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网！
“不过——”林新天就是林新天，他在大力赞扬了魏杰的成绩后，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隆联不是靠财务顾问过日子的，今后这种收入不值得庆祝，我们要赚的是更多的钱，是交易的钱，而不是顾问的钱。”
魏杰深知这一要求是对的。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磨砺，林新天自己对金融的感觉，特别是在大方向上，绝对超越钱隆系其他做专职业务的所有人。
天南矿业作为天然气化工、化肥行业的重要企业，在产业链中处于上游，重资产结构，有较大的进入门槛，对资源的依存度较高，又是三农产品的提供者，享受国家政策的大力扶持，绝对是金融混业平台的优质客户。
所以，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个人情绪和功利目的，魏杰在具体工作上还是尽职尽责的。戴一派也没要求他要在具体工作上做手脚，他们看不上，也不需要这些伎俩。毕竟，他们手里握着的关于钱隆系原罪的材料，足以在任何他们需要的时候掀起大波浪。
再说，那么庞大的企业体系和机构，也不是魏杰这样单个人能破坏得了的。
战略并购部门设计的战略并购计划还不错，魏杰准了。同时，他让钱隆系旗下机构——专门研究化工行业的研究人员从行业的角度进行全面研究，通过行业研究来定位天南矿业在行业中的发展战略和方法，然后分阶段提供全面、综合的金融服务。
第一个阶段的工作完成得不错。第二阶段的尽职调查工作结果也很好。
天南矿业管理基础非常雄厚，领导班子年轻有为，非常团结。缺点只是对自己未来的发展战略和目标、方法不太清晰，所以在投资上缺乏方向感和行业之间的联系。不过这个本就是隆联的机会。他们要什么都强了，魏杰和这帮子人就该失业了。
8月初时，工作进行到第三阶段。
一方面，谭新华副省长对天南的机电、化工等行业本来就在进行大刀阔斧的重组。他的意思是通过重组实现优胜劣汰，整合企业，提升企业价值和在全国本行业中的地位。在这样的产业整合思路下，本来就是他的老根据地的天南化工当然是重组的主体，而不是对象。
之前范腾代表风云国际给出的意向性建议本来就令谭新华很受用，如今与滚金战略合作的隆联在此基础上提出的非常专业的详细重组整合方案最终被采纳，也就是意料中的事了。非典大灾过后，大家都需要一些新气象鼓舞士气。
第四项工作是帮助天南矿业寻找战略并购对象。魏杰的团队在临近的天府省发现了几个目标企业，并代表天南矿业进行了深度沟通。
不止是天南矿业，随着“非典”的阴霾彻底散去，团队工作的全面展开，工作力度的加大，隆联模式的整体优势逐渐显露出来，魏杰尝到了可喜的滋味。每周的例会上，不论是来自客户经理，还是来自各专业团队的各种业务信息充盈激荡。
天庆方面，东海啤酒、长安汽车、九龙电力、天庆运输、天庆建设、天庆商社、长江轴承、天庆公交公司等一系列优质客户渐渐浮出水面。同时，并购湘六福，为整合中国白酒产业提供金融服务的计划也开始启动。
负责国际业务的滚金团队也在积极策划海外私募股权基金。他们这次的募资主要是为帮助湘火炬资产境外分拆上市。崇信证券除了天南化工的业务外，又介入了深圳润生、上海水产集团。
国新信托的管理者阳光收购团队经过人员重组后很快显示出业务能力，先后介入了恒顺醋业，江苏太白，浙江广电，广东荣泰，镇江江茥，镇江焦化等项目。
其他分散在外省的各个机构也都大有斩获。
江苏国投除了帮助步长并购金陵制药外，还介入了南京宝色钛业的投资，探讨了利用信托计划并购ST类上市公司的工作。北疆新斯兰信托在全国率先帮助武汉人福科技这一上市公司发行了第一单信托计划，还为深圳的企业并购深圳国通电信出了力。
位于北京的信天证券每次报的项目不多，但是定位精准，目标集中在现金流不错的快速消费品行业和公用事业，如啤酒、自来水和城际交通等。
事业进展得如此顺利，除了得益于人力，在林新天看来，这或许也来源于千年胡杨木带来的神力。
这期间，岑惊曾经来过一个电话，向林新天转告了康巴活佛的一段话。
康巴活佛在闭关修行前，与岑惊聊天时听到了胡杨木的事，觉得目前的摆法不对，建议林新天更改。但林新天斟酌了许久后，没有听命行事。也许是钱隆最近才刚刚重抬升势，他害怕一旦变动又动了灵气。
