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文仁带头做了示范，其余的人便依照他的样子，各自找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席地盘坐下来，那些山越的村民顿时兴高采烈的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和他们讨论起了价钱。
一群人当中，唯有顾正阳没有跟他们一起坐下，他现在扮演的身份是出来历练的少东家，既然是少东家，自然无需像下人一样和普通的村民讨价还价，他要做的，是在后面保持自己的形象，让山越人对他们怀有一分敬畏。
看了一会儿，顾正阳的眉头不知不觉便皱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这些山越村民用来交换的物件，大多都是些硝制的毛皮，或是一些来自山里的土特产，这些东西本身的价值其实并不高，和他们带来的这些盐茶货物相比，恐怕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赚头。
可是奇怪的地方却在于，几乎每一户山越的村民手里都藏有另外一些“货物”，这些货物，便是像先前那个村民拿出来的白玉蜡杆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做工精巧，或是价值不菲，一望便知不像是山越出产，但偏偏他们人手一件，多的甚至好几件，只要看上了他们需要的东西，又无法用毛皮特产等山货换到，他们就会拿出私藏的那些“货物”，用来和贾文仁等人交换。
这些“货物”，比起他们手里原本的皮货、土特产，那可值钱太多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贾文仁他们根本就是在欺负这些山越人不动行情，用泥巴来换他们的黄金！
顾正阳觉得很奇怪，要说这些山越人不懂行，他们却知道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不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不会用来交换，但是要说他们懂行，他们用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换来的却不过是些衣裳盐茶之类的普通货色，这群山越人，到底是富得冒油，还是傻的冒缺呢？
一直在留心着他的贾文仁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东西，丢下自己身前那一堆叽叽喳喳的人群，起身来到他旁边，轻声问到：“阳少，怎么了，看你眉头紧锁，有什么不对吗？”
顾正阳眨了眨眼睛，却没有先问他的问题，而是叹了口气到：“本以为山越穷山恶水，人人都是穷凶恶极，却没想到这里的百姓和咱们大陈的百姓一样，同样是如此贫苦，生活艰难，回想起那些在东山村作恶的山越人，真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贾文仁也见识过东山村那群山越杀手做的恶事，那个被他们当做皮球踢来踢去的孕妇，只是一个缩影，整个东山村，早已经被山越人杀得鸡犬不留，想想他们当日的恶行，再看看眼前的这些瘦骨伶仃的普通百姓，确实正如顾正阳所说，也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才是他们真实的面目。
“或许是这世道，把人逼的不成人，把大家伙都逼上了绝路吧。”贾文仁嚅嚅半天，最终只能用这样一句话来回答顾正阳的疑惑。
可顾正阳疑惑的并不止这一件事情，感叹完后，他又悄悄对贾文仁说到：“对了，这些山越人看上去穷困潦倒，却为何他们手中持有大量的珍贵财物？这些财物，虽然零散，但有不少都是价值不菲，恐怕在咱们南陈也是珍品了，他们既然有这些东西，又怎么会穿的如此破烂，看上去个个面黄肌瘦的模样？”
贾文仁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容，不知是讥讽还是苦涩的回答到：“难道阳少没看出来这些财货的来历吗？”
“来历？”顾正阳奇怪的扭过头去，一眼看到了他脸上复杂的表情，顾正阳是何等聪明的人？瞬间心里便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然后骇然问到：“你是说……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咱们南陈的？”
贾文仁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情有几分沉重。
顾正阳也沉默下来，看着那些正不断从笑逐颜开的山越人手中交易到公孙羽等人手上的物件，眼中有一缕杀气一闪而过。
这些东西，原来就是他们历年来入侵南陈所抢劫的财货，只不过如今换了个主人，又被他们交还给了陈人。
刚刚才涌起的一丝怜悯，顿时全都化作了乌有，这些山越人，虽然和普通的南陈百姓一样，贫苦不堪，可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着南陈百姓的鲜血，对他们，已经无法产生怜悯了。
