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玉米饼子和苞米粥
农村生活节奏缓慢,步调悠然。虽然贫困艰苦,但家家户户都过着恬淡的生活。日子过得如何,彼此心知肚明,甚少攀比。偶尔看到吃公粮的人家吃的相对饱些,也仅仅觉得羡慕或佩服:人家是国家职工嘛!当然强一些啦。但实际差距很小,所以彼此关系比较淳朴,日子过得倒也心安理得。偶尔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乡里乡亲也都乐意相互照应。
那时妈妈很辛苦,每天都到生产队里上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回来喂猪、做饭、洗衣服,缝缝补补,累得“拽着猫尾巴上炕”。邻居们谈到妈妈时都说她太不容易了。我那个年龄怎么会懂得!终日玩耍游乐,爬山上树,东跑西颠,过得匆忙快活。好在妈妈很少管我,或者说根本没时间管我。偶尔衣服刮破,脑袋磕出血了,她才数落我几句。至于在树上荡秋千摘果子,她连看都不稀罕看。
她的面前,总有无尽的活儿在等待着她去劳作。
爸爸78年前在清水河教学,我每天一早一晚能看见他;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辽师大本科,在大连读书4年,而后分配到普兰店教学。基本上我们很少见面。除了节假日,他根本顾不上我们。
尽管他们拼命挣扎,粮食还是不够吃。我们连主食玉米饼子都不能管饱。无论在哪里都只能吃上苞米饼子或窝头,渣渣裂裂的,塞了一肚子,吃了十多年,现在我看见那东西就皱眉。
每当我玩饿了,就找奶奶要饼子吃,然后叼着饼子又出去玩。后来看到小满手里的饼子和我们的不一样,仔细一看,上面抹了猪大油和大酱,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立刻回家打开酱缸和油罐,照样抹了一些,擎的高高的,像举个战利品似地。如果小伙伴们跟我要一口,我会很高兴地和他分享一下。
那时没有卫生的概念,分享就是你咬过的地方我再咬一口。像一颗糖豆,在嘴里含半天了,遇到馋嘴的同伴,就咬成两半,吐出一半给对方。
即便后来到学校里学到“饭前便后要洗手”,也不以为然,觉得和其他许多书本上的东西一样,只能读读,不能当真。比如,书面语,只能在书本上用,现实当中哪有那么说话的?
老师在课堂上说要有礼貌,见到岁数大的人要说:“老大爷好!”我当时很听话,并且第二天就照办了。没想到我问候的两个老头是我们村里辈分最高的,他俩坐在村西头的大青石上正聊天呢,听我管他们叫“老大爷”,立即火冒三丈,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呵斥我道,“你老大爷个屁啊,你是我拉豆孙子!个小崽子,真少教。不会叫别瞎叫!”我当时满面羞愧,低着头一溜烟小跑,逃之夭夭。
我确信他们说的是真话,但是他们也太不给我这个“拉豆孙子”面子了,以后我打死我都不会和你们打招呼了。村里那么多人,吴姓本家占了一多半,老头老太太那么多,我家辈分不说最低也差不多,我哪里能认全这些叔叔婶婶、大爷大娘、爷爷奶奶、太爷太奶奶、祖太爷祖太奶奶的,再说,我一年能和他们能说上几句话呀?
所以说,学校所学的那些玩意儿对我来说还不大有用。俺也不信那一套,卫生不卫生的,得病不得病就看出来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爸爸吃苹果时通常不洗,而且在吃之前经常这么说。
当年最不卫生的玩法是,一块捡来的泡泡糖,我嚼完了用手搓,搓完了嚼,直到其发黑为止。大人们看到了都会觉得又惊讶又恶心,哭笑不得,但怎么劝都劝不住,只能随它去。我还是旁若无人,我行我素。我的原则很简单,各玩各的,我不妨碍你们,你们也别烦我。
有一天中午,阳光很足,我边吃饼子边向屯子西南的大树林走去。半途中,在玉米地旁,突然想大便,就毫不犹豫地在地垄沟里脱下裤子蹲下来,嘴里还在嚼着,手里攥着饼子,因为饼子没地方放嘛。碰巧被路过的小林子看见了。小林子长我几岁,常领我出去玩,弹弓打得出奇地准,打麻雀几乎百发百中。
在这种情况下被他看见,我没有丝毫的尴尬,心下坦然,况且都不是外人。他倒是愣了一下,但马上回复了常态,笑着说,“边吃边拉啊?”