况且，活佛没有来当面验看，只是听说，说者有什么疏漏也是说不准的。
“我就知道他不会听。”岑惊电话里笑道。
“那你还说？”魏杰也在电话这头笑。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可是一字不漏地转告了。”
“你就坏吧，早不说晚不说，你等到活佛闭关前才说。”
“有人如果小人之心，担心别人悄悄害他，反而不敢听，这可怪不得我呀。”
“你怎么知道他会防你？”
“《国际财经》整他那事，他能查不出来？不过是心里有愧，不跟我计较罢了。”
“你又怎么知道他心里有愧，就凭那录音？”
“康巴之前开示我时说的，说我与他之间也有些前世的缘要了，让我不要再介怀。”
“那你能做到吗？”
“这个嘛，嘿嘿——既然妈妈还活着，大的方面我就不计较了。不过，既然还没了完，能使点小坏的时候使点小坏也是可以的吧？”
“你是够坏的，这下好了，估计再有人说同样的话他也不信了。”
“哈哈哈，那我挂了啊。”
魏杰摇头，想也想得出来，这丫头在那边笑得多贼多开怀。
也许是因为岑惊使坏招给了魏杰提示，他再次请来了美国GS的全球合伙人，负责亚洲区的董事总经理孟醒石到梦想大厦进行指导。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潜意识里不太相信范腾的滚金团队吧。这让他在深夜里冥想时总是有些羞愧。
对于林新天，他觉得有愧，可对于范腾，他也觉得脸红。
可他就是很难下决心面对钱隆系本身可能出现的问题置之不理。
幸好，范腾也没有因此对他有什么微词。理由当然同前。
都是男人，范腾理解魏杰对于事业执著的追求，那种执著并不比爱情来得轻。范腾有时候冷眼旁观，竟也觉得他的坚持有些悲壮。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底线在哪里，至于那底线之上的无关紧要的，甚至关点紧要的分歧，他也不会太计较。
更何况，钱隆系如果有一天倒下，最可能清盘收入囊中的也许正是滚金。
以他的判断，钱隆系虽然表面繁花似锦，但仅就企业层面，也已经露出颓相了。此前重金引进的好几个关键人物，都因为不适应国内市场和今年突如其来的危机离开了。林新天重回状态后，不得不把其他的“海龟”都高用一个档次。
如果魏杰此时再不尽心，只怕钱隆系目前的锦绣场面维持不了多久。所以，对魏杰的事，他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需要的时候偶尔还帮一把。
魏杰虽然心里犯迷糊，但还是都接受了他的“好意”。
岑惊自从去了西藏，就不太愿意回来了，今年的生日魏杰只能抽空去西藏陪她过。
想来也遗憾，2001年生日时还没复合，2002年生日母亲看画展时突然发病，今年生日她连妈妈也没有了。魏杰抱着她，说不清的悲凉。
虽然一个才23岁，一个也才26岁，但感觉倒像老夫老妻了，也没什么好庆祝的，他们就在一道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山梁上游走，看着下面的溪流，看着脚下暗红的灌木，看着灌木丛中走走停停的白羊，一直坐到远处的珠穆朗玛峰变得隐隐约约——
“哥哥，还记得色达佛学院吗？”
“记得，太震撼了。”
“是啊，我当时心里的感觉不亚于今天看到珠峰的佛光。”
“所以呢？”
“有的地方因为自然而神圣，比如珠峰，而有的地方却是因为人的信仰而神圣，比如色达。我在想，也许这里有一天也可以有一个佛学院呢，你看，多美啊。”
“西藏不缺佛学院，你打算以什么为亮点呢？”
“不缺，也不嫌多啊。亮点嘛，我还不够漂亮？”
魏杰噗嗤一声，笑道：“你还是算了吧，你要去上课，只怕坏了学生的心神。”
“这对他们也是一种磨炼不是，哈哈哈——”
“怎么想起建佛学院来了？这可不容易。”
“如果没有你，我或许就——可是有了你，我舍不得。”
魏杰大骇，许久才平复了心神：“惊惊——”
二 知天命难违
岑惊眼里晶莹闪烁：“我想，如果建个佛学院，不管大小，既可以礼佛，又不妨碍我和你享受现世的生活。记得妈妈给我们讲过的鸠摩罗什吗？”
“嗯，那个一生毁誉参半的大师。”
“还有王维，也都是居家修行的。”岑惊望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