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的历程
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东北边陲苏克素护河畔。
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啼，努尔哈赤降生了。
努尔哈赤的降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生死搏斗之后的静谧、安详。温馨的喜悦，疲惫的微笑。
是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有无数生命重复同样的过程而降生；都有无数婴儿用力睁开晶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世界。努尔哈赤即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然而重复，那简直可以说是悲壮的重复，那亿万个重复中终于成长出绝不重复的异种，而后又重新归于重复的神秘历程，已足可使人震撼使人沉思使人迷茫。
这一切也许只能从婴儿的眼中寻找答案--世上唯有婴儿的眼睛纯净无瑕。
但是，没有人知道婴儿眼中的世界。
努尔哈赤初来人世，他看到了什么呢？重复？
努尔哈赤所属的女真族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几千年以前尧、舜、商、周时的息慎、肃慎，两汉时的挹娄，魏晋南北朝时的勿吉，唐五代以后的靺鞨、诸申、女真等。
其中息慎、肃慎、诸申、女真，实际是同音转声。
努尔哈赤所属女真族的先世并非直系绵延，而是代代重复式地断绝复兴。他们都曾步入过自己的辉煌。
春秋时孔子周游列国，陈国国君派人拿了一只身贯楛矢石弩的猛禽--隼，前来向孔子讨教，说是跌落宫廷的，不知何方之物。孔子接过那死隼仔细端详，缓言道："这隼来自遥远的北方，因为楛矢为肃慎人所造。当年周武王灭殷，九夷百蛮无不宾服，各以名产朝贡。肃慎所贡，正是装石镞的长一尺八寸的楛矢。武王为褒扬长女的美德，将这矢赐给了她。武王长女下嫁舜的后人胡公，封在陈。同姓赐与珍宝以示宗亲，异姓赐与贡物以树恩威。武王长女必是将此矢带到了陈国。你等可到旧库查看，或许能找到同样的楛矢石镞。"
陈人依言而行，果如孔子所云。
博学多闻的孔子，知晓远在白山黑水的肃慎，和肃慎创造的灿烂文明。
正史《史记》也记载，肃慎早在尧舜时代就已与山戎、北发同列为北方的贡国。周更直称："肃慎、燕、亳，吾北土也。"而弓箭的制造，始于新石器时代。可知，已善造弓箭的女真族先世肃慎，其文明发展进程和水平曾与汉族相差无几。
然而，肃慎，却被莽莽的历史尘沙淹没了。
盛唐之时，松花江上游长白山北麓，奇迹般地矗立起一个"海东盛国"--大振国。由于开国者大祚荣被唐朝封为左骁大将军、渤海郡王，故以渤海为号。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渤海国。
渤海国是女真族另一先世靺鞨所建，其文明发展程度使人惊叹。
渤海国立国二百余年，版图辽阔，共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立国之前已进入农耕社会，饲养家畜，用猪皮造衣、粮食制酒。立国后，仿照唐制建立了自己的政治经济制度；不断派贡使、留学生、商人以各种途径同唐朝交流，学习汉族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生产力水平飞速提高。农产品有稻、麦、粟、豆等；手工业产品有布、绸、陶、瓷、金、银、铜、铁等；城池宫室用唐式、语言文字用汉文，渤海国贡使所作的诗，甚至受到过唐朝著名诗人温庭筠的夸赞。
