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眉尖若蹙,“你那儿的人手已经够了,还要他作什么?”
胤祯回过去扑入她的怀里,“祯儿长大了,不要再和王嬷嬷一起睡了,祯儿要一个人睡。”
德妃爱怜道:“话说得是不错,不过这和你要小瞎子又有什么关系?”
胤祯墨丸一样的眼珠滴溜溜乱转,“小瞎子之前不就是为四哥值夜的么?四哥不要他,就让他来为我值夜好了。”
德妃实属不愿,可经不住胤祯的撒娇撒痴、一再求肯,勉强点了点头。胤祯高兴不已,回头就对从容道:“小瞎子,你今儿晚上就过来伺候。”
从容原本是打算在德妃这儿小心谨慎地挨过一阵子的,谁知最后竟落到了十四阿哥这里,她不知该不该庆幸,正躬身行礼想要跟着胤祯一齐出去时,德妃叫住她道:“十四阿哥年幼,我会让小双与你共值,不过你若再有怠慢之处,可仔细你的皮。”从容答应一声,德妃又道:“我对你总有些不放心,这样吧,每晚点卯,你要比别人早来一个时辰,我让人好好教你些规矩。”
从容值夜的第一晚,无眠。她窝在毡子上的时候,想起的全是从前为胤禛值夜时的情景。恍惚间,她甚至看见床帐拉开,胤禛从内探出头来,“小瞎子,还不给我上来。”
“小瞎子,还不过来?小瞎子!”
从容一晃眼,与胤禛有几分相似的胤祯正向她勾手指道:“快点。”
从容在小双的注目下走了过去,弯腰躬身道:“十四爷,有什么吩咐?”
“热,你替我扇扇。”
从容听话地去拿了扇子,正轻轻为他打扇时,胤祯又道:“小瞎子,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听。”
从容滞了滞手,扇扇之外还要讲故事,这弟弟的要求可比哥哥的还要高上一层,“奴才……奴才不会讲故事。”
“不会?”胤祯翻了个身,不信道:“连小双这个闷葫芦都会讲故事,你怎么会不会?”
从容皱一皱眉头,既然小双会讲,他怎么不让小双讲啊?从容开口欲推,转念间却想起德妃的话,只能强行忍住道:“那奴才就讲一个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吧。”
“好,你说。”
“话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说什么?”从容顿一顿,胤祯便一骨碌翻身问她道。
从容续道:“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
胤祯拍床板道:“说来说去都是和尚,不好听,再换一个来。”
“那就说两个道士的故事吧,从前有座山,山上……”
胤祯将床板拍得更响,“小瞎子,你这什么故事,一点也不好听。”
从容扁了扁嘴,“奴才就说,奴才讲不来故事。”
胤祯起了精神,看她道:“得,我先给你说一个罢,你学着点。”
从容其实无心听他的故事,只是碍着小双在此,只得敷衍道:“是,奴才洗耳恭听。”
胤祯想了想,学着王嬷嬷的样儿,手舞足蹈地说了个草原小英雄斗野狼的故事。当说到最后小英雄扒了野狼皮做褥子时,他一脸的不赞同道:“小瞎子,要是我杀了那头狼,我会把它的皮扒下来,给额娘做件小袄。”
倒是个孝顺孩子,从容淡笑着道:“到时候娘娘有了这件皮袄,肯定天天穿着,再也不会冷了。”
胤祯咧嘴一笑,忽又眨着晶亮的眼看从容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做成这件皮袄呢?”从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想了想才道:“十四爷刚才将杀狼的法子说得那么仔细,必是想了很久才得来的。所以奴才认定,若是十四爷遇上那头狼,一定能杀了它,而且说不定比小英雄杀得更干净利落呢。”
胤祯听得乐开了怀,“好,小瞎子,要是以后我真杀了狼,做袄余下的皮子都给你。”从容装模作样地谢了礼,继续扇她的扇子。胤祯说了这么一回,似乎有了些乏意,很快沉沉睡去。从容退下后,小双对她悄声道:“小瞎子,你还挺能哄主子开心的,啥时也教我一手阿?”从容撇了撇嘴角,单哄小的开心又有什么用,老的没哄好,那个大的更不知道怎么不开心呢。
胤禛的确很不开心。他辗转往复许久都没有睡意,一旁的琳蕙看他道:“四爷,是不是有些热了,我给爷打个扇可好?”
胤禛背对着她闷闷道:“不用。”
琳蕙侧身看着他的背影:从德妃处回来后,他就没有一个好脸色,她想来想去,也只想到小瞎子给留下的那件事。可她不明白,不过是一个奴才,对他真就那么重要么?
“四爷。”
“怎么?”
琳蕙往胤禛那里挨了挨,“爷是在想小瞎子的事么?”