他走后,我多少觉得有些不体面。不过我是小孩子,谁又能笑话我呢?再说我才不在乎大人们怎么说呢!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这样做。
玉米饼子和苞米粥在农村可谓不得不吃的家常饭。大米和白面平常基本看不到,只有在春节期间才能享受一顿大米饭,所以孩子们都很盼着过年。
可是,单单有粗劣的玉米饼子和稀溜溜的苞米粥,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实在吃不饱。有句俗语说,“过门槛,吃一碗。”与其说小孩儿消化食儿快,不如说是我们那填不满的肚子的真实写照。
我记得我和弟弟经常在黎明时分饿醒。妈妈急三火四地帮我们穿好衣服,就在灶台前忙着做饭了。那时候做饭可真够麻烦的。先取来引火用的草叶和小树枝,再抱来一捆苞米秸秆,点着后赶紧拉风匣,呼嗒呼嗒地烧起来。有时候赶上雨天,柴火湿了,就麻烦了,半天点不着。
灶洞里有了火,锅里填上水,烧热了先刷锅。再加水,烧开后,玉米面泼进去,边烧边搅拌,一会儿满屋里都蒸汽腾腾。
有一次,妈妈做饭时,我和弟弟就在旁边等着。那天实在饿极了,居然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稳。急得妈妈直冒汗。一顿忙乱,总算把粥盛到碗里了。我们边吃边看着妈妈和了一些苞米面,然后抓起一小团,在手上捣来捣去,啪地贴在锅边上,这叫糊饼子。一会儿,锅边贴满了饼子。妈妈盖上锅盖,蹲在地上往灶洞里添加柴火,然后呼达呼达地烧起来,等满屋里蒸汽腾腾时,才算蒸熟,也就完成了我们几天的伙食。
2、珍贵的肉和菜
菜就是种点缀,由于缺少油水,家家户户做菜都不大够吃,有干吃不饱的说法。每顿饭只配很少的一点菜。而且不能吃太多。我常常因为夹菜多了点儿而被爸爸指责。这种滋味是现代孩子无法体会的。
记得第一次和爷爷到沈阳姑姑家的那天晚上,姑姑炒了五六个菜招待爷爷,其中一盘韭菜炒鸡蛋,油汪汪的透着韭菜的绿色和鸡蛋的嫩黄。说是一盘,其实也就一小碟。我尝了一口,就盯上它,几筷头便夹完了。急得姑姑直皱眉头,那是专门给爷爷做的。满桌子的人都看着爷爷和我。我也觉察到了当时的气氛不对头,但是爷爷慈眉善目地冲着我笑,丝毫没有一点不快的意思。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深深体会到了馋嘴的痛苦和原因。
大人们对此毫无办法,为了平复我们小孩子贪吃吃不着的焦灼心态,就想出很多办法让我们安于半饥饿的状态。爸爸常说,“草包蓄大汉,能吃不能干。”还时时讲述他们小时候更穷更艰难的日子:一碗饭只能搭配着吃一根小咸萝卜丝。上学后,老师把“馋懒奸滑”四大缺点放到一起,还经常讽刺贪吃的孩子,说他们“满脸挂饭盒”。搞得我的那点想吃饭的冲动常常使我有负罪感。
当然大人们也在努力改善伙食。
吴屯东面有个黄屯,得爬山经过高家小学,再下了大坡,走上几里路才能到达。那里有个合作社。妈妈有时领我到那里去买猪肉。通常我们去时已经有很多人围在卖肉的周边。
卖肉的师傅总戴着白帽子,捆着个变色的白围裙,边称肉,边与大伙儿打趣说笑。当然总有人挑三拣四,秤杆子高了低了,猪肉肥了瘦了。“多切点肥的。”每个人都会这样说,有不能惹他不高兴,只好陪着笑脸,半真半假地埋怨着卖猪肉的师傅。
合作社里有卖饼干的,有一次妈妈带我去买了一袋饼干。往回走时,我的眼睛始终不离那个香气四溢的纸包。妈妈不时给我一块,我都舍不得吃,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没想到越嚼越香,一会儿就吃完了。我围着妈妈跑前跑后,眼睛几乎都掉到纸袋子里。
妈妈实在不忍心,就索性把饼干袋子交给我,嘱咐我说,“少吃点,现在吃光了,回家就没的吃了。”
