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处偏佳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有些伤,明明痛入骨髓亦愿意守候珍藏;有些泪,明明打湿灵魂亦甘心倾洒数次。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可在情感面前,它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只会慢慢演变成一种情殇,像纷飞的细雨,纵使你站在房间亦能闻到潮湿的味道,轻轻勾起一方嘴角,任性地欣赏享受。
细细的雨,迷离的雾,让我们不能不想到因雨结缘的许仙与白素贞。在浪漫的西湖畔,二人结为夫妇,举案齐眉。他们中一个是人,纯真善良;一个是千年蛇妖,知晓前世今生。当白素贞还是一条幼蛇时,在峨眉山下游玩,不想被一只黑鹰捕捉,命悬一线,幸亏一位许姓老人出手相救,白蛇才得以逃脱。历经千年修炼,白蛇终于化成人形,为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嫁给了许家后人许仙。婚后,夫妻二人开了医馆,经常施药救人,白素贞更运用法术解人之悲苦,使得附近金山寺的香火冷落异常,也使黑鹰转世的金山寺长老法海大为恼火,他打着斩妖除魔的口号,从中加以迫害,白素贞为救丈夫,水漫金山,触犯天条,终被镇压于雷锋塔下。
人们为白素贞的痴情感动,为法海的无情愤恼,其实若换个思路来想,事情就不尽如此了。难道白素贞就没错吗?她为报恩而来,不想掉落红尘,与情结缘,虽情有可原,但毕竟触犯了天条,后为救夫不惜水漫金山,害得多少人无辜枉死?多少人流落街头?她以前的德又怎么弥补此刻的杀戮滔滔!
曾经有这样一则报道,轰动整个网络。一个男子为给母亲治病,不惜抢劫,结果锒铛入狱,在监狱里向母亲的遗体告别。看到这里我想每个人都会心酸不已,然而国有国法,纵使无情亦是一个国家管理的规范,若法没了,这个社会就会成为人间地狱了吧!
佛说因果,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因,叫纳兰品尝到了如此酸涩的果?纳兰不懂,众人亦不懂,友人欢聚后都会散去,纳兰站在窗前,望着月儿弯弯,听着叶儿沙沙,他的心又会掉进那个黑洞里,湿湿的,潮潮的,找不到离开的出口。
其实我一直都很困惑,是惆怅一直尾随着纳兰?还是纳兰习惯将自己丢弃在惆怅里?都说种子悲怜,长久地被埋葬于无边的黑暗里,不过随着露水的灌溉,春风的吹拂,它便有了挣脱一切的力量,破土而出,扬起一片生机。而纳兰呢?他放任自己的灵魂飘荡在孤寂里,不想出来,不愿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用痛来验证的生命!
时光飞逝。冬去春来,岁月匆匆而过却没有痕迹叫人寻觅,如果你天生是一个赌徒,那么你可以尽情地跟万事万物去赌博,但千万不要跟时间下赌注,当你霜染于鬓、饱经沧桑,它却依旧安然无恙。
