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原本应是兴尽而归的宴会，就这样在一片尴尬的氛围中不欢而散了。
蔡继勇倚醉卖狂，却最终被人煽得鼻青脸肿，且不说他个人的郁闷狂躁，便是那些邀请他来参加宴会的士子们，也觉得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偏偏将他耳光煽得噼里啪啦的人，又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这些士子纵使有心相帮，也得顾惜着脸面，更何况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其实还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而来。
结果便是蔡继勇灰溜溜的在半途便离席而去，而那些先前恣意潇洒、文采激扬的士子们，在冼衣裳一首七言诗面前，也没了那等底气十足的模样，只得不咸不淡的应付了一番，然后匆匆的从酒楼里逃了出去。
经此一夜，有两个人算是在这浔烟阁里吟出了名气，那司马明月，原本就是人中龙凤，满腹才华，人们自然是对他崇敬有之，却不感新鲜，反倒是冼衣裳，一夜之间突然便成了名闻南京城的才女，一时间多少双瞩目的眼光投向了右都御史府，上门来提亲的人群当天便踏破了门槛，直叫洗平朝这老倌儿真真是搔破了头皮。
且不说冼衣裳的才名远扬，单就来说说另一边，那司马明月回到府中之后的情形。
司马明月在宴会结束后与他的同伴“彦迟”一同踏上归路，两人在太师府门前告别，随后他便径直走向了自己祖父的书房。
老太师司马承祯依然在书房中批阅奏章，人老了，这精神便不太好，可是偏偏老人的睡眠也很差，所以即使已经是三更半夜，他依然在书房中打一会儿盹，又披一会儿奏章，然后再小憩片刻。
闻得有人推门进来，司马承祯抬起他昏花的老眼，借助明亮的烛火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不觉莞尔笑到：“是明月啊，这么晚了，你才回来吗？”
司马明月恭恭敬敬的上前行了个礼，然后站在书桌的对面说到：“是，祖父，晚上的宴会刚刚结束，孙儿看到祖父的房中还亮着灯火，便特意过来看看。”
司马承祯揉了揉眉心，略显疲倦的问到：“怎么样，今日的宴会，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嘛……”司马明月想起那个倔强反击的女子，不觉面露微笑道：“倒是有些，不过重要的是，孙儿总算搞明白了一件事。”
“哦，是什么事？”司马承祯好奇的仰视着他。
司马明月脸上露出一抹顽童般的笑容，回答到：“前些日子，南京城里一直在流传着关于顾家的大儿子顾正武做了梁人驸马一事，祖父当时不是在疑惑，为何那蔡家不趁着如此大好的机会，对顾家穷追猛打吗？今日去赴宴，孙儿却意外得到了答案，说起来，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哈哈。”
司马承祯果然露出探询的神色，却没有说话，那司马明月接着说到：“孙儿听说这太傅府上，最近出了一桩丑闻，那蔡太傅的二子蔡继勇，不知怎的，突然变了性子，不爱武装爱红妆，竟是变成了兔儿爷，据说那蔡太傅为了此事，暴跳如雷，整个太傅府也是乱成了一锅粥，这就难怪他们父子，没有追着顾家穷追猛打，一举将顾家置诸死地了。”
“哼？”司马承祯的表情霎时间变得十分古怪，似乎想要发笑，可有似想要发怒，肌肉扭曲了好几圈，才喟然叹道：“乌烟瘴气，真是乌烟瘴气！”
不等司马明月接话，他便怒气冲冲的拍了拍桌子，愤愤然说到：“这蔡循，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连个家都治不好，老夫还怎么放心让他治理朝廷数百万大军？真是气煞人也！”
司马明月连忙越过书桌，来到他的身边搀扶住他，然后拍着他的后背安慰到：“祖父切莫生气，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勿要为此气坏了身子。”
“小事？”司马承祯瞪大了眼睛气咻咻的说到：“如今正是内忧外患之际，我等世家百官，正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那太傅府却闹得鸡飞狗跳，惹天下非议，如何算是一件小事？”
司马明月边抚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边疑惑的问到：“祖父为何会这么说，这朝中最近风平浪静，哪里来的什么内忧外患？”
司马承祯深吸了口气，平复片刻，这才缓缓言到：“你却是不知道，这两日间，那衡阳王萧矩的灵柩，便要运抵京城了。”
“衡阳王灵柩？”司马明月翘了翘眉毛，还是不解：“衡阳王的灵柩进京，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司马承祯摇头到：“你不明白，衡阳王进京，那是要归葬皇陵，如此大事，陛下自然是要出面来主持大局，这延平，在深宫中已经蛰伏多年，老夫怕只怕，这次他出来，恐怕就不会再缩回去了。”
“哦？”司马明月原本平静的面色果然变了变，惊讶的问到：“祖父的意思……，是说那延平会趁着这次衡阳王入殓的事，重返朝堂？”
