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合上册子,在书案后肃然看着跪倒在地的从容。她虽然穿着太监服饰,可披散的长发,秀美的身段都在告诉他,他的四阿哥的确做了一件荒唐透顶的事。
“你就是小瞎子?”
“是。”
“抬起头来。”
从容仰首,湖水般清澈明净的眼睛看着康熙,没有慌张,也不惧怕。康熙点一点头,心里略有些明白胤禛为何会有此荒唐之举,可也是因为这份明白,他对从容更添了几分警惕之心。
康熙在看着从容的同时,从容也在看着他。这位帝王在她的记忆中曾经那般风采过人,可现在,岁月风霜已在他的脸上留痕,而储位之争,又使这痕迹越发深刻。他不再是那个平三藩、收复台湾、傲视天下的帝王,而是一个烦恼身后权力交更、又恐身前就有人来夺的老者。
康熙端详了从容许久,“朕问你,你可知罪?”
从容低头,“奴婢知罪。”
“好,既然知罪,接下来朕要问你的话,你可要老实回答,若有虚言,罪加一等。”
“是。”从容静一静心,双手悄悄拢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康熙沉一沉声,道:“你究竟是夏从容,还是钮钴禄从容?”
从容没有迟疑,“钮钴禄从容。”
“你若是钮钴禄从容,为何会到了永和宫?为何会成了夏从容?”
从容镇静道:“奴婢本姓钮钴禄,入宫后在奉先殿当值。因那时四爷常到殿内祭奠孝懿皇后,奴婢便与爷相识、相知。彼时年幼,奴婢想常伴四爷左右,于是便怂恿四爷将奴才扮成太监留在身边,以期日夜不离。”
这一番话本是胤禛教着从容在自认其错时所说,因着眼下形势,从容改了两句,将大错揽在了自己头上。康熙翻看另一册册子,在上找到了钮钴禄从容的姓名,“你既在奉先殿当值,就该安分守己,如何引得四阿哥坐下如此荒唐之事?”
从容低一低头,“是奴婢轻狂了。”
“何止轻狂!”康熙的眉宇之间攒动着雷霆之怒,“改扮内侍混乱宫闱,又令四阿哥擅改宫中记档,罪犯欺君,其一已是不赦之罪,其二更是罪可当诛!”
从容护住小腹的手一哆嗦,康熙怒气勃发,声若霹雳,“若不是有人揭发,你们还准备欺瞒到几时?”
从容从在第一眼看见那些侍卫时已知不好,可没想到康熙震怒之下就要治她的死罪,她干哑着嗓子正要说话时,外面忽然传来吵闹之声,梁九功匆匆进来道:“皇上,四王爷一定要进来,奴才恐怕拦不住。”康熙大手一挥,“去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胤禛已大步走入,跪倒在从容身边道:“皇阿玛,这件事全是儿臣的主意,是儿臣的错,与从容全不相关,是儿臣年……”从容一按他的手,想止他说下去,谁料胤禛反手一握,紧抓住她的手道:“是儿臣年少轻狂,强行命从容扮作内侍以期日夜相守,从容如此全是出自于无奈,求皇阿玛免她罪责。”
康熙看着胤禛握住从容的手,冷然道:“你们俩倒都是轻狂!”
胤禛和从容对视一眼,彼此心意相通,一同磕下头去,“儿臣知错,求皇阿玛恕罪!”
“奴婢知错,求皇上恕罪!”
康熙强压下怒火,双手却是有些颤抖:老大以巫术镇魇老二;老二成天盯着他的龙椅;老三倒好,就是只通文墨,别的不通;老八结党;老九爱聚财;老十别的不爱,就爱胡吃;十三、十四又小了些,惟一看得上眼的老四,虽说平日急躁了些,可论处事待人上,还算知情重义,谁知今日看来,荒唐之处比别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康熙想着想着,这怒气重又上了头,“胤禛,这事上你有错,她更有错!身为奴才,又年长你几岁,不行劝导,不加阻止,反而任由你胡为。朕若不罚她,如何堵得上悠悠众口?”