我大喜过望,接过饼干,忙不迭地答应。这样,妈妈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边走边吃。尽管妈妈不断回头催我快走,我还是远远地落在后头,以便放开了吃几块。这样,我到底吃完所有饼干,一脸愧色地捧着个空袋子给妈妈看。其实妈妈早就猜到我可能会吃光饼干,但还是有些意外,继而生气地数落着我。
这样的长时间吃不到、一吃吃个痛快的吃法很容易落下毛病。
有一天晚上,妈妈买了一大盆的小乌贼,洗了很久水还是很黑。我和弟弟都在昏暗的灯光下凑过去看。妈妈忙了半天,终于做熟了这些小章鱼,我和弟弟抢着吃起来,一直吃到胀肚子。长期缺乏油水的身体,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很有咬头的小乌贼肉,即便吃得很饱,我和弟弟仍然不肯放下筷子,继续大嚼特嚼,狼吞虎咽。
妈妈看着我们的吃相,心情一定很复杂,她没有劝阻我们,反而指着剩下的半盆乌贼说,“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那儿还有。都是你们的。”
但是我们吃得越来越慢,到了“肚子饱眼睛不饱”的状态,这些小章鱼如此美味,如此诱人,真让人无法抵御。
吃多了口渴,我和弟弟都捧着水舀子使劲地灌凉水。那时候的农村喝开水不是我们的个性,三伏天从管井里压出一盆凉水,咚咚咚地倒进肚子里,那叫一个爽。现在看不大讲究卫生,但很少因此得病,因为污染少嘛!哪像现在,吃到没污染的东西像淘到宝贝似的。
可是,肥腻的东西吃多了再喝凉水的确后果很严重。在以后的五年中,我看到章鱼之类的东西就反胃。
农村杀猪跟过年一样热闹。家家户户都盼着秋冬季节吃猪肉。通常村里有胆量有技术杀猪的只有那么几个人,那个节骨眼儿上他们最忙。虽然我对杀猪的过程不感兴趣,但随便吃肉的确让我兴奋异常,那么多的亲戚近邻相聚一堂其乐融融的气氛更是让我喜不自胜。
杀猪的,打下手的,帮忙烧火做饭的、灌血肠的,人来人往,十分忙碌,热闹非凡。我们一群小孩子哥哥姐姐弟弟和大孩儿家的小万军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跑进跑出,惹得奶奶一个劲地大声吆喝。这时候奶奶最繁忙,也总是最乐呵。她不辞劳苦、辛苦经营的最终目的其实就是要创造出这样一个子孙满堂、兴旺祥和的大家庭。
等大家基本忙活完事之后,一桌桌的饭菜摆上来,炕上挤不下,就在地上。一般岁数大的老爷们都坐在烧得滚热的炕上,把酒碰杯,边吃边聊,不时谈及陈年旧事,尽情宣泄抒发情感,间或爆发出阵阵哄笑。席间常有不同性格的交锋碰撞,声音时而高亢时而平和,起伏跌宕,即使口角争执,也都显得滑稽可笑、饶有趣味。只因大家同住一村,甚至一脉相承,相互间特别了解,即使措辞稍有不当,也都能宽容见谅,一笑置之。
我大伯盘腿大坐,放开肚皮,不时把大碗递到炕沿边喊道,“再来一碗萝卜干子汤!”他的脑门子上全是汗水,吃得嘴巴周围全是亮亮的油光。
我最爱吃酸菜炖粉条子,新鲜的猪肉确实很香,越嚼越有滋味,尤其是喝酸菜汤,简直能把我饿了一年的满肚子的馋虫都喂地饱饱的。又肥又腻的大肉片子端上来了,小孩子们争着抢着吃。蘸着酱油,这些肥肉十分可口。妈妈知道其中利害,一个劲地劝我们少吃肥肉,可是我们谁也不听。妈妈没办法,只好烧了些开水,让我们渴了就喝。
这样,我们才没有吃伤食。
但不幸的是,几天后到姥姥家吃猪肉,我和表弟云美偷着喝凉水解渴,结果多年不敢吃肥肉。弟弟最可怜,他吃一星点的肥肉就会把满肚子的日用百货都端出来示众。害得妈妈每年包饺子都得拌两种馅儿,并把他的饺子皮都拧成花状。
3、油炒面和蜜饯大枣