贾文仁猜不到顾正阳此刻的心思，但是他八面玲珑，却可以从顾正阳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或许是觉得这样的刺激还不够，他又继续问到：“还有阳少，你可知道这些东西被走私的商人带回南陈之后，又会流到哪里去吗？”
顾正阳对这个问题倒是略知一二，撇撇嘴应道：“自然是流落到那些商人背后的主人手中，如果我没猜错，这些人多半就是朝廷里那些豪门勋贵吧？”
“正是。”贾文仁低下头，眼中一丝恨意一闪而过，用不知是笑还是骂的声音说到：“所以这么多年来，山越人就跟土匪一样，始终剿不干净，而且屡屡寇边都能有所收获，阳少应该明白是什么原因了吧？”
“什么，你是说……”顾正阳震惊的睁大了眼睛，贾文仁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虽然并不完全，却足以让他瞬间感受到极大的震动，这种震动，甚至直接颠覆了他以往固有的很多想法。
顾正阳曾以为，这个国家虽然逐渐没落，朝廷里的大臣虽然日趋腐朽，可毕竟还是有不少忠义之士在竭力支撑，诸如南怀真那样的大元帅，诸如他父亲那样的忠肝义胆之辈，相信只要有一天皇帝能幡然悔悟，走出深宫厘清海内，励精图治，那国家未必没有浴火重生的希望，老百姓未必没有能再过上好日子的一天。
可是听了贾文仁这句话，他才突然明白了这世道到底有多么黑暗，那些贵族到底有多么腐朽，他们，仅仅为了自己那一点无法言说的贪欲，便可以纵容山越人在边境烧杀掠夺，便可以让边境的百姓终日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他们，仅仅是用一种更加隐蔽的手段，把原本属于百姓的财物，全都侵占到了自己手中！
原本还以为山越人没有人性，可是现在看来，真正没有人性的，却是那群早已经埋没了良心，变成了饕鬄的豪阀们！
顾正阳心里第一次对这群豪门勋贵起了不一样的心思，如果说他以前只是觉得这些人飞扬跋扈，贪权夺利，现在简直就觉得他们丧心病狂，已经完全没有了做人的底线。
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把吃进去的全都给我加倍的吐出来！
顾正阳在背后暗自捏紧了拳头，因为太过用力，他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古怪的红晕，这一切都落到了贾文仁眼中，贾文仁低着头，脸上的表情转变成了一副吟吟的笑意，顺势抬起头来对顾正阳说到：“怎么样阳少，你是否觉得心里有一股气想要发泄出来，对那些畜生满满的全都是杀意？”
顾正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正如贾文仁所说，若是现在有某个丧尽天良的豪门子弟就站在他的面前，他说不定真的会一言不发拿刀子捅进去。
贾文仁心头暗爽计策得逞，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装作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叹了口气说到：“其实我们小王爷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他的反应也和你一样，同样是既愤恨又不甘，只可惜他的身份太过敏感，很多事情都是有心无力，若是有一天咱们小王爷掌了权，他曾对我说过，他一定会杀尽天下所有的丧尽天良之辈，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大陈繁荣富强，让普天之下的万民万物，都匍匐在我大陈天子的脚下，阳少，你觉得小王爷说的这些，有可能会实现吗？”
一番话说的顾正阳热血沸腾，他平时虽然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但是在贾文仁蓄意的连番挑拨和刺激之下，心绪早已澎湃不堪，如今听了这番话，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当即出声称赞道：“小王爷果然是胸怀大志，若有朝一日当真能如他所说一般，实在是我大陈的幸事，是我大陈百姓的幸事！”
贾文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立刻接着他的话说到：“那阳少可愿辅佐我家小王爷，共同为天下百姓做一番事业？”
“责无旁贷！”顾正阳此时已经完全陷入了他布置的意境之中，只觉得萧统和自己的确是意气相投，志向相近，哪里还记得其他的琐碎杂事，扭头对贾文仁说到：“我与小王爷一见如故，对他的志向也是大为赞同，等这次咱们回去之后，我就去告诉小王爷，若是他有任何差遣，我顾正阳愿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贾文仁从一开始和他说话，想要达成的就是这样的目的，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喜笑颜开，连忙称赞道：“阳少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难怪小王爷对你如此看重，你放心，这一趟山越之行，我们一定会全力襄助，让阳少在小王爷面前好好的露一露脸！”