胤禛一挺背脊,抬起头道:“皇阿玛不能责罚她,她腹中已有……已有儿臣的骨肉。”
康熙眸色一凝,“有孕?”
“是,儿臣刚才得知,大夫说她已有孕两月有余。”
康熙眉头蹙拢,提高声量道:“九功。”
“奴才在。”
“召太医院郑天青,速速前来!”
郑太医诊脉许久,躬一躬身道:“这位……”他打了个嗝楞,不知该如何称呼头发披散,身上却穿着太监服饰的从容。康熙一摆手示意他往下说,郑太医续道:“已有孕两月有余,胎象稳固。”康熙不出一声,挥退他后又默然许久。殿中空气如同凝滞,从容双腿发麻,腰眼更是有些发酸,胤禛看她咬唇强撑,不由有些着急道:“此事全由儿臣而起,如今从容已有身孕,皇阿玛若要降罪,请一并降在儿臣身上,儿臣愿意领受!”
康熙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胤禛,她这一胎若是生下,会是你第一个孩子罢?”
“是。”
“那么……”康熙眼中讳莫如深,“你一直等的就是这一胎?”
胤禛心头一跳,立时道:“不是,儿臣纵然糊涂,也断不会糊涂至此。”
他不糊涂,难道他就糊涂了吗?康熙的眼光笼罩在从容的身上,之前他指老八为妻所制,这一次,他又如何能让他的儿子再为一女子所制?这样的德行,断不能入他爱新觉罗家的家门!
“来人!”康熙陡然唤人,指一指从容道:“将她带下去,听候发落。”
侍卫听话上前,胤禛护住从容,眼看康熙求恳道:“皇阿玛……”
康熙没有理睬,执笔在记挡的册子上画着什么,“先送四阿哥回府。”
胤禛立时被人架起,手中温软也渐消渐离,他伸长了手臂想要抓紧,有一册厚重的册子飞过,生生将他们刚刚够起的手打了开来。册子掉落在地,书页哗哗翻动,所有宫人的名姓籍贯都清晰可见,惟有一抹朱砂红,一遍遍、一层层地将夏从容的名字抹成一团,再不复见……
从容已经忘记如何睡一个安稳觉了,每次不是辗转反复、难以入眠,就是在梦中唤着胤禛的名字醒来,她迅速消瘦,已经高高隆起的肚腹更是显得十分突兀。这天郑太医来为她诊过脉后,摇首叹息道:“姑娘胎象虽好,可若不多多进食,母体无力,到时还会连累孩子啊。”
从容垂目,她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每天她都告诉自己,要多吃一点,要早早入睡,可是没有他,没有他的消息,教她如何吃的下,睡得着?郑太医看她一味沉默,又道:“姑娘年岁不小,又是头胎,若再不注意调养,生产时不仅大人难过,就连孩子也……”从容身子微震,她和胤禛的事情已起了偏差,他们的孩子可万万不能再有什么差错,她抚一抚自己的肚腹,抬头暗下决心道:“多谢太医,我知道了。”
康熙到了畅春园,略作休憩后似想起一事,因问道:“郑天青说她的情形不大好,究竟怎样了?”