建立渤海国的靺鞨，却不是肃慎的直接后裔，他们的前身是南北朝时分布于粟末水（松花江）和黑水（黑龙江）流域的勿吉。六、七世纪时勿吉逐渐发展成为粟末、白山、伯咄、安车骨、佛捏、号室、黑水七大部。建立渤海国的便是黑水部靺鞨。这已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然建立渤海国的黑水靺鞨也被莽莽的历史尘沙淹没了。
唐、五代之时，肃慎、挹娄、勿吉、靺鞨的故乡出现了诸申、女真的族名。
辽将部分女真内迁至今辽阳一带，称作"熟女真"。熟女真逐渐与汉族融合。另一部分女真人仍居白山黑水松花江流域，称作"生女真"，分为"不相统属"的七十二部落，至十一世纪才形成以完颜部为主的部落联盟，开始使用铁制工具，出现贫富分化和奴隶。生女真的崛起使辽感到了威胁，多次出兵讨伐，并通过女真完颜部镇压生女真各部的反辽斗争。完颜部则借机统一了生女真各部。
十二世纪初，完颜部首领阿骨打起兵反辽，连连取胜，1115年称帝，建国号大金。五年以后，阿骨打与北宋订立"海上之盟"，约定双方同时夹攻辽朝，得手后，长城以南燕云十六州归还宋朝；北宋将原给辽的岁币转给金国。而后金大举攻辽，连下辽上京临潢、中京大定、西京大同，并攻下了北宋久攻不下的燕京，最终，于1125年俘虏了逃亡的辽天祚帝，灭亡了统治北方达二百余年的辽朝。紧接着，金分两路于1125年十二月至1126年（宋靖康元年）六月和1126年八月至1127年（宋靖康二年）三月，两次南下围攻北宋都城开封，尽掳包括宋徽宗、宋钦宗在内的三千名宋朝宗室、后妃、文武大臣；席卷宋都全部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文物器皿、粮草辎重扬长北去，灭亡了北宋。南宋建立后，金又不断南侵，双方交战十五年。1231年（南宋绍兴十年）十一月，迫使南宋签订"绍兴和议"，南宋向金称臣，年纳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不得收留金之逃人。宋金东以淮河中游、西以秦岭大散关为界，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金朝立国二百余年，共辖有五京十四总管府（合十九路）、一百七十九州府、六百八十三县、六百一十城寨关堡，疆域北自外兴安岭、南至淮河秦岭、西逾积石（今青海贵德）、东至日本海。政体官制一如汉制。中央设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其中，尚书省设尚书令、左右丞相、平章政事等宰相之职，尚书省下分置六部，总理全国政务。另有枢密院掌管全国军政、御史台掌管全国监察与司法等。
金朝既有相当的国力灭辽灭宋，那么，灭辽灭宋而攫取辽宋财富及先进科技使自己的经济文化再上一个台阶亦可想而知。今黑龙江流域到辽河流域广布金朝冶铁遗址；河南、河北、山西、燕京均有金朝金银铜铁煤的采炼旧地。北宋定、磁、钧、耀诸窑在金朝恢复生产；辽朝山西雕版印刷在金朝又有进步。金朝都城中都、上京会宁、东京辽阳都是商旅往来、舟车交辏、民物云集的繁华都市。
建立金朝的女真不是靺鞨的直接后裔，更不是肃慎的直接后裔。从刚刚脱离原始社会的生女真，到强大的金朝，这又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然建立金朝的女真同样被莽莽的历史尘沙淹没了。
努尔哈赤所属的建州女真，不是肃慎邑娄勿吉靺鞨诸申生女真的直接后裔。
他们世世代代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
东北边陲矗立着一座绵延千余里、高耸入云的神山--长白山。长白山山巅冬季积雪，夏季云雾蒸腾，一望皆白。白色山巅中洼之处镶嵌着一块晶莹的碧玉--龙潭。这就是著名的火山湖--天池。天池之水自东北排闼门倾泻而出，形成了落差六十八米的长白瀑布，壮美多姿。图们江、牡丹江、松花江、鸭绿江四江均发源于此，分别注入东海（日本海）、北海（鄂霍次克海）、南海（西朝鲜湾）。