转眼,爱妻卢氏去世已经三年了。三年,1095个日日夜夜,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可为何自己还是沉浸在悲伤的河流里不能自拔?是时间的戏弄还是自己愚笨?愚笨到每天靠着拾捡以往的欢乐来典当时光,愚笨到独自品尝一杯隔夜的凉茶来温暖冰冷的心房,愚笨到明明知道是苦还要当做甜来珍藏。他就是一个中了罂粟毒的男子,在漫天的罂粟丛中寻找逝去的影子,他觉得安然。
但是明珠无法叫纳兰这样安然下去,在他看来,若想忘记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接纳另外一个人,纳兰放下惠儿的感情不就是因为卢氏的进入吗?三年了,人生能有几个三年,纳兰可以靠记忆典当生活,明珠无法叫他沉沦。他开始积极安排纳兰的婚事,试图将儿子从深渊里拉出来。
纳兰与父亲明珠虽为父子,但是二人在思想上、现实里的追求却截然不同,一个是天空上的明月,一个是旷野上的苍鹰,不相容又并存在一片天地下。纳兰要的是一种灵魂上的洁净,他追求的是一种高雅的、坦荡的、接近于理想化的生活,他视一切名利为尘土,视官场的权术之策为猛兽。在年幼的时候,父亲明珠是纳兰的偶像,在打击鳌拜党羽,平定三藩等事件中,他看到了一个精明干练、为国为民的好父亲、好官员,随着时间流逝,父亲的权位越来越高,整个人也像被春水浸泡过,变得追名逐利、玩弄权术,为得到自己想要的,无所不用其极。纳兰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是他又无可奈何。
史书上曾有过这样的记载,说纳兰是个十分孝顺的人,尽管他对父亲明珠的一些做法很是不满,不过依旧孝行为先,所以他接受了明珠安排的婚事,续娶了官氏。
官氏是满族八大贵族的第一望族——瓜尔佳氏的后人,其曾祖父直义公费英东是纳兰最敬佩的人。他自小就拜读过费英东的事迹,并认为身为男儿就该像他一样。
费英东从小习武,骁勇而精于骑射,十二岁时就能拉开十余石的强弓,成年后一直追随在努尔哈赤身边,政讨明朝抚顺城时,费英东被火炮击中,部下劝他撤退,费英东上马大呼“我建州无败退之将,只有战死之将!”部下群情激奋,一举攻克抚顺城。后来,攻打叶赫城,城上箭矢如雨,努尔哈赤命令撤退,前线的费英东回报说:“我们的人已经攻到城下了!”努尔哈赤又命再退,费英东又说:“我们的人已经爬上城墙了!”还没等努尔哈赤下达第三次撤退命令,费英东已经占领了叶赫城。后来努尔哈赤感叹地说:“费英东真乃万人敌也!”
费英东死时,努尔哈赤扶棺大哭,亲自为他守灵。后来皇太极追封费英东为直义公,配享太庙。顺治十六年,又追封他世爵位三等公。康熙九年,圣祖亲自为他撰写碑文,立碑纪勋。这一切足可见瓜尔佳氏在朝中的显赫地位。
自古以来,婚姻似乎已被人们拿来当做发展仕途的一种筹码,皇帝封后纳妃,都是为了稳固江山,何况自己仅仅是相门的一个长子。纳兰苦笑着,接受着,他心里抱有一份侥幸,总以为身为费英东的后人,官氏该是一个识大体的女子。
然而婚后,纳兰发现自己真的错了。这位官氏是贵气与豪气相结合的女子,她没有卢氏的温柔贤惠、善解人意;亦没有惠儿的安静淡然、灵气清新,她就像天上的太阳,带着任性的娇蛮,恣意烘烤着明府每一个人,纳兰真的无力应付,他常常躲到书房里,自己煮一壶青莲茶,写一笺诗词,或者画一幅卢氏的画像,他会长长久久地凝视着亡妻,他会低低询问:你在哪里?可安好?