六七岁时,我中午很少在家吃饭,经常在爷爷奶奶家蹭饭吃。爷爷似乎从未做过饭,每天我看到他时,他都是端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手里总是拄着姑姑给他买的拐杖,或独自静静沉思,或与一些老头们海阔天空地闲聊。
里里外外都是奶奶在忙,烧火做饭,喂猪喂鸡,除粪施肥浇菜,洗洗涮涮,终日忙忙叨叨,从无怨言。
我啥都不用做,只要往爷爷身边一靠,爷爷便眉开眼笑,合不上嘴,一个劲地催奶奶拿东西给我吃。奶奶做的苞米粥黏糊糊的最可口,偶尔加点白糖,算是爷爷的特殊待遇吧。
有一次,奶奶家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袋炒面。
据说,油炒面来源于抗美援朝战争。当时,中国士兵缺吃少穿,牺牲很大。政府号召老百姓动手做油炒面,支援前线。因为油炒面可以做干粮,也可以冲水喝下去,简单实用。
奶奶泡了一碗给我喝。一经品尝,我一下子就像猫看到耗子一样死盯住那个袋子。奶奶怕我吃太多,就偷偷收起来。吃完第二碗的时候,我爬上椿凳,跪着把碗放在柜子上,看到旁边有一塑料袋,里面有些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了一勺,倒进碗里,顺手抄起暖瓶倒水一冲,使勺子大力搅拌起来。没想到不管我怎么搅也不能稀释它。忽而奶奶掀门帘进来了,看到我又在搅拌碗中的面,大为疑惑,过来仔细瞧瞧。我怕她看出碗里的炒面有异样,慌忙地吃了两口,却觉得不像刚才那么好吃了,有些渣渣咧咧的,心中大为困惑,含在嘴里又不好吐出来,实在尴尬难受。这时奶奶已经明白了,呵呵地笑起来,说,“孩子啊,这不是炒面,明明是苞米面。”
我面红耳赤地没说话。奶奶收起笑容,重新又给我冲了一碗。
十一岁那年的一个秋夜,我没有回自己家睡觉,赖在奶奶家的炕头上,因为奶奶家多了一袋子超级好吃的蜜枣。我尝了一口就挪不动步了。
美术老师给我们留了作业。我摊开书和厚厚的图画本,一会儿涂红色,一会儿涂蓝色,嘴里咀嚼着硬实的蜜枣。
那时候已经有电灯了,为了省电,灯泡度数很低。在昏暗的灯光下,奶奶躬身坐在炕梢默默地做着针线活。我盼着她早些睡觉,这样就可以尽情享受蜜饯大枣。但奶奶很少睡觉,偶然打个盹,马上起来继续做活儿。实在没啥做了,就坐在我身边,燃起一支烟,眯缝着昏花的眼睛看我画画,时时问这问那的。
我画得格外认真,不知是为了要让奶奶叹服,还是陶醉于蜜饯大枣的美味中。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分,一会儿睁开眼看看奶奶是否睡着了,令人失望的是,每次我都看到奶奶佝偻着身躯坐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那样孤独而苍老,悲苦而慈祥。我突然觉得奶奶很可怜,想和奶奶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唯一能略感欣慰的是,我此刻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在继续,奶奶也许早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们要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所苦心经营的这个地方。时间过得真快,爷爷离开我们已经将近一年了。可是我那幼小的心灵又如何能理解奶奶此刻无限的寂寞苦闷无法排遣的哀愁。
好不容易等到奶奶睡着了,我偷偷爬起来,一面瞅着奶奶的动静,一面向那个装满蜜枣的塑料袋摸过去。那袋子蜜枣不知是怎么加工的,现在看来,应该是在一堆去了核的大红枣上面浇了溶化的蜜饯,冷却后凝成结结实实的一大块。