长白山天池东北六十里外有一座叫做布库里的小山，山中百花争艳，百鸟齐鸣，杉松错处，郁郁葱葱。山下有一叫做布勒瑚里的水泊，清波荡漾，澄澈见底。
一日，三位仙女自空中飘然而下，来湖中沐浴。
一串串晶莹的水珠，一阵阵娇羞的轻笑，在水泊上织就了一块变幻着七彩的梦纱。那梦纱轻轻覆罩着小小的水泊，闪烁着神异的光芒。
忽然一道金光，大姐恩古伦的声音有如美妙的琴声："二妹小妹，时候不早，咱们该回去了。"
随着大姐的声音，梦纱轻轻飘散，三姐妹好似三朵粉白的莲花，从水泊中缓缓升起，登岸穿衣。柔美身姿无痕的曼妙，举手投足圆润的轨迹，使天地日月山川痴迷而变色，幻作了一色的肉红。
肉红的天地日月山川围绕水泊缓缓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边缘，若有若无的日光之中，飞出了一只金色的鸟。那鸟掠过水泊，三姐妹才看清，它并非金色，而是一身黑亮的羽毛。三姐妹不及赞叹，它便已展翼排虚，翱翔杳冥，消失在天地日月的肉红之中。小妹佛库伦发现，她的衣服上多了一颗鲜红的果子，像露珠般滚动，晶莹可爱。
"这是那神奇的鸟衔来送我的吗？"这样想着，她捧起了那颗果子。可还要穿衣，她环顾四周，实在不忍将这果子哪怕暂时放在任何一个地方，于是便将其含在口中。"
小妹！还没有穿完吗？我们可等不及了！"二姐正古伦的声音有如丁东的清泉。
佛库伦一边穿衣，一边答道："等等，就完了！"
答话之间，那颗果子在佛库伦口中轻轻一转，咕噜滑入了她的腹中。佛库伦如有所感。她看到两位姐姐已冉冉升空，急忙腾云而起，却不料突然坠地。
两位姐姐停立空中，关切地问："小妹，你怎样？"
佛库伦羞红了双颊，情急道："我不慎吞食了神鹊衔来的朱果，自觉腹中沉重，难以升空，这便如何是好？"
二姐正古伦笑着脱口惊呼："你，你这是有了……"话没说完，两片红晕亦飞上了双颊，随即用长袖掩上了笑口。
大姐恩古伦微笑着叹了口气，柔声道："好妹妹，此乃天授妊娠，宜遵天意。我等先去，你待分娩身轻，上升未晚。姐妹就此别过。好自珍重！"
言毕，两位仙女翩然消逝在万里云天。
不久，佛库伦生了一个男孩。这男孩生而能言，见风则长。转眼已经成了一名英俊奇伟、举止非凡的青年。佛库伦告诉儿子："你母本系天仙，你是你母吞食神鹊衔来的朱果而孕生。你以爱新觉罗为姓，你的名字即叫布库里雍顺。你奉上天之命生来人间，为的是平定乱国，你可到那里去平而治之。"
佛库伦给了儿子一条小船，让他顺流而下，然后便凌空飞去。
布库里雍顺沿着母亲指示的方向，乘小船顺牡丹江飘游，穿过峡谷险滩，来到了牡丹江与松花江汇合处的斡朵里（今黑龙江省依兰南）地方，舍舟上岸，折柳条蒿草为椅，端坐其上。
时斡朵里地方有三姓之人，争雄争长，相互构兵，终日仇杀。这天一人去河边取水，正遇上了正襟危坐的布库里雍顺。他觉得有五彩祥云缭绕在布库里雍顺周围，转瞬化作了万道金光，晃得睁不开眼睛，遂不敢上前，转身便走。他回到三姓争斗的地方，厉声高叫道："住手！天已降圣人，我等犹兀自混斗？！"
众人闻言愕然，停兵止戈，纷言道："圣人何在？"
那人引众人来到河边。只见五彩祥云卷舒聚散，间或放射出耀眼的金光。祥云中端坐一人，目光庄严、悲悯、慈爱、安详。人们的争斗之心仿佛就在这刹那间全被化解，置于春光般融暖的气氛中，不觉同时向前施礼请教。
布库里雍顺微笑开口，声虽轻，却字字清晰，似有回音："我乃天女佛库伦所生，姓爱新（汉语"金"之意）觉罗（汉语"姓"之意），名布库里雍顺。上天生我，以定汝等之乱。"
众人大惊："此果天生圣人！万万要留住他！"
他们互相交叉握手，以为人手之轿，抬起布库里雍顺，将他迎到了三姓争斗的地方。
三姓不再争斗，将部中百里的女儿嫁与布库里雍顺为妻，共同推举布库里雍顺为主。一个新的国家诞生了。这个新的国家叫做--满洲。