像冰山上滑下的清水,一点一滴地落到了纳兰的心间,他细心地种起代表思念的百叶草,一株株,一簇簇,他虽不知道卢氏天上有灵是否能感应到自己的思念,但是他却明白,她永远无法再回应自己的这份思念了。岁月悠悠,失去的终究还是失去了,无力挽回。
都说纳兰有一颗世人都无法企及的慧心,蕴藏着天地的灵气,书写着世间最美妙的诗词,然而为何众生皆欢愉,只有他掉进苦涩的青酒中?轻烟缭绕,烟雨蒙蒙,别人嚼着菜根,喝着清茶,亦能笑看风云,偏偏这位相门公子执意将自己整个灵魂寄于烟雨的潮湿中。
官氏也不解,这个父母口中才华横溢的官宦公子,这个人人传唱其诗词的风流才子,怎么是这般冷血薄情的人,自己满心期待的婚姻演绎到今日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悲剧。她恨命运的不公平,她怨纳兰的冰冷,她将一切怒气都发泄到了丫鬟与颜氏身上,纳兰有好几次都看到颜氏哭着从官氏的房间里出来,见到自己又马上擦干泪水,露出一抹可怜兮兮的笑容。每每这时,纳兰就会更加怀念卢氏的温柔善良,感动于她们姐妹情深的一幕幕。如果官氏有卢氏的万分之一,那么自己亦不会这般冷漠了。
细细想来,官氏的人生亦是悲哀,她不曾得到过纳兰丝毫的宠爱与关怀,两人结婚四年,没有子嗣,在纳兰家族的祖坟里也没有她的墓碑,一个风风光光嫁给纳兰的瓜尔佳氏后人,就像一阵烟雾,来的时候无牵无挂,消失的时候亦无痕无迹,这不能不叫人叹息。
人们习惯将聚散说成缘分,缘深则情浓,缘浅则情散,聚散之间是我们人力所不能及的。在那个封建王朝中,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缘人能成为神仙眷侣,无缘的人亦是牵手一回,朝朝暮暮。曾经好感动于那句话: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不管缘深还是缘浅,彼此之间都保留一份包容,在干枯的原野上种满翠绿的仙人掌,为世间保留一份让人遐想的美丽与祝福亦是好的。
可惜,任性的人似乎都看不破,他们习惯说的话就是:“凭什么?”好像他对你不好,你对他好就吃了很大的亏一样。其实世间的事情哪有那么绝对和公平。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天看得见,别人看得见,自己也看得见,坦坦荡荡,只求自己安心开心就好,何必非得论出个是非对错。万事皆为空,幸福才是真!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红尘所累
曾经看过这样一则小故事:从前有一个和尚和一个屠夫,他们是邻居亦是很好的朋友。和尚天天早上要起来念经,而屠夫为了生计要天天早上起来杀猪。为了不耽误早上的工作,于是他们约定早上互相叫对方起床。多年以后,和尚与屠夫相继去世了,屠夫上天堂了,和尚却下了地狱。
为什么会这样呢?和尚觉得很不公平,于是向阎王申冤。阎王听后笑了笑:“很简单。因为屠夫天天做善事,叫和尚起来念经;相反,你却天天叫屠夫起来杀生,这不正如佛家所言‘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吗?”和尚顿时哑口无言。
世间的事似乎从来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对与错,好与坏,善与恶向来没有一个衡量的准绳,今日的好,未必明日仍是好,今日的坏,或许明日就成了名传千古的功绩。人们都说成者王侯败者寇,历史向来不相信眼泪。
起风了,世界一片清冷的萧索。纳兰从朝中回来便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不肯出来。他已经厌恶透了,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那些玩弄权术的官员,难道整个大清朝的政治舞台,就是靠他们来演绎吗?如若真如此,除了失望就是痛心了!
纳兰拿起诗卷,想借此平复自己的心绪,但是不行!他感觉自己的心变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熊熊燃烧着一团火,焦灼着他的心肺、他的意识,他感觉自己就要爆发了,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官氏!
她穿着一件大红的旗袍,袖口精心绣制着几朵牡丹,步伐盈盈,珠翠玲珑,整个人就像窗外的阳光一样艳丽四射,连纳兰亦不得不承认,官氏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如果将纳兰一生结交的女子用植物来形容的话,惠儿就是一朵莲荷,有着淡雅的香,清纯的美;卢氏就是风中的红梅,安静地存在着,暖暖地绽放着;颜氏则是紫薇花,温婉细腻,善良卑微;而官氏成了花园中最抢眼的牡丹,高贵艳丽,娇蛮任性。纳兰会喜欢莲荷的清雅,会珍惜红梅的韵香,会怜惜紫薇的柔弱,但是他接受不了牡丹的骄傲和跋扈。所以从他们新婚那天开始,两人之间就隔着一道冰冷的鸿沟,这不能全说是官氏的错,人与人之间都依靠缘分来牵引,若缘分太浅,亦无法修成正果。
官氏找纳兰是叫他陪自己逛花园的,纳兰依旧冷冷地拒绝了她:“我有公事要处理!”
