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泽给池小浅打电话,第二十六遍听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挂断电话,从酒柜里挑出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半杯,一个人坐到窗边喝着。他喝了小半杯后,却把酒杯丢到一边,实在没兴致再喝。其实他私底下是不爱喝酒的,因为功名场上有太多目的明确的推杯换盏,喝再好的酒对感情也是枉然,只是他今天特别想念一个人。那个陪他喝三块四角钱哈啤的池小浅,现在究竟在哪里?
他记得那天他们坐在学校体育场观赛台最顶层的看台上,面朝着绿茵场,背后是晾着各色衣服的学生宿舍。他们从看着学生们自发组织的小比赛,一直喝到熄灯,喝到整个操场空无一人。
那天他一句恨叶漾的话也没有说,也可能是他真的没有恨过叶漾。那时候盛家的名声足以让他寸步难行,做他的女人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叶漾和他最后一次争吵时对他说:“盛泽,如果你足够爱我,也许我会有陪你一起吃苦的决心。”这话换了谁听,都有倒打一耙的嫌疑。但是作为当事人,他却沉默了。也许他是真的不够爱她吧,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来,他在某个转身的瞬间,又或者某个醒来的清晨,总会想起池小浅。而他想叶漾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那天的哈啤他越喝越清醒,而池小浅那丫头却只喝了两瓶不到就醉了,醉得没看出他的清醒。其实他清醒地察觉出了池小浅那个借着醉意的拥抱,不过她有些立意不明。在此之后,每一个最寂寥的时刻,这个拥抱总是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可那时的他却不能接受池小浅,因为他都不愿意拖累叶漾,又怎会愿意拖累她。
他并不想像古书里那些咸鱼翻身的人物一样,卧薪尝胆十年,最后得以报仇雪恨。但他通过自己的一步步努力,现在终于排除万难,把那个残破的家从废墟里挖出来,还重新修好了。他这才有了重新站在池小浅面前的勇气,他想要回那些因为那场错案而失去的某些东西,而最宝贵最念念不忘的,除了池小浅又还有谁?
可是当他回来,池小浅的身边已经有了陆少勋那样优秀的男子。陆少勋是自信的,不羁的,意气风发的,这些容易让女孩崇拜的优点,正是他这样经历过家道中落、被四处打压的人很难再有的。但他告诉自己还有竞争机会,因为他比陆少勋早认识池小浅九年,纯真年少的九年,情窦初开的九年。横刀夺爱也好,挖墙脚也好,好听的不好听的他都顾不得了,他要夺回他的小浅,那个装傻装了九年、在身边默默爱他的小浅。
就在他以为可以拥小浅入怀的时候,她和陆少勋订婚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他震惊、失措、惶恐,甚至连直接去问池小浅的勇气都没有,他怕一开口便成为事实。而更荒诞的是,叶漾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一身凄楚地回来问他可否原谅自己。
其实原不原谅什么的,现在说起来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他连恨都不恨,更谈何原谅。但一起度过的少年时代却不是简单的一句分手就可以一笔勾销的。看到叶漾如今的处境,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头,陆少勋看到池小浅的手机摆在桌上,顺手捞起来准备拨号:“我叫海鲜煲吧?有一家是他熟悉的海鲜馆,海鲜煲做得很好……”他同时发现她的手机是关了机的,于是眼睛里闪过一波暗流,又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机。
其实池小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关手机。就这么消失?再也不见盛泽?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至少他还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也许她只是想安静几天,逃避几天吧……
“我去找餐单。”陆少勋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走到桌子旁,找到一张酒店外送单递给她。
池小浅刚刚还挺文艺的愁绪瞬间就被美食秒杀了,她对VIP餐单上那白花花俏生生的蟹肉万分垂涎。但她略想了想,却又摇摇头,嚷嚷着说下午的粥没喝完好浪费,又说什么陆少勋吃海鲜对伤口不好。陆少勋给了她一个栗暴:“想吃就吃!废什么话!”
