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思维即早期人类思维父亲长期从事人类早期思维研究。他发现:“刚刚进入历史的原始人,的确浑噩得像动物,连生和死都不能分辨。后来渐渐理解到受创出血的死,但是对于睡眠状态的死却不能理解。再往后连睡眠状态的死都能理解了却又因为做梦看见死者向他走来,因而幻想人的身体内有一个灵魂住在里面由于相信人有灵魂,推而广之,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也都被设想为有灵魂的了,万物有灵论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万物有灵论是原始人对自然界各种物事的初步的拟人化由此而产生原始拜物教。《山海经》所叙的各种山林水泽的怪神怪兽,《海经》所记叙的火神祝融,《楚辞·九歌》所记叙的日神东君,都可见到原始社会自然崇拜的迹象。”这种初步的拟人化表明,在原始神话阶段,人和世界已经开始有一种能动的、构造的关系,也就是美国神话学家戴维·得明所说:“神话的语言和形象表达了人类对自己与宇宙的关系的感知。”父亲所提出的神话思维概念是这样阐述的:“早期原始先民用神话思维的眼光看世界,以身边切近的动植物为题材。就基本活动的表现形式看,略近于童话,就其内容含义看,又略近于寓言。因而原始社会的这类神话,流传演变到了后世,就成了意识或童话,文学家得以利用它来驰骋想象,哲学家也得以利用它来发展思维。它和童话、寓言不同之处只是在于:它里面所叙写的能言会走的动植物,在原始人眼光看来,却是实有的东西;而童话或寓言写的能言会走的动植物,却只不过是拟人化的文学形象,或者竟是一种比喻,一种假设。但童话和寓言的总根子,还是在古神话”法国的学者列维-布留尔在他的《原始思维》也指出:“我们思维和说话都借助概念。但对原始人来说,词,特别是那些表现了神话中描写的集体的观念的词,则是一个神秘的实在,而其中每一个实在又决定一个力场。”即原始神话是原始思维的产物,原始思维受萌芽状态宗教意识的限制。
原始神话思维是一个发展的概念,是随着语言的发展而发展的。其中最主要特征是“物我混同”,是“互渗律即混沌律这个特征”。
神话的非理性特征还主要表现在神话思维没有概念的演绎和逻辑的规则。远古的原始人像儿童一样,认识事物只凭主观上的感觉、情感和幻想,分不清事物之间的区别和矛盾,思维不遵循因果、逻辑规律。父亲说“原始思维是不合逻辑的逻辑”。如果说原始思维有什么逻辑的话,那就是情感的逻辑和生命统一性的观念。在情感的逻辑下,事物之间消除了对立界限,万物为一、天人合一。在原始思维中,宗教、神话、艺术都采用形象思维,一切观念的阐述与表达都依感官直接感受到的具体物象。原始人的语言中没有抽象的词,而往往用具体的物象来表现。在探究宇宙起源、人类由来、神的产生等问题时,他们常常通过形象的描绘与表述,拟人化的方式则成为最早的想象手段,并且成为当时人们感受自然、描述自然、解释自然的唯一手段。正如黑格尔所说:“古人在创造神话的时代,生活在诗的气氛里。他们不用抽象演绎的方式,而用想象创造形象的方式,把他们最内在最深刻的内心生活转变成认识的对象。”归纳起来,原始思维即神话思维这种“拟人化”的、“物我混同”的思维状态,是上古时期人类唯一的意识形态,其宗教、艺术、哲学均处于萌芽状态,浑然未分。
人类永恒、神话永恒、艺术永恒21世纪初,人们在耽于物质享乐的同时放逐了精神上的追求和生活形而上的反思:在物质繁荣兴盛的后面是人信仰的崩溃、理想的幻灭。人类体验到无法排解生存的荒诞、空虚和精神上的无家可归。人们在欢庆电脑、宇宙航天时代到来的同时,却为精神的荒芜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人成了工业化的奴隶,机器上的螺丝钉,精神麻木、委顿,面对世界和人生,只剩下斤斤计较的功利打算,丢掉了诗意的想象和对幻想的追求。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鲜花般的微笑、绚丽的落日、肃杀的秋风、凋残的落叶,而满脑子却是享乐的物欲思想,泯灭了审美的感性冲动,生命中只有一点点可怜的动物般的生理需要。面对空寂的神殿,人们历经了灵魂的漂泊,心灵深处是否真的拒绝神话的救助呢?回答是否定的!西方学者勃列克尔说:“我们的时代离开生命的本源愈远,艺术和诗歌就坚决地渴求回到那里去。