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从一开始它们就不自由，那也没什么。就像你从来都不知道小鸟的味道，虽然好奇，但并不一定要吃。可怕的事情是，你尝试之后，会爱上它。很爱很爱那种，也许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老鼠爱大米的那种爱。这是谁想出来的？老鼠，真够恶心的。但那也是爱，就是离开就会觉得呼吸困难那种。自由可能也是这种让人上瘾的东西，这是我从两只小鸟身上看出来的，也可以说，是自由上了瘾，最后要了大乔的命。
它们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越来越忘情。有几次主人们的 脚步声已经到门口了，大乔和小乔还在外面飞呢。Chanel总是在帮它们，每当听见主人们的脚步声，Chanel又是挠门又是叫的，通知大乔和小乔尽快回到笼子里。还好它们总是能够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挤进笼子里，装出一副伶俐乖巧的模样。这两个小东西，还真是小瞧它们了。
我不太关心这事。它们出去撒野的时间，一般正是我睡午觉的时间。但是要知道，Chanel还是挺八卦的，她会告诉我她知道的所有事情，这个秘密当然也不会瞒着我。因此我和Chanel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但意外的情况总会发生的。
有一天下午，女主人提前回来了，大乔和小乔正在对面的楼顶上跟麻雀飙歌呢。这两个麦霸，任Chanel咬牙跺脚都没用，保持了很久的秘密还是被女主人发现了。
事态严重了。男主人一回来，女主人就郑重其事地跟他开起了家庭会议。两只猫儿是列席了的，当事方的两只鸟儿却没有参加讨论。
“你说，它们会不会有一天飞出去，不再回来了？”女主人说。
事实证明，这个事儿妈总是操心太多。
“应该不会吧？它们不是每次都飞回来了吗？我看不用太担心。”
男主人捏着书本，心不在焉地说。
他除了和稀泥，什么也不会。
“这不行。得给它们换个笼子。”女主人说。
“这样不太好吧？”男主人委婉地表达了他的反对意见，“就算有一天它们不回来，也是它们自己的选择。尊重它们的选择应该比替它们做选择更好。”
“你懂什么？它们那么娇小，飞出去会受欺负的。”女主人说，“我决定了，给它们换笼子。”
就这样，在当事人缺席的情况下，两只鸟儿被女主人判了监禁。
鸟笼子当天就买回来了。然后女主人趁着晚上大乔和小乔挤在一起睡觉的当儿，就给它们搬了家。新笼子直杆之间的间隔比以前的笼子窄多了，不过两只小鸟并不知道。
悲剧就在第二天发生了，当大乔像往日一样，想走出笼子，享受一下外面自由的阳光时，脑袋却夹在了鸟笼子的两根直杆之间，它挣扎着想摆脱出来，结果在慌乱中扭断了脖子。
“难道你不认为，女主人就是杀死大乔的直接凶手吗？”讲完整个推理过程，我问Chanel。
Chanel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又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她纠结好一阵子，说：
“但是，女主人确实很爱它们啊。”
“有时候爱也是会杀人的。”
“这话倒是有点道理。”Chanel点了点头，说。
“好啦，真相已经大白啦，我去睡个午觉。”
我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下懒腰。思考是一件很累的活，一连几天我都在琢磨谁才是凶手，觉也没睡好。现在一切都已经清楚了，我得把落下的觉好好补回来。
“Dido，别说，你还真不是盖的。”Chanel不失时机地赞扬我的智慧。
“那当然，我可是被一整套《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砸到过脑袋的猫。”
低调，必须低调一点。
只是可怜了小乔，它还要悲伤一阵子。死者长已矣，亲戚或余悲。
在我睡觉之前，也许应该去问候一下小乔，跟它说一声节哀。大乔的死让我们都很伤心，最伤心的当然还是小乔。但愿它脆弱的小身板能够经受住这种悲痛的打击。我想告诉它，还有我们呢，有谁说过鸟儿就不能依靠一只猫呢？
也许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接下来的几天，Chanel随时都在观察着小乔的状况。情况很不错，大乔死去之后的第五天，小乔吃了一些女主人为它准备的小米，还有一些青菜叶。之前的两天，它只是喝了点水。
Chanel总是兴奋地跑来告诉我说：
“Dido，小乔吃青菜叶啦！”
这是好消息。然后她又跑出去，过一段时间，她又跑回来汇报：
“Dido，小乔吃小米了。虽然没有以前吃得多，但还是开始吃了。
还喝了一些水。”
好吧好吧，这是比之前那个消息还好的消息。但是Chanel也应该明白，胡乱打搅猫的好梦并不是礼貌的行为。我忍着没有向她发脾气。到Chanel向我汇报说，小乔又开始唱歌时，我终于爬了起来，决定自己也去看一看。
小乔确实是在唱歌，但是和之前所有的歌声都不一样。它瘦了很多，比以前显得更加娇小脆弱。身上的羽毛也很凌乱，看来这几天一直都没梳理过，也失去了原来的光泽。它的目光呆滞，看不出它在想什么。它的小爪子抓着栖木，有时在笼子里不安地跳来跳去，窜上 窜下，有几次落脚不稳，撞在笼子的护网上，连身上的羽毛也掉了几片。但它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当它唱歌的时候，歌声里充满哀伤之情，还有被囚禁的孤单与无奈。
“它很思念大乔吧？”Chanel说。
“嗯。”
“它一定觉得很孤单。”
“嗯。”
我和Chanel并排坐在阳台玻璃门后面的地板上，看着小乔。
小乔在笼子里一会儿失神，一会儿焦躁。有几次，它执着地朝着阳台外面的方向飞过去，结果撞在鸟笼的直杆上，又被弹了回来。
这让我心中隐隐地有一些另外的担心。
“Dido，咱们不用再担心小乔会死了吧？它都开始吃东西了。”
Chanel说。
“应该不用了。”