海鲜煲送过来,池小浅吃得很欢乐。陆少勋笑了,拿过一个基围虾仔细剥着,剥出肉后蘸了点调料,放进她碗里。
陆少勋剥虾剥得周身通泰。当年,这小丫头跟着她爷爷到自己家里来,在饭桌上也是吃得这样欢,抓着两只鸭腿左右开弓,可就是不会剥虾。那时的陆少勋已经不屑跟小女孩玩了,但看她肉滚滚的样子觉得很好玩,就好心帮她剥虾。小丫头一口吃掉他手上剥好的虾,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好吃得眯了眼睛,然后又探过肉肉的身子,油腻腻地一口亲在他的脸上,手上的鸭腿也印了他校服一身……
他一脸陶醉地回忆着,越剥越上瘾。剥一只,池小浅吃了;剥两只,池小浅脸有点红,还是吃了;剥三只、四只、五只……池小浅不淡定了。要不要这么暧昧啊?还没友好到喂食什么的地步吧?她又做不来小娇羞小委婉什么的,只能粗着脖子硬邦邦地说:“你剥了自己吃啊!别给我剥!我自己剥。”
他笑:“你哪里会剥。”那眼神仿佛还当她是当年的小屁妞一般。
这人有时候就是贱啊!池小浅被他这么伺候着,竟然感觉全身别扭,觉得宁愿被他恶语相向,也不要这样含情脉脉。然后她就不知死活地说出一个拒绝的理由:“别剥了!我自己剥吧,别人剥的我吃不下……”
陆少勋正拿着一只虾蘸醋,听了这话,手上使了劲儿,于是那可怜的虾就被死死地摁在醋盘子里,姿态“惨绝虾寰”。说我是别人?池小浅,信不信我马上把你变成自己人?变成我的人?
池小浅看着他。哎哟,他的眼神为什么好像在喷火啊?他好像很生气?跟虾有仇啊?那虾明明是死了再煮熟的啊?再往醋里按也就是个死啊?
“那个……虾溺死了啊……这醋质量很好,很酸,呵呵……”
陆少勋看池小浅那傻样,心里突然笑了。跟个傻妞生什么气呢?他这样想着,把虾放进她碗里,就自己拿碗盛饭了。这下子池小浅可不敢不吃了,乖乖地把那只死后还被“醋刑”的虾,塞进嘴里嚼啊嚼啊嚼,连眉毛都快酸掉了。
“过两天我就回团里了。”陆少勋看着她,突然这么说道。
她吃惊地抬头:“你的伤还没好呀!”
“回团里再慢慢养吧!事情太多,不能再在家里待着了。团里有警卫员的。”
“哦。”池小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总之扒饭的速度好像越来越慢了。
“不过……警卫员粗手粗脚的,还真不会照顾人。”他边说边看着池小浅,“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
啊?她惊讶了:“还能带女人去?”池小浅琢磨着,脑子里顿时晃出一排穿军装的帅哥形象,口水滴滴答答的。
他都看出她的星星眼了,就嘲笑道:“你算女人吗?”
这饭没法吃了!掀桌!池小浅指着自己:“我怎么就不是女人了?我哪里不女人了?”她这话一说出口就又后悔了,脸轰的一下红了。但是她却不愿意露出害羞的样子让他笑话,只得僵着背,故作镇定地继续扒饭。
“那,女人,你到底去不去?”他勾勾嘴角笑道。
她下意识地抓了抓手机,然后点头:“去!怎么不去!可是……我的网店怎么办?”
“东西也没多少,我用车给你运过去不就行了。”
“你那里有电脑?有网络?”这妞脑子里勾画出的是一群兵蛋蛋守着穷山恶水的画面。
“网络!网络!”这货智商低得……陆少勋又想吼了。
陆少勋定在两天后回大院。但是在关于行李的问题上,两人又干了一仗。因为考虑到要去那么多天,池小浅死活要带两箱内衣。
此刻,陆少勋正从她手里把一些黑纱什么的抢过来。因为火气大了,用力过猛,巴掌大的布料覆到了他脸上,还扫进他嘴里。“啊呸!”他狠狠吐掉那黑纱。他扶额叹气,连解决这么点儿小事都要死半碗脑细胞,他真怀疑自己还能活多久。
“池小浅,你说你跟我去大院,抱这么一箱男人看了会上火的玩意儿,还让不让我混啊?让我的兵看了像什么样子!”