梁九功躬身道:“郑太医前几次来看时,的确是不大好,不过这几日看守的奴才说她似乎听进了话,肯吃东西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害喜之症十分严重,就是可着劲吃,恐怕也吃不下多少。”
康熙皱一皱眉,向窗外明媚望了几眼,梁九功知意,小心提醒道:“大太阳底下,皇上还是等等再过去罢。”
康熙眯上眼斜靠在藤椅上,半晌,点了点头。
从容咽下一口饭菜后便面色发白,直打恶心,好不容易捱过一阵后她又举起筷,这回,还没等咽下,她就连带着之前所食全都吐了出来。一旁的宫女一头掩鼻收拾,一头便有些埋怨道:“姑娘若吃不下,还是别勉强了。这吃完吐、吐完吃,折磨自个不说,还折磨我们!”从容吐得双睫盈泪,趴在桌边只知喘气,她不想吃,也不想麻烦别人,可腹中的孩儿要吃啊。郑太医说的好,不为自己,也要为腹中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从容颤着手又举起了筷,一直站在窗下的康熙向梁九功使了个眼色,梁九功急忙进去阻止道:“姑娘,这饭菜都凉了,快别吃了,等重做了再送来。”再送来的饭菜全都是些精细软糯之物,多添了羹水,引出人些许的食欲。从容在康熙的注目下,各样吃几筷后又饮下一小碗汤,梁九功看她没有再动筷的意思,便领着人撤下了残羹。
康熙坐窗下扶椅,看着从容道:“朕知道你很辛苦,不过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人。”
“是,”从容垂目抚一下小腹,“奴婢定会谨守诺言,也请皇上不要再怪罪四爷。”
“朕是君王,也是父亲,”康熙脸上的皱纹迭起,似有无限感慨,“只要不是太出格,做父亲的又怎会长久怪罪儿子的错处?”
从容自然知道这位父亲最不能容忍的出格是什么,她低一低头,康熙已从感慨中走出,指了指下首扶椅道:“坐罢,朕看你吃力得很。”从容谢恩后,托腰慢慢坐下,康熙看她突显的肚腹道:“总听说你不大好,吃不下东西,没想今日看来,这肚子却比人更显些。”
从容点头,脸上带着将为人母的骄傲,“郑太医先前还担心奴婢吃得少,会不济胎儿,谁知现下看来,奴婢虽说吃不下什么,可但凡吃下多少,这孩子似乎也吃了多少,倒不让人担……”从容忽然顿住,脸上又是惊喜、又是讶异,康熙看她许久不说话,道:“怎么了?”
“孩子……孩子似乎动了一下。”从容双手贴在腹上,一脸的不敢置信。
康熙起了精神,略略倾身过去道:“是么?这么调皮?”
从容点一点头,欢悦道:“刚才像是伸了伸手,这会儿像是在摸奴婢的肚子,有些痒痒的。”
康熙双眉舒展,“朕记得,老四在娘胎里的时候就爱摸肚子,德妃常说肚子痒呢。”
从容笑,“这会儿摸得更起劲了,皇上要不要听听?”
康熙犹疑了一下,终于伸手轻轻搭在从容的肚上,“哪儿?”
“这儿,对,就是这儿。”
康熙将手放对了位置,果然有一只小手似在贴着肚子往外顶,即使隔着层层衣料,也能清晰感觉。
“哎,不止摸边,好像知道不是他的额娘,又踢了朕一下,怪有力气的。”
康熙少有弄孙之乐,此时高兴,全然忘记了从容的带罪之身。从容也似忘记了前事,只是微微笑着,他们的孩子,这么健康活泼,如果他也在这儿,该有多好……
康熙抬头时,就看见从容的唇边尚噙着一抹笑意,眼中却已露出一弧淡淡的清愁,就如细雨中的玉兰,让人平添几丝惆怅与怜惜。他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也知道她在愁什么,可是,他不能心软,她亦不能后悔当日的承诺,若反悔,对他,对她,都不会有任何的好处。
从容回过神时,康熙已收回手,挽一挽袖子道:“朕要回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从容想了想,踌躇着道:“奴婢想……”
“有话但说无妨。”
“奴婢想知道四爷现下可好?”