“有什么公事非要现在处理?你就不能陪我逛逛花园吗?”
“大热天的逛什么花园,非想逛你找丫鬟陪着就行了,我现在忙,怎么走得开!”
“忙?”官氏脸色都白了,眼底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她冲到纳兰的书案上,找出那张卢氏的画像,指着纳兰大吼:“你的忙就是为了给这个女人画像吗?她死了!永远不可能回来了,而我,一个花样的女子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怜惜,还叫我去找丫鬟陪伴,丫鬟是我的丈夫吗?不是!不是!不是——”
她喊了无数声不是,喊得声音哑了,泪水落了,喊得纳兰的心也愧疚了,他刚想伸手擦去她的泪,但是官氏下一个动作将一切都打碎了,她竟然撕了卢氏的画像!
纸片纷飞,纳兰的心宛如被无数把锋利的刀割扯成一片一片,随着纸片飘零在空气里。他看到卢氏那双哀伤的眼睛,凄凄婉婉,宛似能滴下泪来,纳兰像困兽一样扑到地上去拾捡,官氏疯狂地踢着、踹着、将卢氏的脸弄脏了,将卢氏的衣弄坏了,将卢氏的美践踏了,她的动作亦铲除了纳兰心里最后一分忍让和理智,他忍无可忍,挥手就给了官氏一个重重的耳光。
好安静!
真的好安静!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冰凝下来,两个人就像困兽一样,重重喘息着,怒视着,他们的脸色都苍白如雪,他们的手指都剧烈地颤抖,官氏不敢相信地望着纳兰,眼底的泪化成冰冷的恨:“你打我,为了一个死人你敢打我!”
“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凭什么叫我滚?我是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的!”
“滚!”
“我不!”
就在两个人僵持的时候,颜氏端着一杯参茶走进来,见此情此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禁僵立在门口。官氏正好满腔怒气无处宣泄,她挥手就给了颜氏一个耳光,撒泼似的喊着:“这么快就来看热闹了,告诉你,有我在的一天,你就别想在明府耀武扬威!你个下贱胚子!”
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官宦之女,自小受四书五经熏陶的金枝玉叶,竟然还能说出如此低俗之话,做出如此过分之事,纳兰简直不敢相信,若费英东泉下有知,会不会亦感到羞愧。纳兰气得嘴唇都白了,眼睛都红了,官氏知道自己再逗留下去亦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书房。
起风了,空气里蔓延着叫人窒息的沉闷。颜氏将参茶放在桌子上,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
其实今天的阳光真的很好,丝丝缕缕地射进房间里来,连角落里的小蜘蛛都懒洋洋地沐浴着阳光。颜氏蹲下身,将地上散落的纸片捡起来,当她对视到卢氏温柔的目光时,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纳兰剧烈地震动一下,他缓缓蹲下身,将颜氏搂在怀里,任由她的泪打湿自己的衣襟,打湿自己的心。
“对不起!是我叫你受委屈了!”纳兰喃喃低语。颜氏摇着头,她试图微笑,那笑容在梨花带雨的面庞上显得如此弱不禁风:“是我不好,女人的忌妒是很疯狂的,早知道她在我就不该来!”
纳兰摸着颜氏脸上的红晕,低低地问:“痛吗?”
颜氏摇头,真心地笑了。这是纳兰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了关心,虽然是简单的两个字,亦叫人感觉到温暖。同为女人,颜氏羡慕甚至忌妒卢氏,这就好像地上的水滴仰望天上的星辰一样,无伤害之心,只有羡慕之意。而对官氏,她是怕,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妾室,虽然老爷夫人对她很好,现在还有了富格,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地位就有多高贵,多重要,只要官氏想,自己就别想顺心地活着,她是真的怕!