池小浅屁股往沙发上一坐,脖子一歪,一副要杀要剐随便你的样子:“那我就不去了,我搬回去。”
陆少勋也坐下来,忍着怒气,深呼吸好几次,逐渐冷静下来说:“咱就少卖两样货成吗?”
池小浅这妞其实不傻,挺有生意头脑的。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不是少卖一两样少赚一点钱的问题。如果货源不稳定,供货类型不固定,老顾客形成的购买习惯就会被打破,也会影响对店铺的依赖程度。能不能做成百年老店流芳百世,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真是服了她了!卖这个还要打造百年老店,要不要在她百年之后的墓志铭上刻个“中国驰名商标、百年老店创始人池小浅”啊?陆少勋想象着他们俩将来恩爱到死葬到一起,然后合葬墓碑上就写这种玩意儿,顿时有种刨坟头的冲动。
“总之不准带!”陆少勋找不到词跟她再说了,于是直接下命令。
“不让带就不去!”池小浅的立场很坚定,说着就开始收拾包包,作势要搬回出租屋去。
陆少勋牙齿都快咬碎了,可最后还是屈服了。他心想,池小浅等你落我手里,看我怎么折腾死你。练兵场上那各种体位,咱们有的是招儿!
“那你给我装好,要是露出来一件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哇!干仗胜利!
当晚池小浅收拾完东西,就提早下了网店,躺在床上打算早点睡,免得第二天起晚了耽搁陆少勋的行程。可是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爬起来摸摸手机,手指按在开机键上好一会儿,最后又把手机给放下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要做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往往需要一些仪式感来增强自己的决心。而沉默一阵子,消失一阵子,就是目前池小浅想要的仪式感。她希望通过这段时间,等以后再面对盛泽的时候,就能只当成纯粹的好友故交。他重拾旧爱,和叶漾百年好合,她也不用再心痛了。
失眠的池小浅盯着天花板,把那些年一起度过的疯狂的日子又翻出来细品,突然感觉自己的心泛黄沧桑起来。
那时候政府大院的孩子们真是幸福啊,长期霸占着政务楼后面小花园里的石桌石板凳。他们每次都以做功课为名约着去,可到了地方却只是闲聊或看杂书。盛泽看《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叶漾看《徐志摩诗集》,她看金庸、古龙、卧龙生……
那时候的盛泽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却不时地打架,原因自然是少年情仇了。外校一帮浑球垂涎叶漾的美貌,经常在路上堵她逗她。叶漾脸皮薄,经常被气哭,盛泽知道了,自然就跟那帮孙子打起来了。
打得最厉害的一次,池小浅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次,外校那个叫江衔的男生,不知怎么的又把叶漾拦在了校门外,几句不和,就拉扯了叶漾。盛泽当时正在班里帮人解答化学题,知道后把笔一丢就冲了下去。池小浅追不上他,只好冲到车棚推出自行车骑着追,等追到校门口小溪边时,却发现盛泽跟江衔已经打起来了。
江衔那边人多,但是都没上,就他们俩扭成一团,胜负不分,边上一堆浑球在拍手起哄。叶漾在一旁已经吓得捂着眼睛哭了起来。池小浅一着急,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豹子胆,居然推着自行车去撞江衔的后腿。江衔被撞得一个踉跄,回头瞪了池小浅一眼,双手抓住自行车一抢,居然举起自行车就往边上的小溪沟里扔下去。
盛泽看着火更大,于是两人也越打越厉害。后来还是校保安闻讯赶来,一伙儿人才把他们俩拉开。这件事儿盛泽背了处分,而江衔后来就再没来过。