吃着的确甜蜜可口,但要想切下一块还真不容易。奶奶都是用大剪刀使劲抠,老半天才能抠下来几小块。我也照样搬起大剪子,费劲气力也抠不下来一丁点。我正着急呢,一转头发现奶奶坐起来,她这一起来着实吓了我一哆嗦。她睡眠很轻,稍有动静就惊醒。
我以为她又会训斥我呢,没想到她接过我手中的剪子,咔咔地挖下来一大块给我,然后迷蒙着双眼又趴在炕梢睡着了。
夜静得都能让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稍一动作就发出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墙上贴的旧报纸、衣柜以及烤糊的炕席混合的气味显得格外的浓重。当窗户纸发白的时候,我手里擎着没吃完的蜜枣,背上书包,出了门。
天蒙蒙亮,在满村的鸡叫声中,我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左顾右盼地踏上上学的路。
4、下馆子
有一次爷爷领着我去洼店下馆子。那里的饭馆离家最近。从村子西头出来,向北穿过碧绿的苞米地和绿荫匝地的大树林,越过大沙河上的大坝桥,经过一段公路,来到一个有供销社、医院和饭馆的地界。
这里的几乎所有的房屋都用白漆刷过,显得很精神、很新鲜,比大吴屯要讲究多了。
时值中午走了这一路,又累又饿,到了餐馆,我马上兴奋起来。到处都是人:围坐在桌旁吃饭的,来来往往于餐桌间奔走忙碌的。大都亮着嗓门喊着讲话,人声鼎沸,震得四周白灰墙壁都直往下掉白渣沫子。熏人的白酒香气和烟味四处飘逸,撩人的饭菜味道扑面而来,勾动着我的蠢蠢欲动的馋虫。由于我太矮小,勉强能看到桌子上的饭菜。让我好奇的并且看得很清楚的倒是人们吃饭时所摆出的臭谱:个个气定神闲,谈锋很健,夹菜吃饭的姿势十分从容,好像天天来吃似的,似乎他们根本不在意眼前香气四溢的一桌子饭菜。这种气质和风度一直让我很自卑,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十分羡慕那些为了给别人面子才出去吃饭的人。
在那个节衣缩食的年代,面子仍然有很大的市场,饿成那样还穷装体面,正所谓倒驴不倒架,腹内空空仍可指点江山,气壮山河,此乃我国民精神之体现也。
爷爷点了几个菜,还有馒头和米汤。我放开肚皮大吃特吃。至于吃的是啥,我统统不记得了,只觉得食香味美,我沉醉其间,眼前除了饭菜什么也看不见,连周围的说话声似乎都消音了。此刻天塌下来都挡不住我的食欲。就这样狼吞虎咽了很久,我才抬起头,长长地打了个嗝,肚子有些胀,实在吃不下了。但嘴里的馒头越嚼越香,手里的馒头就放不下来。突然,可能吃太多了,我想上厕所。
爷爷和对面的一个老头说了句什么,这时我才注意到那里还坐着个老头。
爷爷给我指了去茅舍的路,我临走时又拿了个馒头别在腰间。
那时的厕所都是露天的,臭气扑鼻,苍蝇纷飞。我着急,就匆忙地脱下裤子,却忘记了别在腰里的白面馒头,它当时登的一声掉进便池。我心疼得眼珠子都红了,恨不得下去捞上来。
我回到喧闹嘈杂的饭馆,来到爷爷身边时,他们已经吃完了。对面的老头正在剔牙,边整边匝巴嘴,还不时和爷爷聊聊。爷爷还是神色从容、不疾不徐地回答着。我低着头,心事重重,想起那个馒头,便觉得对不住爷爷。
也许在许多人的心中都有这样的感慨,和长辈相处越久,越会产生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爷爷无论怎样待我好,我当初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等到他老人家一旦逝去时,我对他的种种轻慢或无意的伤害便永远成为我内心时时发作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