他自己在客栈里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他这趟出来，萧统给他的任务就是考察顾正阳，若是顾正阳能用，他们就要全力辅佐他，若是顾正阳不堪大用，那就让他来主导这次行动。一路行来，他都在仔细观察顾正阳，发现这个少年虽然年纪尚清，但是和萧统还真有几分相似，同样的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同样的杀伐果断，甚至同样的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肠。
发现了这一点，贾文仁便想着如何尽可能的把顾正阳招揽过来。之前萧统曾经试过好几次，可若非顾正阳担心他脸面挂不住，恐怕也不会无奈的答应他，身为萧统的心腹，贾文仁自然想着要为自家的主人吃下一颗定心丸，所以在考察顾正阳之余，他还使尽浑身解数想着把顾正阳拉拢过来，他对这个年轻人，同样有着不小的好感。
结果尽如贾文仁的意，顾正阳在他用言语编织的彀中，终归露出了年轻人血气方刚的一面，他利用顾正阳正义心过剩的弱点，轻易点燃了他的热血，把他拉上了衡阳王府这条战船。
从今以后，小王爷又多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而衡阳王府问鼎江山的道路上，则又多了一个潜力无限的助力！
有一点顾正阳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萧统曾对他说过，关于延平无子的消息，除了宫中的两位和其他几位王爷之外，天下间只有顾正阳一个外人知晓，其实他并没有说实话，知道这件事的，除了顾正阳，还有贾文仁。
而贾文仁真正的身份，正是衡阳王府的谍报头子，也就是刘御纵那样的皇家密卫头头。
一番长谈之后，顾正阳干劲十足，贾文仁也心愿得偿，两人都甚为激动，一个回去重新跟那群山越人争起了价格，另一个则觉得周身热血沸腾，无法静立，于是抬脚走进了那座占地甚大的村子。
进到村子后才发现，这村子比起山阳县那样的穷乡僻壤来，甚至更加破烂，原本从外面看上去还颇为整齐的房屋，其实大部分都是用茅草混合着黄泥搭建的，大多数的房屋都破败不堪，有的甚至还残留着巨大的豁口，任由山风吹得呼呼作响，而稍微好一点的那些建筑，大都集中在村子的中央。
顾正阳信步走到了村子里最好的那栋房屋之外，这屋子通体用条石搭建，在整座村子里可以说是独一无二，不仅外表看起来比那些茅草屋精致得多，就连里面得物件摆设也更加奢华。
只是顾正阳却没有踏进这屋子里，而是站在门外通过敞开的房门往里面瞧着，屋子里有一张简陋但却很结实的案几，模样是模仿着南陈的贵族家中的摆设制作的，那案几之后，铺着一张大大的白色的毛皮，可此正有一个鹤发苍苍的老者，叼着一杆大大的水磨烟斗，惬意的躺在毛皮之上大口大口的抽着水烟。
顾正阳甚为好奇，在门口轻声问到：“老人家，可否容在下进来叙叙？”
那老者出人意料的竟然能听得懂汉话，不光如此，还用带着几分口音的汉语回答他到：“进来吧，远来是客，舍下不胜荣幸！”
顾正阳抬步走了进去，来到那案几之前和老者面对面坐下，然后拱拱手问到：“敢问老人家是……”
“我是这里的族老，你可以叫我马鲁。”那老者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却红光满面，看上去精神很不错，一边叼着烟斗，一边对顾正阳问到：“你就是这个商队的东家？看上去你年纪不大啊？”
顾正阳急忙笑着应到：“正是，晚辈这是第一次出来历练，如有不懂之处，还望老人家多多指教。”
叫做马鲁的老者咧开嘴笑了笑，随手在案几旁磕了磕烟斗，这才不经意的问到：“我看你们都面生的很，你们是北边儿哪个家族的人，似乎以前没见过你们？”
顾正阳正要随口胡诌，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主意，立刻恭敬的回答到：“我们是瞿家的人，因为晚辈刚刚成年，家中长辈让晚辈出来历练一番，所以这是第一次进入贵宝地。”
“哦，瞿家？”老头儿眼中泛起一抹茫然之色，想了好一会儿才惊讶的问到：“你们和那个瞿大倌……”
“他是我的叔伯！”顾正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抢过了他的话头，给自己的身份做了注脚。
听他这么一说，那个叫做马鲁的老头儿立刻便改变了态度，他的身子坐的端正了，连烟枪也搁到了一旁，对着顾正阳拱拱手到：“原来是瞿大倌的子侄，失敬，失敬！”
顾正阳从他的表现，立刻猜出那个瞿大倌在山越的地位应该不低，否则这些和汉人素来不对付的山越人，怎么会对他的子侄如此亲近？而且这马鲁老头儿还是这个村子的族老，那地位便相当于汉人村落里的村长，附近山头成百上千个这样的村落，组成了一个大的部族，而几十个这样大的部族，便组成了山越，所以换句话说，这老头在南陈，至少也是个县府之类的官职。
能让一个县府之类的尊者，对他用上敬语，那瞿大倌的能量，看上去恐怕等闲无法估计。
越是如此，顾正阳对瞿大倌的身份便越是好奇，于是装作不经意的问到：“对了，马鲁长老，我叔伯前些日子好像也来过，不知道跟您可曾打过照面？”
“咳，我哪有那个福分跟瞿大倌打过照面？”马鲁老头儿自嘲的笑到：“瞿大倌是咱们大王的贵客，他每次来，都只和大王做交易，咱们这些穷乡僻壤，怎么能劳动他老人家的大驾？”
听他这么一说，顾正阳就明白了，那瞿大倌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商贩，他的目的，看起来就是这白族的大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