池小浅记得可清楚了。打完架后,她赶紧跑到药店买了治跌打的红花油,回来时却看见盛泽爱若珍宝地把叶漾搂在怀里说“好了没事了不哭了”。那时候的恋爱大都是柏拉图式的,就算叶漾和盛泽在一起了,池小浅也没见过他们什么卿卿我我的场景。所以,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对池小浅刺激不小,看到他们俩那么亲密地抱在一起,她又难过又羞臊,红花油也没顾得上给就落荒而逃了。她一脸霉气地爬下乱石嶙峋的小溪沟,捞她那辆被抛尸河沟的自行车。结果一不小心滑倒,还被石片划破了脚,一个人浑身湿透地上医院缝了两针,回家还被爷爷臭骂,说她都那么大姑娘了,还淘气下河捉鱼。
池小浅把脚从被单下伸出来,嫩白的脚踝边上,赫然有一道暗色的疤。她摸摸那块疤,觉得有些伤疤即使好了,也始终忘不了当初的痛。池小浅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三点多才终于睡着。
第二天一早,陆少勋依旧起得很早。他之前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即便是休假也改不了。他洗漱后就进了厨房,揉面团,烤土司。自从那天池小浅煮了一锅猪饲料以后,陆少勋就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厨房了。
陆少勋把土司烤上,就轻手轻脚地往池小浅的房间走去。轻柔的晨光里,池小浅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手脚都光溜溜地露在外面。陆少勋摸摸她的小腿,冰凉的,于是拖过被踢翻在一边的薄被给她盖住。
池小浅感觉到有动静,睁开眼,乌溜溜的水眸里先是一阵迷茫,然后才逐渐聚焦起来,看清楚眼前男人的脸。她一骨碌坐起来,拖过被子遮住自己的前胸。人家大真空穿着薄棉小吊带呢,这厮一声不吭就进来,好意思吗?
陆少勋扫了她挡在胸前的被子一眼,心里讥笑,嘁,就那点儿货还防贼似的,谁稀罕啊。
原来这两天天气热,晚上都是通宵开空调睡觉。陆少勋担心她吹过了头,每次睡到下半夜还会起来看她,果然昨晚这丫头把温度调得很低,还踢了被子。
他帮她盖被子,就又看到了她胸前若隐若现的春光。虽然上次就手测过了,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最近瘦了?陆少勋瞬间就很生气,本来就没二两肉,还学别人失恋掉肉。虽然还不至于差劲到中国最低水平,但……A+?顶多也就是个B-吧。他一边嫌弃着,一边又血脉翻涌,赶紧转身逃回自己房间,整个下半夜都没睡好。
“看什么看!”池小浅横了他一眼。
他讥笑道:“国际频道有什么好看的。”
池小浅一听,蹦起老高,嚷着要揍他。陆少勋早站了起来,走出房间,边走走边回头指了指她的胸:“别蹦,揣好你的小A。”
她骂了一声,然后又钻回被窝里。
刚吃完早餐,接陆少勋的车子就来了。从车上跳下来一个黑黑壮壮的小伙子,“啪”的一个军礼:“团长!”陆少勋笑着点点头。那小伙子就又凑上来道,“团长,让我瞧瞧伤好一点儿了没有?”
“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帮你嫂子搬东西去!”
嫂子?有嫂子?小伙子的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狼一样地一搜索,就瞄到了正在里间收拾东西的池小浅。
“团长,你太牛了!这么几天就顾着弄嫂子了,弟兄们知道了可得乐死!”
什么叫弄嫂子了……还没弄着呢!
小伙子憨笑着走到房门口,又是“啪”的一个军礼:“嫂子好!”
陆少勋成功地看到池小浅浑身一震。她把手中的行李一丢:“我……我……我不是你们嫂子啊!”
“是嫂子啊!年纪再小都得叫嫂子。”小伙子又是掷地有声地喊,“嫂子!”
池小浅奔出房门:“陆少勋你跟他说清楚啊!谁是他嫂子啊?”
陆少勋才不理她:“石桦,出发!”
“石化?还有人叫石化?”池小浅瞬间忘记了嫂子这回事,二缺地喃喃自语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