向往原始模型、榜样,向往藏在深处不变的东西,出现了只有艺术家才能满足的迫切要求。”当代西方艺术出现的向往古代神话、仪式、梦幻的回归,实际上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在寻找失去的精神伊甸园,也是站在灵魂荒原上的艺术家对人类沉沦的呼唤和警示。他们企图借助神话、诗和艺术去唤醒人类“窒息”了的审美冲动,重塑人类的灵魂形象。因此,这就不难理解罗伯·葛利叶的话:“此刻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神话的社会,我们周围的一切成分都是神话的成分。”尼采对此深有感触:“失去神话的现代人永远追寻着已经逝去的东西,他们孜孜不倦地挖掘着,意欲寻根,尽管他们不得不在最远古的古物中发掘。”
从某种意义上说,神话是人类在充满缺陷的生存中筑造的精神庇护所。在那里,人类漂泊、困窘、不安的灵魂得以栖居。我们说人的生存缺陷不仅表现在异己的自然和命运,更表现的是人有永远不可满足的欲望。人是一个满怀各种欲望,面向未来的开放性存在。开放性意味着人是永远追求自我实现的尚未完成的存在。不仅如此,人也注定了要在有限中去追求无限。然而,痛苦、不幸、灾难、不期而至的死亡伴随着人的一生,因而人的生存又是不完满的、受限的,甚至是荒谬的。人的理想、无限和自由只有在神话和艺术中才能真正实现。神话给人们留下了一片幻想的天空,一个精神可以自由驰骋的世界。神话,人类心灵深处流泻出来的审美精华,正因如此,人们生活在诗一样的气氛里。
神话对人的命运,人生中最重大的问题的关注,对人的本质的质询,对理想世界的向往和构筑是文学艺术永远的禀性,所以文学艺术将永远同神话结伴而行。毫不夸张地说,文学艺术是永不流失的新神话。意大利美学家维柯这样说过:“神话是一条清澈、深深的河流,它在现代流入海洋,但是在它未曾被海洋吞噬之前,它在一段流域内保持了纯洁。不过,我们还不如将神话看成一条永恒的河流,有时清澈、深沉,有时则因为流经宽阔的平面地带变得肤浅、浑浊。”
从神话中透出其文化艺术及科学的底蕴神话是对人生乃至一般历史过程的一个解释系统,就其寻求对社会和对人生作出某些可以接受的解释而言,神话与哲学和科学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是:哲学、社会科学的解释是建立在理性、逻辑、事实的基础上;而神话却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并对应于某些古老的原型。神话的永恒魅力在于它作为一个解释系统,与其说在揭示世界人生的真相,不如说是在掩盖世界人生的真相。但恰恰这种掩盖,却包含着深邃的智慧并具有不可取代的文化价值。它一方面固然来源于历史的因袭,另一方面却基于人性的需要。作为对绝望与毁灭的反抗,神话在任何时代都有其必然发生的心理基础。荣格曾说过:“神话是古老社会的宗教。原始氏族失去了它的神话遗产,就会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那样立即粉碎灭亡。”尼采则更为直率地指出:“神话是横亘在生命与死亡之间的一道保护屏障。”
父亲曾常对我说:“文学的因素是伴随着神话与生俱来的审美的文学因素实在就是神话基因。”可见他是把文学艺术看做神话的生命力。他对神话和仙话作的区别,即中国神话的一个最主要的特色,就是从神话的英雄们斗争中,常常能见到那种为了达到某种理想,敢于战斗、敢于牺牲、自强不息、舍己为人的博大坚忍的精神,这种精神,在仙话是稀有的。他不赞成将神话转为历史。他认为神话:“向着历史转化,剩下零星片断的材料,愈益不为人所重视,自然会导致神话的散亡。”也许,他就是持有这种对神话的至真至美精神,才使他在任何艰难困苦中坚持中国神话的收集、梳理、研究和出版工作。
从神话发展演变和自然科学历史的轨迹中,捕捉神话与科学的结合,发现神话为科学发明之先声,以科学现象解释神话,用神话论证现代科学。如:论证伏羲八卦是数学“二进制”
的鼻祖,生物学的尖端,化学的先驱,天文学的基础,军事学的教材,哲学的源头,史学的铁证,医学的渊源。又如“烛龙”神话是对北极光的最早记录,“日中金乌”是太阳黑子,“月宫玉兔”是月面学的真实反映,“抟土造人”是对制陶术的记载,“炼石补天”则是对先进冶炼术的歌颂等等。神话翅膀翱翔的地方,往往是科学发明之先声。这一点已经赢得国内外众多学者的衷心认同。