“那就好。”Chanel露出她单纯的幸福的笑脸。对她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也许不一定会有那么好。”我却没有她那样的乐观。
“为什么呢？”Chanel诧异地睁着她的圆眼睛。
“你看看它无奈的眼神，再听听它的歌声。”我说，“它还是想出去，它想在阳光明媚的天空下自由地飞翔，就像当初它和大乔每天都做的那样，它想自由。”
“在笼子里不好吗？”
“看不出有什么不好。但是没有了选择，就不好了。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它会垮掉的。也许自由地飞翔才是治愈它悲伤的唯一良药。”
我说。
“那我们帮帮它吧。”
“没有办法。”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能够打开这扇门，或许还会有办法。但是对于猫儿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一定有办法吧？”Chanel闪动着她无辜的蓝汪汪的大眼睛。
“很抱歉，没有办法。也许，当小乔认识到自己无法再出去的时候，它就会安静下来了。这对它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
我转身走开，像是在逃避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
“Dido！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到办法的。”Chanel在身后叫我。
真的很抱歉。不要想着去做超出猫儿能力范围的事情。鸟儿也有它自己的宿命，猫儿有可能会成为它们的死神，却无法成为它们的上帝。有时候就得承认，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你帮帮它！”Chanel继续在我身后喊，“我知道，你总是有办法的！”
我总是有办法的。也许是。
我停下脚步，Chanel跑过来，超过我，挡在我面前，仰着小脸，用那种热切的目光盯着我的脸。
“也许我们能够等到机会。”我说。
一个念头在我头脑里慢慢形成了。Chanel脸上立刻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Chanel很高兴地蹭了一下我的脖子。
“我只是说，我们也许能够等到机会。”
Chanel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以为我想到了帮助小乔的办法。
而我只是意识到，我们只是有机会这样做而已，至于能不能成功，还 很难说。但是，话也说回来，有机会总好过没机会。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做什么呢？”
急性子的Chanel一边说着，一边跑到沙发旁边，麻利地在沙发角上磨了磨爪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等待。”
很多机会都是等来的，我们只需要在机会到了的时候，及时抓住就行了。在机会没有到来之前，除了等待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能做。
阳光一如既往的好，这个时候，主人们的床头一定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我还是再去睡一觉吧。女主人总有一种奇怪的判断力，她说过的——“谁说过猫儿就一定不会开门呢？”
生活按照一如既往的节奏不紧不慢地继续着，让人感觉机会永远都不会到来。主人们仍然早出晚归地去忙他们的工作，早晨出门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忘记给我们留够一天的猫粮和水，也没忘给小乔加一些小米，给它换水。临走之前，女主人也总是不忘把阳台的门关上。
晚上回来，主人们仍旧为了一些小事拌嘴，为了谁多做了家务谁少做了家务争吵，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小乔变得越来越沉默，它很少再唱歌。它日渐消瘦，更多的时候，它自己孤单地站在笼子里的栖木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阳台外面，像是以一种悲观的态度接受了现实。
Chanel总是很着急，她每天都在问我，机会来了吗？机会来了吗？我只是安慰她，机会总会来的，但是需要耐心。
我就很有耐心。在Chanel看来，我每天都在睡觉。但是，她不知道，每天我在睡觉之前，总是到阳台边去看一眼。只要我每天不会忘记去看一眼，机会就不会溜掉。
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主人们像每一个工作日一样，一早起来，给我们准备了食物和水，关上阳台的门，就匆匆上班去了。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他们比平时起床晚了一些，出门的时候也更匆忙。
我像往日一样，走到通往阳台的门边，扬起头看了看，然后又把鼻子凑近门缝，闻了闻。
一缕很清新的空气穿过门缝吹进来，还夹杂着诱人的花香。于是我对正在书房门口的蹭脚垫上做瑜伽的Chanel说：
“Chanel，机会来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是吗？”
Chanel一路小跑，来到门边。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带着一脸的迷惑，说：
“我没看出有什么机会呀！”
“你没发现今天的门有什么不同吗？”我提醒她说。
“没有啊。”
“你看看上面的门把手。”我说，“还有两扇门之间的缝隙，它是不是比平时大了一点呢？”
两扇推拉门之间的缝隙是比平时大了一些，不留意的话，几乎看不出来。更重要的是，门把手的那个角度证明，由于女主人的粗心大意，阳台的门没有像往常一样被反锁上。
