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爷爷领着我去澡堂子洗澡。我以为是去一个像家乡大沙河那样的地方洗澡,就乐颠颠地跟着去了。
没想到买了票,进了一栋楼里面,扯开帘子,钻进更衣室,大家都在那里脱衣服,周围传来刺鼻的水气味儿,这不是我在大河边所闻到的令人心清气爽的伴着浓郁的植被气息的味道,而是热烘烘的沉闷得令人窒息的臭味。
我无法忍受这种气味,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眼睛盯着正在脱衣服的和已经脱光的人们,一时间竟然无法接受这种令人难堪的场景。这哪里是洗澡?老老少少这么多人怎么都光着屁股?真不像话!再说,彼此间都不认识,还如此赤诚相待,也太不害臊了。
我可不能脱衣服,多不好意思啊。要洗也行,我得穿着裤头,不然不去。爷爷就苦口婆心地劝我,旁边几个老头都看不过去了,纷纷过来劝我。我的驴脾气是很难说服的,任他们磨破了嘴皮,我也不脱衣服。
这件事已经过去四十年了,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在大河洗澡,大家也是一起光着屁股,没羞没臊的,但是换个环境,我就是执意不肯。
爷爷劝了我半天,我执意不肯。没办法,摊上这么个孙子,他只能认了。穿好衣服以后,他领着我走出澡堂子,看得出来,他一脸的失望。我们在澡堂子外面靠墙站了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扯着我的手,在街巷间边走边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
我们沉默了好久,彼此都不说话。我真害怕爷爷再提起洗澡的事情,同时又心疼爷爷那郁闷遗憾的心情。
突然,有一个缺了半条腿的男人拄着一只拐从我们面前经过。我们都转过身驻足好奇地观看。接着又有一个瞎一只眼的男人戴着眼罩从我们身边匆匆路过,我们又停下来看了好久。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残疾人,还以为天生就那样,觉得有点奇怪。后来,爷爷看着我笑着说:“你看这里的怪人多不多?”我点点头,兴致渐渐高起来。
反正也没别的事情,我们就走街串巷地数楼层,看那栋楼更高,那时沈阳很少太高的楼房,大多四五层,但是和农村比起来,还是天地之差。
刚到沈阳时,开门都不会开,看到自来水,我都好奇,上厕所时,我总担心便池里会有大水涌出来淹死我,或者大便中途,会从便池中钻出一条蛇来咬我的屁股。管子里的上下水哗哗流动时,我都觉得要出大事了,怕得要死。老姑家也好,姑奶家也好,房间里总有一种奇特的味道,有点呛鼻子,似乎又很好闻。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这个味道的来源,后来家里有了气罐我才知道,那是煤气的味儿。
都说上大城市长见识,我没有一点感觉。不过我比我爸爸小时候有出息多了,他经常讲他十来岁时第一次看见电灯竟然吓得浑身发抖的经历。
这个澡没洗成,并不意味着我就可以带着一身的灰泥到处逍遥。随后老姑的四女儿,也就是我四姐,领着我到我姑奶家去呆两天。我猜八成是姑姑见我缠着爷爷让他连澡都洗不成,便索性分开我们两个。
我姑奶是个干净人,皮肤白净,脸上有斑和痣,最奇怪的是,她的脑袋总在左右摇晃。我那时不知她为什么总摇头,听爸爸解释是颠头风。我奇怪为什么叫点头风,明明是摇头风嘛!我总是在想象她要是表示同意某个事情,她对面的那个人该怎么想。我还暗地里对着镜子模仿她摇头。
姑爷爷死后她也没有再嫁。据爷爷说,姑奶曾经想不开,爷爷就让她学着抽烟。为什么要抽烟?爷爷说,解闷。我再问:什么是解闷?爷爷就嗯了半天不说了。
姑奶虽然是爷爷的妹妹,但是办事的力度比爷爷可大多了。她皱着眉还摇着头对我说:“你得先洗澡,不洗不行,身上的虱子跳蚤多得都能开动物园儿了。”
爷爷不在我身边,我也没有靠山可以依仗,只好说洗,但是我不上澡堂子洗。
姑奶说:“行,那你就在家里,我给你弄个盆洗。”
她弄来个大盆,调匀水温,让我脱了衣服,站进去,然后她让我四姐来给我洗。我四姐说是我姐姐,其实跟我爸爸年龄相差不大。那时她已经二十多岁了,长得很漂亮。印象中她太高了,我仰着头叫她姐姐时总觉得怪怪的。但是和她呆在一起相处一段时间,又觉得她虽说个子高,年龄比我大,但是她的性格脾气跟我这个小孩子也差不多。出去玩的时候她把我抱到路边的一个高台上,当我正觉得自己站得很高看得很远的时候,四姐却大煞风景地跟我比量了一下个头,然后鄙夷地说:“看你那小个儿,站到台子上还没有我高!”于是,我扭捏了半天,气闷了很久。谁知,我越是憋屈,四姐越得意,满脸霞光灿烂。
我一听让四姐给我洗澡,当时就坚决不答应:“她是女的。”我姑奶喊了一嗓子:“女的怎么了!我也是女的!”吓得我乖乖听话。
我四姐讽刺地笑着说:“你这个小屁孩还挺封建哈!你以为谁愿意给你洗啊?看你脏的!”
我委屈地落了泪,好在这一段我们村的小伙伴们都不知道,否则得让他们笑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