这是一个传说。是满族代代相传、最早记录在清太宗皇太极主持编纂的清太祖努尔哈赤实录中的一个传说。
有学者认为这不过是汉族简狄、女修吞食玄鸟之卵孕生殷商之祖契、秦人之祖大业以及朝鲜族三仙女柳花生朱蒙传说的重复。同样是三人沐浴，同样是"天命玄鸟"，降而生之。
然而重复，并不一定就是虚妄。满族的先世与其他各个民族一样，走过了共同的"知母不知父"的原始社会阶段。神鸦，是他们崇拜的凤系图腾。从佛库伦，到布库里雍顺，是他们从母系氏族社会过渡到父系氏族社会的曲折反映。
在肃慎、挹娄、勿吉、靺鞨、诸申之后，或与之交错并行，凤系图腾后裔新的一支--建州女真亦即后来的满族，崛起了。这正如千百婴儿重复同样的过程降生。
重复映入婴儿眼帘的，是同样的情景：白山黑水之间广袤的土地，积雪的陡峭山崖，冰挂的原始森林，呼啸的寒风雪暴……
建州女真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人人天生高大的体格，宽阔的肩背，粗壮的双手；人人练就坚韧的性格，吃苦耐劳，勇猛顽强。他们就在这气势磅礡的历史舞台上生生息息，掀起一个个有如大海波涛般的狂澜。
啊，极北之地的山海林海雪海，在此山海林海雪海之中奋力拼搏、争取生存或已生存过的人之海--北海。
幽冷黑暗的北海。
一群，又一群的乌鸦，在北海上空盘旋奋飞，与太阳一起放射出金黑墨绿的耀眼光芒。
它们是中天之日的精魂，是北海之人的精魂。
它们正是那图南鲲鹏的精魂。
努尔哈赤的儿子清太宗皇太极，在后金天聪九年（明崇祯八年，1635年）曾特发谕旨，说明满族与女真、诸申无关，女真、诸申是"席北超墨尔根之裔"，因令"自今以后，一切人等止称我国满洲原名，不得仍前妄称"。但实际上满族发祥后，直到皇太极颁发此项谕旨，其中包括努尔哈赤一生，一直沿袭"女真"的名称。
三次灭顶之灾
努尔哈赤所属的建州女真族，在努尔哈赤降生之前，同其他各个民族一样经历了几起几落聚散离合的悲壮历程。
传说布库里雍顺之后数代，其子孙不善统众。某一年六月的一天，部属突然暴乱，攻破了斡朵里城。布库里雍顺全族子孙尽数被杀，仅一个幼儿凡察只身逃了出来。他从烈火冲天、血水横流的斡朵里城踉跄来到荒郊野外，而追兵也呐喊着随之逼近。
已是无路可走。
正在此时，空中突降数只乌鸦，悠闲地落在凡察头上肩上。
追兵盘桓数刻，竟呼哨一声打马回城了。原来，因乌鸦之故，他们将凡察看做了一截枯木。
神鸦。日之精魂族之精魂。枯木因之亦可逢春。
这是布库里雍顺后代遭受的第一次毁灭性打击，努尔哈赤所属的建州女真族即从这幼儿凡察身后绵延发展下去。
凡察的孙子猛哥帖木儿（或称孟特穆），是史料最早记载的努尔哈赤直系祖先，即所谓"六世祖"，清朝追尊为"肇祖原皇帝"。他智勇双全，尽斩仇人子孙四十多人，报仇雪恨，重新振兴了自己的家族。
猛哥帖木儿时处元末。他本人是元朝敕封的斡朵里万户府的万户。与胡里改部的阿哈出、托温部的卜儿阏并为著名的女真三万户（习称"移兰豆漫"）。
元明鼎革，北边依旧。
明朝从太祖朱元璋到成祖朱棣，在东北女真族聚集地广置都司所，仅卫所就设置了一百八十余个。这些都司卫所的都督、指挥、镇抚、千户、百户多数任命女真各部酋长充任。猛哥帖木儿、阿哈出等也在被任命之列。然而，明初故元势力的侵扰，女真各部逐渐南迁，发展壮大后的部族相互纷争，使得东北地区已不是原来那幽暗冰凝，却是相对平静的"北海"了。黑色的巨波洄洑晃漾。骤降的狂飙，将弱小的部族，卷入了激射着血与火的漩涡……
机智的猛哥帖木儿率领他的部众远走他乡，避开了这块是非之地。他们沿牡丹江迁徙，移居图们江下游（今会宁）一带，先依附高丽国都统使李成桂，后李成桂自立朝鲜国王，猛哥帖木儿纳贡受封，成为朝鲜吾都里万户。二十余年，猛哥帖木儿率所部在下门岭玉山下的斡木河谷农耕渔猎，英勇抗击兀狄哈人（窝集人）的南侵、倭寇的进犯，在女真各部树立了崇高的威望，被朝鲜边官视为"东北面之藩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