稽古搜遗集大成《山海经》是保存神话资料最丰富也最古老的一部古籍,然而文字的脱、讹、倒、衍,经文人注、注入经文、错简和他书阑入的情况,也较其他古籍为甚,这些情况,历代的注家并没有完全将它搞清楚,所以此书比较难读。“五四”以来,各种古籍都有人整理过,唯独没有人整理《山海经》,尤其没有人从神话角度去整理《山海经》,原因也就在于此。然而父亲花费了二十余年的心血所著的《山海经校注》(此书获得1984年四川省包括重庆在内社科联科技一等奖),是努力从神话角度将此书校勘、整理、注释出来,算是填补了神话研究的空白,在此基础上,他又作了《山海经校译》和《山海经全译》等译注工作。
父亲将散珠碎玉般的零片神话缀集起来,使它们成为一个个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小单元,加以注释解说,以见中国神话之大概,这种工作,是以往古籍注释选本未曾做过的。他首次这么做了,也算是一个创举。它为青年学人所喜闻乐见,曾经三次重印,台湾也有翻印,因而又有与它类似的《古神话选释续编》和《神话选译百题》之作。后者的印量达四十万册,有日本译本。
编纂神话词典是件很繁琐的事,由汉民族以及少数民族,每个词条,都以确切文献材料为证,引用书籍近千种,以一手一足之力而为此,耕时前后三十年,也算是艰难而细致的工作。此书前有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神话传说词典》,后有四川省社科院出版的《中国民族神话词典》。以后又将二书合并起来增补修订而成,编著了百余万言的皇皇巨著《中国神话大词典》,已由四川辞书出版社出版(此书荣获2001年四川省社科联科研成果一等奖)。
父亲撰写《中国神话史》,将中国神话发展的历程,从上古迄于明清时代,条贯而论述之。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有自己的神话史,此书也是首创,并获得1992年四川省社科联特殊荣誉奖。
父亲撰写的神话论文和杂文约数十篇分别收入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神话论文集》和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袁珂神话论集》中。这些神话论文大都属于个别神话课题的探讨,从对《山海经》的研究到广义神话的阐释,自然勾画出了一个历史发展的轨迹。
“广义神话”论的深远意义父亲近六十年的神话研究工作,其指导思想是:“从狭义的神话到广义神话。”他坚持后世也有神话,研究神话须放开眼量。
父亲的私淑弟子、著名的神话专家萧兵教授认为:“神话是一种表达原始(生命)欲望,体现人类自由能动性本质,从‘巫术言语链’审美增值和开展起来的‘原哲学’、‘原文学’。”他深受父亲广义神话论的启发,他认为:“称之为次生态和新生态的神话,它们跟原生神话一起支配着古代文学,直到现代还在影响我们的生活和创作,使机械、快速、时髦而又枯燥的都市生活里多了些生趣、情调和神奇。”
父亲认为,茅盾先生等人所规定的神话概念是古典主义的、狭义的神话,应尽可能地扩大神话的概念,不要只限于上古、古代那样狭义的时间范围内,应该延长其期限在中国,古代神话有一部分至今没有消失还在流传。共产党人、革命烈士变成了星星、鸟那样的传说也在现代流传。马克思据说的“神话已经消亡”应该理解为“希腊神话已消亡”。如像杨堃先生所说“只要宗教存在,神话就不会消亡”,将来科幻小说式的新神话可能会产生。人从自己与他物的无区别的混沌状态中觉醒过来,想探索世界的神秘,变不合理为合理——神话是以这种思维为背景的特殊产物。原始神话本身就是综合地包含了多种学科知识的东西,应该尽量扩大视野从不同的角度进行研究。父亲给神话下了这样的定义:“神话是非科学的,与科学幻想的虚构联系的,本身具备多学科性质的,通过幻想的三棱镜反映现实并对现实采取革命的态度的东西。”
父亲的“广义神话”观是我国神话学界首次提出的具有普遍的、世界性意义的理论,其以文学为第一要素,使神话研究古今贯通,豁然开朗,大大地推动了我国的神话学迈向世界,不仅在我国神话学史上而且在世界神话学史上,添上了光辉的一页。
2006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