这句话已在从容心中翻来覆去许久,她晓得问那些宫人是不会有答案的,只有问康熙,或许还能有知道的希望。
康熙没出声,缓缓踱至门口,廊檐下正有大燕子衔取食物回来喂雏,小燕子扑腾着翅膀,伸长了颈子,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康熙抬头看了许久,回眸时从容正吃力地扶着门边,她的身子瘦弱,一眼看过去,似乎只剩了那个肚子,那段他惟一允许留下的血脉,“老四他,闭门谢客,静思己过。”
胤禛是在静思,不过不是在静思己过,而是在想着康熙会把从容幽禁在哪里?是紫禁城中某个偏僻的角落,还是畅春园中某个不知名的去处?又或许城外荒郊,地下牢笼?康熙这次的滴水不漏,使得他派出这么多的探子、打听了这么长的时间,竟然全都竹篮打水,胤禛揉着额角,头痛欲裂。他的傻容容,他那试图为他兜揽罪责的傻妻子,究竟被带去了哪儿……
康熙从奏章中抬起头,“又在跪着了?”
“是。”梁九功佝偻着腰,“到点就跪。”
“说什么没有?”
“没有,一到闭宫门的时辰就走,什么也不说。”
康熙低头,“他一向畏暑,这回倒不怕了?”
“奴才看四王爷跪着跪着脸色都变了,可还是一声都不吭,到时辰才走。”
康熙点一点头,叹一声道:“朕这几个儿子中,就属老四最有恒心,只可惜……”他顿一顿,眉间复又回复帝王的刚毅果决,“这回他用错了地方。”
这一天,胤禛又跪在殿前发烫的青砖上。太阳依旧吐着毒舌,廊下种的几本秋海棠也被晒得恹恹的,垂头丧气地吐露着芬芳。胤禛汗如注涌,可仍旧挺直背脊,纹丝不动,他在赌,赌康熙的一点仁慈之心……
从容茫然地望着产婆,她的嘴一张一合的,是在喊着什么,是在让她用力吗?可她已用了一天一夜的力,此时只想睡去,睡在这甜美馥郁的木樨香中,睡在他温暖的怀抱之中……
“夏从容,以后就叫你……叫你小瞎子罢。”
“你笑起来也很好看。”
“你是我爱新觉罗胤禛的奴才,决不下贱!”
“我梦见的是你,懂了没?”
“你能做到,我也能。”
“容容,我们有孩子了,我们要有孩子了。”
“胤禛……”
从容似从无边无际的梦海中醒来,回到了这一片灰白的世界,听不见产婆的呼喊,也不再感到痛楚,只是抓紧了身下床褥,重又生出无穷的力气……
似有所感般,胤禛猛然站起了身,回头时,康熙正怀抱襁褓,缓缓走来。梁九功率先上前,将怀中襁褓递给胤禛,“恭喜四王爷。”胤禛接过后一动也不敢动,只低下头看着襁褓中婴儿红润的小脸。康熙走近他,将手中襁褓向他递了递,声音低沉,“她给了你一对小阿哥。”
胤禛又惊又喜,看看左边一个,又望望右边一个,“从容……还好么?”
康熙的眸色有些晦暗,“她生产一日一夜,力竭血崩,救不回了。”
“什么?”
康熙沉了沉声,“她已经死了,救不回了。”
胤禛不信,“不会,她不会死,绝不会死!”
梁九功看他步履有些不稳,急忙接过他手中孩子,“四爷,小心。”
胤禛只管盯着康熙,“她人呢?她在哪儿?”
康熙漠然,“连着房子,一同化了。”
胤禛愈加不信,“从容不会死,是你骗我,骗我!”
“四王爷,皇上怎会骗你,这火还是奴才亲手点的,看,那边还在起烟呢。”
胤禛朝着梁九功所指望去,果然遥遥青烟腾空,散漫不去。
“朕骗你?朕是一国之君,如何能骗你,”康熙取出一样东西,扔在胤禛脚下,“你自己看看吧。”
胤禛捡起那抹水蓝,打开后,那条玉鱼不出意外地滚落在他的手心,随同玉鱼落下的,还有一张花笺,竹色青青,墨迹如新,
爱新觉罗胤禛,夏从容,愿结同心,白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