胤禛没吭声,琳蕙续道:“依我看,在这事上头爷不用急,若是实在喜欢他,以后等额娘高兴的时候,爷提一提,我再提一提,尽可以将他要回来。”
胤禛觉得“以后”这两个字十分刺耳,以后是多久,几天?几月?还是几年?琳蕙见他没表示,还以为他已听进了她的话,她伸出手,为他掖好被褥后,手也自然而然地滑落在他的腰间。胤禛身子一僵,琳蕙却是十分安心,“四爷,”她慢慢贴近他,胤禛突然道一声,“热。”琳蕙呆了呆,胤禛道:“你替我打个扇。”
就在琳蕙为胤禛打扇时,从容则刚好从混沌中惊醒,她听见几声极低的抽噎,隐隐约约的,好像是从床帐内传来。从容看了小双一眼,此时他仰头靠在墙上,张大着嘴似乎好梦正酣。从容也不高兴去推醒他,自己站起身走到床边,轻声问道:“十四爷,怎么了?十四爷?”胤祯在里面仍是小声啜泣,从容拉开床帐,却见他裹着被子缩在床角,看她的眼神楚楚可怜,“小瞎子……”
从容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再看床上那地图痕迹时,胤祯极小声地道:“我……我梦见那只狼眼睛碧绿碧绿的,牙齿有那么长,然后……”胤祯比划着垂下了头,从容也不敢笑话这未来的大将军王梦中一害怕就画了地图,只安慰他道:“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十四爷若下回真要遇上那匹狼,一定会打败它的。”
“真的?”
“真的。”
从容郑重点头,胤祯有些高兴起来。
从容又道:“奴才先替十四爷换了床褥吧。”
胤祯先是点点头,其后又猛地摇头,小手也伸过来抓住从容的手道:“不行,不行。”
从容迷惑停手,他不想换,难道是想捂着发臭?胤祯道:“你一换他们就都知道了,若是再传出去,会……九哥、十哥他们会笑话我的。”从容见识过胤禟的嘴上功夫,只不过即使怕被他笑话,这东西也不能不换阿。她想了想,去桌边拿过一壶茶水来,顺势就倒在了地图之上。
胤祯瞪大眼,“小瞎子,你怎么把它浇这儿阿?”从容也不跟他多话,替他将染污的裤子褪下后,一起卷在了床褥里。这时小双已醒,见此情形忙过来道:“怎么了,这是?”
从容道:“刚才十四爷要水喝,我不小心将一杯子水洒床上了,还弄湿了爷的裤子。这不,正要换呢。”
小双摇头道:“你做事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送出去?”
从容低头做小,快步将东西抱了出去。等她回来时,小双已换好了床褥,胤祯则窝在被里向她招手,“小瞎子。”
从容过去,偷偷向他挤一挤眼,“十四爷,奴才都给弄妥了。”
胤祯也向她一挤眼,“还有件事没弄妥。”
“什么事?”
胤祯一掀被,笑嘻嘻看她道:“刚才是你替我褪的,这回还得你帮我穿上去。”
从容无可奈何地替胤祯抹净身,穿上了裤子,不过她夜半倒茶,倒在胤祯身上的新闻,还是很快地传到了德妃的耳朵眼里。于是乎,她的第一堂规矩课就成了倒茶。一遍、一遍,直倒到她苦水满溢,那大太监孟公公才腆着肚子放下手中茶点,满意地放她去值夜。
这天到了时辰,从容又顶着苦瓜脸穿过御花园去永和宫。此时天气已转冷,恰一阵风吹过时,从容不禁环抱双臂打了个哆嗦。她低头顶风继续前行,从山石后头忽然转出个人影,“小瞎子。”从容回身看清来人,急忙躬身行礼道:“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胤礽微微颔首,“起来罢。”
“谢太子爷。”
从容起身后仍是低垂着头。胤礽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才几日不见,你可大瘦了。”
从容干巴巴笑了几声,“是么?奴才倒没觉得。”
胤礽看她削尖的下颚道:“听说你已经不为老四值夜,改去为十四值夜了?”
“是。”
胤礽向后看了一眼,跟从的小太监立刻退后数尺。他走近从容道:“该不会是老四有了娇妻美妾,嫌你多余了罢?”
从容脸上一僵,攥紧手指后忽又松开,“奴才办差但凭主子吩咐,主子让奴才去哪儿,奴才便去哪儿,别的,奴才一概不知。”
胤礽双眼微眯,玩味着道:“你就不后悔么?”
从容坦然,“后悔?奴才不明白。”
“后悔那时非要回到永和宫,后悔当日没要一个名份。”
名份……从容齿间含冷,他一再以名份相诱,可若是无情,即便给她十个八个的名头,她得来又有何用?
“奴才不明白,太子爷为何再三提到‘名份’二字?奴才就是个普通的奴才,何至于问主子去讨要名份。”
胤礽离她更近,“你是非要我揭穿了老四和你的把戏,你才肯认账?”
从容紧咬牙关,忽然动手松开了颚下束带,“奴才不知太子爷的疑心从何而来,或许是奴才的臭皮囊让太子爷误会了什么,奴才这就可以给个解释。”说着话,从容取下了头上顶帽,映着斜斜夕阳,她前半个脑勺都已给剃得精光,后脑勺留发处有几块深浅不一的斑秃,余下的长发则结成了一条细细的长辫。
胤礽的双瞳乍然收紧,从容淡然道:“奴才自知顶上丑陋,常年戴帽,为的也是怕污了人的眼,不过若是由此让太子爷误会了什么,奴才实在不安,故此自揭其丑,太子爷莫怪。”胤礽盯着她的发辫,女子惜发如命,他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竟会为他如此……
胤礽拂袖走远,从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将帽子戴上。系着束带回过头想走时,她心口猛然急跳,连带着口齿也有些不清,“四……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