“可能性极大。”司马明月双目似萤火般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游物外般喃喃说到：“当初我把顾家子那卷《赋税衍新论》送入宫中，便是想试他一试，随后这文章的内容便传遍天下，若说这其中没有延平的推手，如何能信？在老夫看来，这便是他为重回朝堂，做出的第一步铺垫。”
顿了一下之后，他又说到：“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原本是疏忽了，若不是今日有人找到老夫诉苦，老夫原本也未曾警觉。”
“哦，是什么事？”司马明月见他面色凝重，这第二件事，肯定比顾正阳的那篇《赋税衍新论》更加严重。
果然，司马承祯一脸苦涩的说到：“这宫中的禁卫军，原本是被卢、郑、杨、魏四家所控制，延平之所以对咱们投鼠忌器，泰半就是因为咱们手中握有兵权。可上次南阳一战，水射胡骑也被拉出去在徐州大战了两场，先前咱们还没察觉，但前些日子，杨家的家主杨怀远曾找到老夫哭诉，说是他们杨家在水射胡骑中安排的子弟，一多半都是死在了徐州，而近日他想补充人手进去，竟被南营都统华庭渊拒绝了，如此一来，咱们便等于失去了整个禁军南营的控制权……”
南陈的禁军仿照汉制，分为南北两营，北营隶属皇帝亲军，设“虎贲”、“羽林”两卫，由“建章营”都统率领，向来只对皇帝一人负责，其他人无法插手其中。
而南营的统称是“水射胡骑”，但其实共分四卫，分别是“长水”、“胡骑”、“射声”、“越骑”，四卫共计合兵八万余人，由“西园军”都统一人负责。
南北两营虽然都同属禁军，但职责各不相同，北营负责拱卫皇帝个人的人身安全，而南营则在负责守卫皇城安危之余，还要不时出征讨逆，四处征战平叛。
这些年来，各大门阀世家为了死死的压制住皇权，不遗余力的往禁军中渗透自身的势力，而延平虽然表面上放下一切事务都不关心，可负责拱卫他自身安全的北军，却一直被他牢牢的抓在手中，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只有南军，在百官们的不断努力之下，这些年来终于被他们渐渐掌控住，以朝中卢、郑、杨、魏四大世家为首的门阀，逐渐把自家的子弟渗入了南军里头，开始掌控住了这些军队。
然而在一场南阳大战之后，卢、郑、杨、魏四家惊恐的发现，他们随着大军渡江作战的亲族子弟，泰半都死在了军中，八万余人渡江，结果其他人都平安无事，偏偏他们的子弟尽皆战死，这其中，难道全都是巧合？
原本这种事，这几大世家还不欲声张，心想着其中就算有什么猫腻，可自己这些世家家大业大，其他的东西没有，多的便是人手，只要把更多的子弟塞入军中，岂不是又能把那些窟窿都给填上？
可没想到的是，原本对他们几大世家一直虚与尾蛇，几乎没有违逆过他们心意的“西园军”都统华庭渊，这次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好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管他们是曲意结交也好，恫吓威胁也好，总之就算是软硬兼施，他也绝不松口，这四大家族的子弟，竟然被硬生生挡在了南军之外。
到了此时，若是这四大家族还不知道他们被人算计，那便真是蠢到家了。无奈之余，他们便公推杨家的家主杨怀远，让他来找司马承祯，看看老太师对此事有何解决的方法。
司马承祯初闻这件事的时候，差一点没跌倒在自己的太师椅上，待到醒悟过来，他对着杨怀远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可怜的杨家老太公，岁数也比司马承祯小不了几岁，竟然被孙子一般骂的痛哭流涕，差点儿没当堂自裁。
司马承祯的恶怒绝对是有理由的，这些年来，北军被延平暗中握在手心里，经营的固若金汤，水泄不通，延平无论是再嬉戏荒唐也好，他始终明白一个道理，没有军队，他这个皇帝，便无异于一个傀儡，别人随时可以让他身首异处。
而南军，便成了各大世家对抗“虎贲”、“羽林”两大禁军的唯一筹码，和这两支军队比起来，镇守南京城的地方军队，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几乎是不堪一击。
谁曾料到，延平出击江北是假，却趁机清楚了各大世家安排在南军之中的人手，如此一来，南北两支禁军都被延平捏在了手中，要说此时司马承祯还不明白他想干什么，那他这十几年的太师之位，当真是白坐了！
十五年前，延平帝在走投无路之际，曾试图密令南怀真发动兵变，直接废黜朝廷百官，当时南怀真面对暴怒的皇帝，夷然不惧，以“国家动荡、资敌以机会”为由，理直气壮的拒绝了，结果延平帝含愤忍辱，退入深宫，从此十五年不再过问朝政。
可十五年之后，延平再一次军权在握，若是他突然在南京城里发动一场大清洗，十数万禁军乌云压顶，这时又到哪里去找另一个南怀真，敢当面拒绝盛怒之中的皇帝？
司马承祯对延平的手腕心惊不已，可同时对四大世家的愚蠢更是痛彻心扉，若是这群蠢货一开始就不将此事瞒着藏着，或许他们还能集合朝官的众力，早早想出应对的方法，偏偏这群家伙藏着私心，生怕自己的地位被他人取代，于是偷偷在暗中行事，结果直到走投无路了，才来找到他这个老太师哭诉，事情拖了三四个月，南军说不定都早已经被延平的人整肃清净了，这时候还来找他有什么用？
怀着一腔恐惧与愤怒，司马承祯暗中将此事压了下来，若是此时被朝臣们得知，那必将是一番天翻地覆的混乱，可他没想到，当他独自一人在忧心忡忡之际，他的战友，那个愚蠢的太傅蔡循，竟然还在为家中的鸡毛蒜皮小事纠缠不休，这让他如何能不发怒，如何能不咬牙切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