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毫
祖父那天正在地里锄草。祖父干得兴起,索性脱去了外衣,随手丢在田边的老槐树下。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布谷鸟的啼叫,他抬起头来,引颈四望,却看见远处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向他飘来。祖父正年轻,他看着看着,不觉就看痴了。就在这时候,一阵细雨飘下来了,那时正是三月。三月江南,燕飞草长,桃红柳绿,烟雨霏霏,好一幅《春雨江南图》!
60年后当我又一次走在故乡的田间小道上时,也是在三月的一个细雨天气。我竭力想寻找当年深深吸引了我祖父的那幅图画,但我一无所获。祖父的准孙媳妇——我的未婚妻一直在抱怨路上泥泞太多,她的高跟鞋只习惯敲打城里的水泥路面。直到走到那棵老槐树下,坐在不知几百年前就放在那儿、风雨岁月侵蚀光滑的石凳上时,她才记起问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正在看着那棵老槐树,没有回答。
一个农夫在江南的三月小雨中看见一个女子渐渐远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故事。我已经永远不可能确切知道在60年前的那天上午,祖父看见了什么。所以我不能回答未婚妻的问题。就像一个外国哲学家说的:“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不可能走进60年前的那幅图画;又像一个中国哲学家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所以我也说不清楚祖父当时的感受。我只能忠实地叙述我自己的感受。
“说呀。”未婚妻撒着娇,她知道这一招很有效。
故事接下来的情节其实很简单。那个女子在三月的江南春雨中渐渐地湮没在田间的小路上,走往一个名字叫周庄的小村。这幅画面在祖父的眼睛里成为永远的定格,祖父就这样站在雨中间,任雨浸透了他的头发。
三月的江南应该还是很冷的。年轻的祖父当天晚上就生病了。病好以后的祖父变得沉默寡言,那时还没有那个日后被我们称为祖母的女人。他就经常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往远处眺望。这一站就站了几十年,也站成了村人谈笑的经典。
没有人知道祖父在干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望的是什么,他也从来不说。我想,可能只有我知道,祖父望的方向应该是周庄吧?因为我的身体里流着的是祖父的鲜血。我想,他应该在周庄转了无数个圈以后,选择了在那株槐树下的坚守。而我对于周庄也很熟悉,因为我祖父日后娶的那个女人——我的祖母也是周庄人。我想这也是一个巧合。这丝毫也说明不了什么。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把祖父在树下守候的身影刻成了一尊雕塑。这幅景象想必给我的父亲带来过许多的嘲笑和困惑,在祖父去世很长时间后的今天,他依然不愿意谈起这件事情。他很早就离开家乡,到城市去过上了他的幸福生活。而当我把我祖父的故事告诉我的未婚妻的时候,却引起了她的强烈好奇。虽然我深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浪漫的传奇故事。
我和未婚妻走在家乡的田间小路上的时候,也是三月的这样一个雨天。我们是给我的祖母过80岁的生日的。村人见到我的未婚妻都吃了一惊,说活脱脱是祖母年轻时候的影子。我不记得祖母年轻时候的样子,我也无法分辨出一张青春灿烂的脸和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好在她们很投缘,这让我很舒心。
在我们家,关于祖父的传说不是什么秘密,祖母也从来不忌讳这一点。春天的夜晚,外面的雨声格外清晰,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祖母轻轻把我的未婚妻揽在怀里,手拍着她的背。我未婚妻忽然问:“奶奶,您幸福吗?”
祖母手一直不停,她笑着:“我有六个孩子。他们都长大成人了。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哦。”未婚妻漂亮的眼睛睁得好大。
那天晚上,我和未婚妻有了一次很激烈的争吵。她是我在网上网来的一个超级小网虫。关于我们的故事很复杂很曲折也很浪漫,很能博得大家感动的眼泪和心领神会的微笑,今天我们能够走到一起确实很不容易。那天晚上争吵的结果是我决定第二天把她送走。
就这样我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就在祖父站了几十年的位置上,看着穿红色风衣的女人越走越远。槐树枝头,绿叶新发,田野上一片葱茏,江南春雨,如烟似雾。恍惚中我回到了60年前祖父在田头看到的情景,恍惚中,我也听到了那声布谷鸟的叫声。
这是一幅多美的《水墨江南》!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走过了开满紫色丁香的小巷,走进江南的烟雨中。她一步一个风景,渐去渐远,渐去渐淡……一阵风带着几许细雨,轻轻掠过我的脸。我猛然惊醒。我大叫一声,冲进雨中,冲向我的未婚妻。
她回过头来,正像前辈诗人写的“惊鸿一瞥”。她满脸惊慌——“干什么?”
我一把抱住她,我的嘴唇重重地印上她的。她愣了一下,热烈地回应着。一时间,没有了天,没有了地,没有了春雨,没有了江南。其实我早已知道:没有了我们,哪里还有风景?
“你真坏。”她脸红红的,正是我喜欢的样子。
我一笑:“我本来就是一个老实的坏人——你又不是才知道。”
她严肃起来:“给我一个理由。”
我毫不犹豫,又一把抱住她:“我爱你。这够吗?”我不知道有没有永远,也不知道几十年的守候算不算永远,我只知道,这一刻就是永远。
我们又坐回到老槐树下,我们说了很多话。当然,我也有一些事情没有和我亲爱的未婚妻说,比如:在祖父临终的时候,祖母央人把他抬到了老槐树下。祖父是在老槐树下含笑去世的,我不知道这对于祖母是否公平。只是祖母很平静地做了这一切,我还没有想透这件事情,我想就是对未婚妻说了,她也不会明白的。
这棵老槐树在我祖父的故事中很重要——我祖父就埋在老槐树旁边。他是在三月的一个上午去世的,现在他的坟头已经长满了青草。
就在祖父看见那幅风景的60年后的那天,我和未婚妻就这样站在祖父站过的槐树下,任暮色把我们湮没在江南的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