机会终于来了，它能创造一个奇迹，证明猫儿也是能打开门的。
当然啦，女主人不会想到，这一切只是由于她的疏忽造成的。
“Chanel，现在我可以打开这扇门，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需要你来帮忙了。”我说。
“那我们就干吧。”Chanel兴奋地在地板上磨了磨爪子，说。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困难，只是需要耐心。不过，在主人们下班之前，我们有的是时间。猫儿一旦对某件事情产生了兴趣，总有无限的耐心。就像追逐一个线团他们就能无休无止地闹腾一天那样，我和Chanel把脑袋凑在门边，把爪子尽力伸进两扇门之间的缝隙里，不停地往两边划拉。这需要体力耐力和毅力，中间我还去吃了一餐，在沙发上打了一会儿盹。等我醒过来的时候，Chanel已经把门拉开了一条缝，足以伸进一只爪子。
这就好办了。万事总是开头难，经验总是在过程中不断培养的。
虽然两扇门挺重的，我们还是成功地拉开了它们，两扇门之间终于有了一条能够让猫儿挤过去的缝。当我们坐在阳台上喘气时，我知道，我们就要成功了。
亲爱的小鸟，我们来了。
“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呢？”Chanel歪着小脑袋问我。
“接下来就要看你的了。”我指挥Chanel说，“你跳到栏杆上，然后再跳到鸟笼子上。把笼子的门打开，小乔自己就能飞出去了。这个只有你能做得到。”
Chanel确实能做得到，但总还是有意外。当她跳上阳台的栏杆时，就被在鸟笼子里发呆的小乔发觉了。
小乔完全误会了我们的意思，开始不安地又蹦又跳，还扯着嗓子尖叫着，像是有人会要它的命一样。要是女主人在家，我们就死定了。
既然女主人不在家，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企图安慰小乔，让它安静，安静。可是这小东西完全不明白我们的意图，它继续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这让Chanel蹲在阳台栏杆上不知所措。
“别管它！跳上去，把笼子的门打开！”我冲她喊道。
Chanel跳了上去，但情况变得更复杂了。Chanel只能趴在鸟笼子上，紧紧抓住鸟笼子的顶部。她跳上去形成的冲击力让鸟笼子大幅度地剧烈摇晃着。
小乔疯了一样在笼子里尖叫着，扑腾着翅膀。笼子里羽毛乱飞，盛小米的碟子打翻了，水盆也打翻了，水和小米稀里哗啦地撒了我一身。Chanel紧紧抱着鸟笼子，冲着我大声喊：
“Dido！我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理论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实际上确实是这样，鸟笼子剧烈摇晃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承受不住一只猫的重量。我蹲在一旁，眼看着鸟笼子落了下来，落到半空的时候，灵巧的Chanel一纵身，跳到了栏杆上。鸟笼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几乎散了架。
小乔是幸运的，它没有受伤，只是被吓坏了，仍然在破了的鸟笼子里绝望地叫着，扇动翅膀挣扎着。也许它认为，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了。
“冷静，冷静。”
我一边示意小乔冷静，一边试着靠近它，企图帮它挪开仍旧罩着它的鸟笼子，放它出来。小乔扇动着翅膀，鸟的气息扑面而来。你还别说，真有一种让猫儿流口水的味道。
就在我试图凑到更近的距离闻闻它的时候，小东西突然用它又尖又硬的鸟嘴，在我鼻子上狠狠地啄了一下。
我“喵呀”一声，一溜烟地逃到花盆的后面。接着就看见，小乔终于找到出口，然后一个纵身跃上了阳台的栏杆，小爪子点了一下，然后就头也不回地飞进了外面灿烂的阳光里，小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Dido，我们成功了，是吗？”
“应该是吧。”
Chanel和我并排蹲在阳台的栏杆上，身后是散了架的鸟笼和一地的狼藉。
小乔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揉着被小乔啄疼了的鼻子，心里蛮失落的。
“Dido。”
“嗯。”
“你说小乔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鼻子上现在还疼得厉害，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有点血腥味儿。一定是破了，还流了血。
“Dido。”
“嗯。”
“你说自由真的有那么好吗？”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由好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自由还是不自由。也不知对于小乔来说，我们算不算做了一件好事。也许我应该相信，只要自己能够选择，那就很好。
“Dido。”
“嗯。”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小乔的味道闻起来好像真的很不错。”
“别说这么邪恶的话。”
我咽了一口吐沫，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我们就那样坐在阳台的栏杆上，阳光明媚，清风和煦。
“哎呀，Dido，我想起了一件事。”Chanel突然说。
“什么事呢？”
“你说要是女主人回来了，发现小乔不见了，会怎么想呢？”
“呃！完蛋了。”我愣了一下，急忙跳下栏杆，一边往卧室跑一边对Chanel说，“我先到床底下猫着。等女主人回来，你就说Dido不在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